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迪
中國古典詩歌完美地表現了“形”和“意”的連接,這其實也是現代派和后現代派詩歌的話題及寫作方式。也許意象群不一樣;也許感受和意念不一樣,但現代作品同樣需要“形”和“意”,需要研究、完善使意念和意象連接的方式。請注意古典詩歌創作中對細節的關注和描寫。我以為這是古詩所以那么成功的關健所在。賦予強烈的美感及心靈感受的撞擊,重要的部分來自古詩人對細節的觀察和準確的描寫能力。他們把細節準確呈現,然后抽象地連接細節,同感物質和抽象體。在一剎那,物質幻化為氣流,細節演變為向外、向內漫延的載體。古詩永遠言中有物,這是“核”;在物與物的連接中成熟、完美地傳達了精神,這是“體”。二者互相倚托、互相借重,演變成滿含精神性的詩歌的美。
我曾獲加里福尼亞州Djerassi藝術創作獎。那年春季,我住在加州桑塔·克魯斯山中潛心寫作《碎鏡里的貓眼》,同時鉆研古詩。美好的山景和大片紅松林的景象;山腳下的大海;山中無數的野生動物和漫長的西部雨季,這些都使我更加身臨其境地體驗了古詩中的自然美。由于我當時癡迷攝影,使我在那段時間領悟到古詩中的細節的重要性。
我的詩歌自始自終與生活緊密相連。我對詩歌的認識和表達的方式在不斷豐富與完善中。如果我失去對生活細節、對情感的細膩和清晰的感受,我也就不再寫作詩歌。我從來不把自己的寫作標簽為一個流派,就像你無法把生活化分為派。寫作和生活一樣:復雜,清晰;充滿善意。要真誠;顯示出悟性;精力集中。真誠和深刻是首要的。這也是我做人和寫詩的信條。因之,即使你強迫我,我也不會自我封派。我的詩歌創作來自生活,來自我的真誠的感受。詩歌的表現形式也希望像土地一樣本質,像天空一樣遼闊。詩歌寫作藝術的發展應該像使一切生命存在的氣和能一樣:它們就是你本身。你吸氣,吐氣;你自在地振動;同時氣連接你和其它物質及存在。你看見它們流動、轉彎,消逝后又出現。它們把一切物體連起來,然后呈現成“自然”這一景象。你觀看它,你也在其中。這就是詩歌的寫作風格。
后現代藝術是反映西方的消費的時代;是整體逐漸消失,個體浮出并主宰一切的時代。廣告成為一門藝術日趨精致,占領人的日常生活。后現代藝術是關于細節的藝術。從波普藝術到美國西海岸的語言詩,對細節的關注就是對個體的關注;就是對統一和集體的反抗。沒有細節就沒有日常生活,也就失去了后現代的藝術特征。在美國的10年生活使我深深體驗到這一點。對后現代藝術的進一步了解,使我更清晰地看到它與中國古典詩歌在形式上的聯系。我的新作注意細節;注意對細節描寫準確和精煉;注意對獨立現象的本質的探討;注意連接細節時的開闊性和思想性;注意抽象的感覺體現的精確的美。這樣,詩更結實,言中有物;更開闊、準確。我一直在尋找我的創作與中國古典詩歌的連接處。我從來不想切斷與傳統文化的聯系。我一直在研究怎樣以現代的方式連接古典文化,尤其當我孤身獨處異國,更感到這種尋求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在加里福尼亞的群山中;在傾聽窗外成群的北美狼嚎叫的那些夜晚,我領悟到那種連接的方式。
我還用大量的時間思考和實驗將現代寫作和古典詩歌聯系起來。在很多國家公園的寫作基地,我獨處自然之中,用最原始的方式生活。我看到北極光,聽到狼嚎,夜晚在海濤聲中入睡。我有了機會體驗古人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面對天地獨自冥思,和心魄在一起。那樣的詩是通氣的。通冷暖之氣,通動植物之氣,通天地之氣。那時,你可以和古人連接,看到照耀古人的星光,聽到古人旅行的馬蹄聲,酒倒入大碗里的聲音,看見你在詩歌的光團里。
不論國內、國外,我的創作都緊緊連接著生活。讀我的詩,你會感到一個人的具體、真實的生活感受:疼痛、抑郁或呼喊;欣喜,或對靈性的追求。它們真實地紀錄了我的心靈和肉體的成長過程,我的精神的向上的旅行路線,我的美學的形成和發展。它們真實、鮮明,不造作,也許表達的方式愈益抽象。
