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與電競

凌婕

叛逆的女孩

飄著小雨的初夏凌晨，北京海淀區學院路20號石油大院冒起濃煙。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猙獰的大火帶走了25人的性命，也幾乎耗盡中國電競需要的空氣。

距離不遠的五道口，一群韓國留學生秀著花里胡哨的操作，讓圍觀的中國玩家看到游戲展現出來的另外一種形態。幾個年輕人天還沒亮就從酒店出發，前往韓國參加一個叫作世界電子競技大賽（WCG）的活動。他們舉著五星紅旗在酒店大廳留下合影，沒有人為他們送行。

游戲不只是游戲，它類于體育的特質被發掘出來后，電子競技在中國落地萌芽。一些賽事轟轟烈烈地展開卻被爆出獎金欠發等丑聞，寄希望于一個強有力的組織來管理這些問題，中國玩家公會（CPU）成立了。

石油大院新開了一家“藍極速網吧”，上網價格每小時3塊錢，比隔壁的“曉蕾網吧”高出許多，只有附近八大高校經濟條件好的大學生才承受得起。兩個輟學的小男孩找“姐姐”拿了5塊錢，順走她沒喝完的雪碧瓶，謊稱要給摩托車加油，買到1.8升散裝汽油裝入瓶中。他們把汽油潑在這家新網吧里，用打火機點燃紙張扔在地面。由于網吧的外窗安裝了防盜護欄并且通通焊死，在內上網的人難以逃脫火海。

他們的“姐姐”是“曉蕾網吧”里網名叫作“女神候補生”的17歲女孩。從小跟著外婆長大，原本是班里不出前五名的好學生，外婆去世后她不得不搬回到父母家中。吸毒過量進了急救中心的父親成為校園談資，她與同學打架被請家長。母親只會哭著說她是不爭氣的孩子，她干脆逃課進了網吧，認識了這兩個聽話的“小弟”。

男孩去網吧頂多是家里人擔心他會變壞，女孩去網吧就會有親戚朋友、街坊鄰居說三道四。當時的電腦游戲，從游戲設計者、開發者到游戲玩家都貼滿男性的標簽。男性視角幾乎是默認設定，剩下的只有清一色苗條、大胸、細腰、衣著暴露的女性角色。這個女孩并不在乎，只要她能避免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討厭場景，她愿意一直待在這里。

很少有女孩會出現在網吧，進入這里的那少部分人往往是出于叛逆，做著大多數人眼中她們本不該做的事情，帶有六十年代美國嬉皮士色彩。網吧人多的時候，這個女孩會和大家約打反恐精英（CS）滿足想當警察的正義感。她對電子競技也沒有概念，前方沒有地位，也沒有收入，不過是為了暫時擺脫苦悶的現實罷了。

這場縱火案震驚全國，雖然這個女孩從未進入“藍極速網吧”，但她被視為犯罪團伙成員判有期徒刑12年。現在有熱評說，每個時代都有背鍋的玩意。家長不愿承認自己教育的失敗或者根本不去教育，堂而皇之或從眾地歸罪為某樣事物，在當時便是電腦游戲。

更多媒體熱衷于電腦游戲會使青少年視力下降、成績下滑、走上犯罪道路之類的論調。早期的女玩家大多打著叛逆的旗號孤軍直入，闖蕩在現實的苦難與虛妄的滿足之間。

2003年4月，中央五套體育頻道播出了一檔名叫《電子競技世界》的節目。運行不久的浩方對戰平臺希望進行更廣泛的推廣，它與中央五套簽訂戰略合作協議，為《電子競技世界》提供一部分內容與人才支持。

街角網吧張貼的海報出現在電視上，公眾初次聽聞“電子競技”這一名詞。電腦游戲確實是電子競技的載體，人們不能很好地理解二者之間的演化關系，早就先入為主地將那臺電腦視為吃人的洪水猛獸。

