戴一

由姚晨監制、主演,滕叢叢編劇、導演的《送我上青云》日前在院線上映,雖然排片量不多,但口碑不錯并引發熱議。媒體討論多圍繞女性主義展開,本文將通過影片的符號分析本片從何種角度而言算得上女性主義電影,以及被作為女性主義電影宣傳的本片又被當做何種符號。
記者、女性、年輕的理想主義者
《送我上青云》的故事圍繞記者盛男(姚晨飾)展開,因為患上卵巢癌而走上自我救贖的道路。故事線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條并且互有交叉。
一是她與老同事四毛(李九霄飾)的故事。這一條線在電影中著墨并不多,他們的記者理想被刪減到只剩下零星片爪,影片開場就是她孤身一人探尋真相,揭露李平(梁冠華飾)救火的真相。而疾病再次將兩人聯系在一起,盛男需要稿費治病,從而結識了李平的父親(楊新鳴飾)。
“死生亦大矣”,關于生與死的思考是影片的第二條線索。一個是耄耋長者,一個是垂危病人,兩人之間又夾雜了盛男的母親梁美枝。是梁美枝沒有弄清楚婚姻的意義,十九歲生下盛男;是梁美枝找不到自我,將意義寄托于丈夫和女兒,才跟著女兒出來采訪;又是梁美枝燃起了李父的欲望,食色性也,間接感染了盛男。
由此出現了第三條線,盛男作為女性的欲望。她遇見了劉長明(袁弘飾),她以為遇見了自己對的人,然而劉長明其實是李平的女婿,高考三年才考上專科,只能在鞋柜貼上自己照片,那是家中唯一尊敬他的時刻。
并不涇渭分明的線互相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電影的故事,恰如記者、女性、年輕的理想主義者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盛男。
在治療癌癥之時,不同人的做法和態度很值得尋味。盛男坦承自己受到《眾病之王》的啟發,書中“癌癥不同于肺結核或者流感這樣外來病體的入侵,它是我們自身基因的變異,是我們對青春,對永垂不朽,對很多欲望求而不得而來的變異。”伍迪艾倫說“我不生氣,我用生腫瘤來代替生氣”,所以盛男身上或有很多郁結,因努力而徒勞帶來的郁結,所以才有了癌癥這個由內而發的病癥,由此才能展開故事,讓人物一步步解決自己的問題。
有趣的是,這么一個現代青年,在掉完書袋之后卻依舊跟著李父進入深山,通過傳統的天人合一來感知疾病,跟著“哈,哈,哈”起來。這種疏解,將她得病之后的覺醒、矛盾、勇敢,導向了一個男性主導的傳統社會。與其說是導演想不出更好的結局,不若說這就是現實的結局,現實中我們永遠只能向更強大、更無形的力量低頭,最多也就“哈,哈,哈”的自嘲幾聲。
人是社會化的動物,在社會中根據不同社群會有不同角色,正如前文所述影片的條線較多,盛男也有多重身份,通過不同的人物關系和情節推動,表達出不同的訴求。也正因為如此,單獨提出女性視角來分析,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視角。但對于這部電影而言,絕不是唯一的視角。
換言之,如果一部電影一味強調這一點,可能恰恰說明社會缺乏這一點,正如我們不會單獨給成年男性設立一個節日一樣,但是我們有婦女節、有兒童節、有女科學家節等等。
女性視角≠女性主義
大眾習慣將女性視角等同于女性主義,不免也會鬧出很多笑話。電影宣傳之時還借助海清等演員的采訪,吐納中年女性演員的不易,這固然是既有事實,也是需要正視并解決的問題,但容易給人產生誤導,讓人誤以為這是一部講述中年女性危機的電影。事實上,女性主義的本質并不只是大眾所謂女性視角,從政治運動和發展歷程而言,女性主義本質是平權主義。我更喜歡從人類學角度看待這個問題,女性主義更像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讓男性學會用女性視角看待問題,讓女性學會用男性視角看待問題,換言之,最終男性女性都能擺脫性別的窠臼,而成為真正的“人”的問題。
然而,女性主義誕生至今,一直存在誤解和污名化,電影宣傳中居然還主動提及可能引起部分男性不適,使得這種平權的含義宣傳成了男女兩性對立。
事實上,無論男女都應該感到不適才對。“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這部電影中每個人都極其可悲可笑又可憐,包括盛男自己。四毛和劉長明本質上是一類人,都是有著理想和抱負,卻被現實壓彎了脊梁。李平及其父親是一類人,是現有社會中既得利益的獲得者,愚蠢如李平的二代都能呼風喚雨實屬時代的悲哀,但聰明如李父也不過爾爾,搞著辟谷,一見美女就慌不迭下山,看似看透生死,其實就是酒桌上的油膩中年男性,年老之后還要通過國學來顯示自己掌握了從古至今的話語權。
當我們的媒體開始以女性主義為宣傳時,可喜的一面是,在今天我們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替女性正名,為展示她們的身體和欲望提供發聲的渠道。可悲的一面也變成了,床戲、自慰變成了媒體和男性的消費品,這一點也恰恰是女性主義自身的困境之一。即女性主義本身,無法否證女性自己不是作為消費品而存在的。但我們也要看到,這個問題一旦拋給男性,男性也面臨一樣的困境。就好比,我們如果去問一個女性科學家、企業家,她是如何平衡家庭和事業時,我們已經潛在地認為女性是很難平衡兩者的,問題在于,這個假設前提并不合理。
不能將人的問題轉變為女性專屬問題,而轉移問題的本質,人永遠無法自證是不是工具/消費品,雖然從哲學上說,只有不把他人當做工具才是道德的,但是自己屬不屬于他人的范疇,這是一個羅素悖論。
這才是女性主義的目標,當全社會已經是女性主義者時,女性主義本身會被消解掉,就好像現在我們不會提出男性主義,那時我們不會看到《送我上青云》中的女性主義,我們只會看到以盛男為代表的人在理想與現實間掙扎,在欲望滿足與否間徘徊;當我們的社會缺乏女性主義的土壤時,我們才會強調這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以說服更多的人轉變成女性主義者。
因此,當《送我上青云》將自己包裝成女性主義電影時,是一種逃避,將人的問題轉變為女性(或男性)的問題,以試圖避免激怒整個社會。正如我在《狗十三》的評論中說的那樣,《狗十三》與其說是青春期的教育問題,其實是更本質的人類孤獨的命題,只是將命題包裝在青春之下,仿佛那些酒桌上的中年男性就不孤獨、生活充滿意義了。
然而女性的話題遠不如教育的熱度大,或許宣傳方才不得不親自下場激怒男性,這是市場所迫,也是現實所迫,也有極好的正面效應,但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