詩歌和散文是兩種不同形式的寫作。詩歌更嚴謹,且有更多的想象空間,里面有很大的留白供人們去感覺。而在散文中,你可以言無不盡,你可以一五一十。詩歌不同,詩歌是要說出一半,留下一半的空白給你回味,給你代入自己的生命,來激發你自己的感悟與想象。這是詩歌與散文的區別。
在新作里,我努力控制情緒,不使情緒爆發;不渲染,保持冷靜;不動感情,也不理性化;鎮定,冷靜,發掘深刻的意義;盡量含而不露。以前我用言詞把一切都表達出來;如今我盡量不表達,只是表述、呈現,然后強烈的表達會自己從行與行的空隙間、詞與詞的連接處涌現。如今我斷行,自然地就斷在那兒。末尾的詞攜帶節奏和力量。我說不清為什么停在那里,為什么經過這里;就是不要再多走一程,多加一個詞;而下一行與剛開始的又無關系。過去我寫詩大多是相聯的。實際上那樣的相連帶來更多閱讀上的阻礙和斷裂。現在我寫得斷和跳躍,但卻提供了閱讀的和諧、使讀者的想象力展開的可能。想象力是藝術的本質,如同大地上的水,人的心臟。思想是光。
唐詩所以如此美,是因為許多東西被砍掉了。格律詩結構嚴謹,限制性強。由于一行五言七言,古詩人必須講平仄,字斟句酌。他們必須砍掉可有可無的東西。對我來說,這就是唐詩美的地方。
內部的、內在的,是指一種生存姿態和方式;是一個選擇,過一種內心生活的選擇。聯系到寫作,就是把力量向內凝聚,把情緒向里、向深處爆發的寫作風格。因此,內在的,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和態度,是一種選擇。選擇過智性、靈性的內心生活。真誠,充滿善意。把力量向內、而不向外擴張;把使生命向更高處升華做為一個挑戰,不斷看見自身的錯處,承認并發展,這是一種生活態度。這種生活態度會改變詩歌的寫作。詩歌變得干凈,注意力更加集中。詩歌中出現更多靈性的聲音。詩歌和古人的思索連在一起,呈獻廣闊、深刻、滿含智慧的語言。這樣的創作變得更渾厚。你感到那些詩作的底在向下沉,向深處運行;詩作表述的在向上升,到達另一個層次,帶領我們達到高處。那兒干凈、舒適。向內是艱苦的工作的過程,不是一個隨心如意的過程。但你總能看見上面的光。你不放棄。你會感受到很多光貫穿著你寫作的那些日子。
我相信,詩人以及所有優秀的藝術家都不應該只是把自己的活兒做得“漂亮”,雖然這也是需要做的;更主要的是要真正進入自己的世界,更好地了解身處的世界。我相信這才是該走的路。當一個人具備創作才華的時候,這就不僅是針對藝術家本人的日常生活而言。我相信藝術家的天份在于,當他們真正聽從內心的時候,他們的心也應該感受到他人的心。藝術家的心里裝的不應只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它會與人類的悲歡緊密相連。藝術家的天份使得他能夠通過自己的技巧和風格,去接納、感受并呈現出他與人類相連的那部分。我相信,并不是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很多人覺得藝術就是純粹的藝術。如果你在更寬、更深的領域來討論藝術,那就是一個人與自己的聯系,對自己內心的感受,并通過內心去感受事情背后的,周圍的,或超越的東西。
詩人應有普世的憐憫心。如你不憐憫生活在不幸中的人,你怎么能真誠地對待你的內心世界?你怎么能寫出感動世人的詩歌?如你無善心,你的詩也無善心。美是不脫離善的。大美是有大憐憫心在內。即使是詩句的美,也只會來自創作者人格中的美。詩歌的美來自詩人心靈的善和神經的敏感。
我的詩反映的是生活,是具體的生活欲望和狀態:受苦,渴望;一些孤獨的時刻,靜夜里聽到的幾種聲音。它們都很真實、鮮明。寫詩是我與我的靈魂的對話,是我的肉身在不同階段向更高一層發展的記錄文字。在寫作中,我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并把生活中很多受苦的時期轉換成美。我的詩歌寫作緊密地與我的“靈”和“肉”連接,深摯地與我的對精神的領悟連接。我的寫作過程是一個文化過程,但我的創作指向生命。我的詩歌創作是努力將生命升華的過程。記錄下關于美的純粹的思考,記錄下那些置身于美的喜悅、頓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