盡管電子競技在11月被國家體育總局列為第99個正式體育運動項目，但整個社會對于它的看法是負面的。烏煙瘴氣的網吧中兩排機器擺在那里，這是人們對此的最深印象。

《電子競技世界》一年后就在一紙禁令下停播。廣電總局發布《關于禁止播出電腦網絡游戲類節目的通知》，在帶寬還不足以支持網絡直播的情況下，網站文字成為電競賽事唯一的傳播渠道，呈現效果可想而知。

2004年，職業電子競技聯盟（CPL）第一次來到中國，浩方作戰平臺的在線人數超過40萬人。沒有足夠影響力的CPU根本無法約束行業內的不良行為，當流媒體播出平臺出現時，他們急切地研究起怎么利用新技術。

女 性 的 缺 席 期

2005年4月21日，中國首家職業電子競技俱樂部成立，名叫World Elite，直譯為世界精英，簡稱WE。五天后，一個重大事件發生，至少對浩方作戰平臺來說是這樣的。《魔獸世界》全面開服公測，那是一個星期二，通常來說這確實會是平臺一周內在線率最低的一天，然而這天卻比上周同時下跌20%，算起來有一半的玩家都離開了。

CPU已經改名PLU，開創了電競賽事網絡P2P直播的先河。在獅城新加坡，來自WE俱樂部的李曉峰（ID：SKY）拿下中國電競第一個WCG單人項目的世界冠軍。20歲的他身披五星紅旗的照片讓一些玩家站在叛逆的岔道口衡量起玩物喪志與為國爭光之間的距離。

很少有體育運動像電子競技一樣可以不受制于生理結構的差異，早期的女玩家中成長出了一批女性選手。可是她們的比賽機會少之又少，盡管有女子邀請賽出現，但女性選手在臺上比賽時，臺下觀賽都是男性觀眾。在這種全然異性的打量中，對性別的探究恐怕要遠多于實力。網站文章經常強調的是“美女選手秀色可餐”，即便她再厲害，不漂亮都不敢上臺。

這一年，電子競技與娛樂圈還搭不上邊，當時中國最流行的莫過于《超級女聲》。一群出身普通的女孩懷揣著歌唱的夢想走到同一個舞臺。手機還沒有在學生群體中普及，成群結隊的女孩走上街頭向過往行人借手機求投票。

《超級女聲》總決賽前的成都春熙路人山人海，有一位中年婦女放聲大哭，因為她只搶到一張撕裂的海報，還有一位短發女孩為了彰顯“玉米”（李宇春粉絲）的身份當場表演啃掉一整根玉米。結果出來，第一名李宇春3528308票，第二名周筆暢3270840票，第三名張靚穎1353906票。現在的投票往往只要網絡點擊就行，那時都是由真金白銀堆起來的，訂制一塊錢，投票一毛錢，一張手機卡只能投15票。

PLU加入魔獸項目，直播收視率連創新高，在互聯網流媒體平臺的收視率僅次于同時段的《超級女聲》。很容易發現兩個節目都在展現普通人如何實現夢想，但它們的觀眾群體有著明顯的差別，前者覆蓋范圍廣且女性居多，后者則局限在男性范圍內。

PLU轉播了全世界80%的知名電競賽事，同時做起一些原創的內容。李曉峰在第二年的意大利蒙扎蟬聯WCG冠軍，進入中央電視臺“2006體壇十大風云人物”候選者名單。他票數遙遙領先其他選手，卻在一夜之間被票數反超。

雖然南方都市報以《保衛SKY！“票選風云”》為題大篇幅報道這次事件，重慶晨報更是以一篇《央視被指歧視電競》質疑“改票門”，但結局沒有改變。因為少數所以弱勢，電競中的女孩只能像稀有的擺件放在空無的展臺上。社會中的電競同樣由于小眾才會在各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中孤立無援。

一個叫作DOTA的游戲正在中國火起來，相關賽事不斷涌現。PLU資金鏈斷裂，八個月沒有發工資，人員走了三分之二。從中國澳門傳來意外的消息，亞洲室內運動會將引入電子競技為正式比賽項目。

