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條

方叢飛

白 鷺

白鷺是什么

像扔出的問號，灘涂上佇立良久

也可能正在商量

把江心的春節(jié)租走，出三門灣

去泉州、廣州

白鷺是什么

整個冬天光靠一身雪不夠暖和

還要加瘦細長的腿，支撐生活——

只在繁衍季節(jié)，叫聲表妹

白鷺該是什么

水帶不走的一切，都叫做“剩下的”

海島剩下的村莊，城市剩下的農(nóng)民

落于長夜的風(fēng)，“姆啊”、“姆啊”

但，白鷺到底是什么

浮萍上保持平衡，養(yǎng)殖塘上空執(zhí)著飛翔

更優(yōu)雅的卑微，一振翅

便把我超越

今 生

我不知道一條狗

能活上幾年

唯一確信的，是實誠

周六，我從沿江中學(xué)返家

它前肢趴地，如迎接

剛從南書房回來的小太子

在家的一兩天，它安靜地蹲在桌前

看我寫作業(yè)，像窮孩子充滿羨慕

一個冬日，我還沒邁進門檻

它在田野里看見，奮不顧身游過河

使勁地抖著水，想靠近又怕我踢它

一條狗打小就得離開母親

學(xué)習(xí)如何討主人歡心。也想待它好一些

可等我再回來，它已被父親的朋友殺吃了

只留半爿狗腿

夜讀家譜

翻動書頁，能聽見祖先的哆嗦

像破敗的帆，一起風(fēng)就心驚

安居的日子如灶臺上的瓷碗

黃巢從唐朝一槍刺來，“泉州”應(yīng)聲而碎

先祖把魚鱗當創(chuàng)口貼，開始北漂

一遷莆田，再遷霞浦、樂清

四百年顛沛，都是波浪一聲嘆息的事

也曾夢里把脈，舟山泊舟

寧海求寧，象山不像久留之地

所幸里川、赤山收留了祖上的鄉(xiāng)音

窗外風(fēng)雨更盛，譜里惡浪充盈

翻一頁，倭寇之亂。再翻幾頁

明清海禁。殘頁、缺頁仍在逃亡中

直到翻出沒有身份證的方孝儒

我才哂然一笑——

剛栽活一株姓氏，爺爺

我爺爺?shù)臓敔敚汩_始喝酒、吹牛

風(fēng)，嗚嗚了一整天

起風(fēng)了，必須先扶住菊花

天地才不會亂晃

兩棵盆景樹，在風(fēng)中

匆忙了結(jié)初吻

落葉只落在反方向

有些事，已無法完成

將被子收起，沒曬干的往事

也收起。門關(guān)得再緊

風(fēng)也會將時間吹走

在家的人，不可能守住

每一道縫隙

風(fēng)在窗外

嗚嗚了一整天

在我們這一帶，秋天是這樣

女人有時也是這樣

像二嬸被叔叔揍了

癱坐墻角的眼神，有了悲涼

借 條

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姐姐，吃力地

寫著借條

白發(fā)遮擋了半邊臉

這些年，她一點點擠出頭發(fā)里的黑

為生活立據(jù)畫押，像

一株冬種作物，開始

就歷經(jīng)滄桑

姐姐把借條塞給我，這樣

“嫂子放心，我也安心”

在比白發(fā)更白的暮色里

姐姐停下來，阻止我送她

我們像借條里的兩個錯別字

不知該說些什么

只好扭過頭去

柔 軟

我說的雨水

似大顆，滾過荷葉的雷

借五谷鍛磨閃電

我說的雨水

正沿著電線疾走

像趕去報恩，把水捧在手里的人

不愿留下腳印

我說的雨水

早稻青筋畢露，葫蘆里暗生漩渦

水的熄滅，如自圓其說的謊言

等待散開

插進瓶里的花

若上鎖的瓦房，獲得護身符

下雨的人漫不經(jīng)心

從綠葉誕生的地方撫摸你

織一匹潮濕的布

我說的雨水，柔軟得就像失敗

毫無恨意

消失的白

月白，蘆花白

蚌珠、香魚、小碎銀的白

焚身自證清白，蠣灰之白

我要摁住，白紙

明礬、白釉、白藥的白

不白來人間一遭，白露之白

煮酒、撫琴、賦詩，學(xué)白云

半日農(nóng)耕，半日休閑，做自己的河流

水，是水的盡頭

學(xué)白藕，沉泥埋名

知己遠道而來，江帆之白

讓白茫茫一生，成為黑的圓滿

山過高的部分

須住高人

借助他的高談，把山的高度

降下來

從道法自然

到各大宗教再到中醫(yī)養(yǎng)生

高人一口氣完成三個峰回、路轉(zhuǎn)

陽光微暖，方便攀高者心事示人——

求財賜福，增壽消災(zāi)

不知哪座天尊已潸然淚下

高人笑納供養(yǎng)，合什送客

轉(zhuǎn)身與群山相依為命

結(jié) 巢

落花先走，還是

溪水先流，誰計較

我贈予你的村莊，好日子

可以一再辜負

我們現(xiàn)在就去，梯田

已壘起秋風(fēng)之美

陽光揉碎的谷粒，金燦燦

多像佛祖手中的解藥

安頓下來，你腌花菜，做掛面

我向鋤頭再借些力

提前種下好天氣，供你石上小坐

鍋里烏飯，有柔軟的清香

這村莊，諸事皆宜，黑夜像黑夜

狗叫像狗叫。生下的孩子

比抱怨多。我們用舊的歲月，背靠背

像群山忍住的一聲咳

作者簡介：方從飛，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浙江三門人。曾先后在《星星詩刊》《江南詩》《詩歌月刊》《中國詩人》《星河》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

明月村

我是在離開明月村一周之后

才開始感受這個村莊的

據(jù)說那晚打雷了，下雨了

但我睡得太死，不知道

現(xiàn)在我的感受是，這個村莊已經(jīng)

不再是照片和文字

而是以氣味和聲音的方式

存留在我的體內(nèi)

比如我現(xiàn)在抽一支煙

它就在煙霧的呼吸中顯現(xiàn)出來

這還是最輕微的感受

我不敢想象，如果此刻

我就在這張沙發(fā)上睡去

夢中的第一站

會不會就是

那個兩張床鋪分置于樓上樓下的

客棧（唔里客棧）

存放的意義

我存了點東西

存了，當然是好東西

不輕易打開

存得住

（順便說一下，不是酒）

為自己而存

但在打開之前

屬于秘密

隨著時間的推移

存放的意義

不斷發(fā)酵

被存放的那個東西

反而被淡忘了

懶 惰

在寫一篇小說

剛開了頭

到吃晚飯的時間

合上了筆記本

晚飯后一般都有些困

躺沙發(fā)上

不想再寫了

小說便停在那里

有點不踏實

感覺停的不是地方

如果現(xiàn)在不去動一下

就那樣停在那里

可能就停死了

報廢了

但我實在又不想去動

不是不想動小說

是不想動自己的身體

米易的番茄

米易是我聽過的

最好聽的地名之一

可與色達和馬爾康媲美

我望文生義

那一定是一個吃米容易的地方

而番茄，是我最喜歡的

蔬菜（同時也是水果）

有趣的是，你用搜狗輸入法

打出番茄兩個字

顯示框里就會同時出現(xiàn)

一個紅彤彤的小番茄

樣子特別可愛

很像米易的番茄

不信你馬上試一試

遠遠的陽光房

本來是一個陳舊到不再

對所有光線作出反應(yīng)的農(nóng)舍

不過現(xiàn)在不一樣了

因為一個重新的命名

每一面土墻都透出陽光的顏色

連門檻下的暗影

也閃爍著薔薇的斑點

玻璃，隨新的命名而至的玻璃

與靛藍的布料并置一處

讓浮光落于地面

此時，再回首窗外

所見不再是四月的景致

而是一種心情

啊，真的想這樣喊一下

不帶任何主題思想

純粹的，啊

與舅舅聊天

我們從不聊家長里短

因為一年才見這么一兩次

我們把寶貴的時間

都留給了國家大事（堪比頭版頭條）

這幾年，他被一場卡夫卡式的審判所糾纏

但他堅持喝酒，堅持冬泳

堅持以一個語文老師的嚴謹文法

書寫自己的辯護詞

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人

因孤獨而充滿激情

憤怒是他的糧食

每次聊天舅娘都陪坐一旁

為我泡茶，摻水，剝花生，砸核桃

同時也擔(dān)心著舅舅會砸了自己的飯碗

我感覺，能夠陪伴這樣的舅舅走到七十多歲的舅娘

比舅舅還了不起

作者簡介：何小竹，苗族。1963年生于重慶市彭水縣。198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曾參與“第三代”先鋒詩歌運動，為“非非”詩派成員。上世紀90年代開始亦有小說創(chuàng)作。

飲 茶

東窗下書房晦暗，茶爐水沸，

靜寂，解放的白色蒸汽嘩響。

晨光又挪開一寸，它們移進黑暗中。

旅途書

被紅日疏遠的雪原墜入黃昏，

長途車扮演白象的鳴叫和奔跑。

瞌睡，醒來。奇異的旅途，

鋼藍星夜下，抱成了一團黑。

春 山

潰爛的空山正午踩上去像淤泥，

腹語的化雪聲順著寂靜的意思下流。

樹木們分身出傾倒的陰影圍著日光旋轉(zhuǎn)，

到暮時它將會丟失自己的表盤。

此刻空曠是柔軟的，潮濕的云在頭頂。

小鳥為幽靜奉出歌喉，試探性的三兩聲。

閑散的牛群在坡地的玉米田里覓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