被同化的女觀眾

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舉國之力，整個中國在向世界展示自己。長沙女孩張翔玲以電競選手的身份被推選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

張翔玲的父親是一位田徑教練，她很小就開始學習長跑、跳遠、跆拳道等體育項目。她在想為什么女選手打不過男選手，理想的體育應該是沒有男女之分的。電子競技成為正式體育項目后，張翔玲聽說有一個ID名為Tossgirl的女選手戰勝了男選手，從此她走上了一條不被世俗接受的道路。

Faith魔獸女子戰隊里的張翔玲，更廣為人知的名稱叫作小蒼。她參加了北京大學全國高校電子競技聯賽總決賽，并且在Iron Lady國際女子魔獸邀請賽中連續兩屆獲得冠軍。張翔玲能夠舉著祥云火炬在護衛隊的擁簇下跑在街頭，既說明她的優秀足以代表國家和家鄉的形象，也意味著她的身份在被認可。

除張翔玲以外，還有另外九名電子競技選手也被推選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國家體育總局整合現有的體育項目，將電子競技重新定義為第78號體育運動，并組隊參加亞洲室內運動會。

中國成都的世紀城新國際會展中心，WCG2009在這里拉開序幕，這場素有“電競奧運會”之稱的大型國際賽事讓電子競技時隔多年再次進入公眾視野。65個國家的600多名參賽選手齊聚這里，會場奏響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和WCG主題曲，舞臺兩側升起中國國旗和WCG旗幟。

升國旗、奏國歌等儀式總是能讓人們直觀地感受到國家榮譽，即使不懂電競的人也知道贏下來才是中國人臉上有光的事情。這些選手以國家的名義去戰斗，本土作戰的優勢自然在于當地媒體毫不吝嗇的宣揚，在5天時間里現場觀戰就有8萬人次。

那時中國最火的游戲當屬DOTA，EHOME戰隊一年“十冠”，積累了大量粉絲。比賽現場有了女孩的身影，但總是難以聽見她們的吶喊，可能是被居于多數的男性聲音淹沒，又或者說她們發出的其實是同一種聲音。

2011年，PLU搬到了無錫，因為這里開發區可以提供政策優惠和支持，后來又受到政府的邀請搬到太倉，承辦起一些大型電競活動。王思聰進入電競行業，收購了CCM戰隊組建了IG戰隊，帶來了資本市場對電競的關注。中國電子競技俱樂部聯盟（ACE）成立，還有一款叫做《英雄聯盟》的游戲發行。電競收獲源源不斷的投資，有很大一部分進入直播平臺中。

國內最早的專業游戲直播平臺是YY語音，到2012年它可以有五六十萬的用戶同時在線。許多電子競技賽事和解說都使用YY作為直播載體，獲得了很可觀的收入。作為職業選手不過只有2000元工資的張翔玲，轉投直播行業，在深圳南山區開了公司，每月流水超過千萬，純收入就有10萬元。

2012年，美國西雅圖的貝納羅亞音樂廳，DOTA2國際邀請賽（TI2）的敗者組堪稱中國戰場，沒有一支中國戰隊倒在外國戰隊的手中，隨著一場場的中國內戰，IG戰隊成為最后的希望。它不負眾望地舉起了CN DOTA的第一個不朽盾，贏得這個項目的最高榮譽。

不久后，WE以大比分的勝利贏下IPL5，中國戰隊第一次在《英雄聯盟》項目中奪得世界級冠軍。這支隊伍的每一隊員，就算他們去開淘寶店，不管是游戲外設，還是肉松餅，都會有人買單。人們往往認為女孩青睞零嘴、男孩偏愛設備，但換做一位沒有成績的選手，哪怕肉松餅的味道再好、哪怕外設的性價比再高，他們根本不會理睬。

數量變多但還不夠多的女觀眾總是不由被同化，她們表現得與男孩沒有什么兩樣，都認同著一種叢林法則。強者才能夠獲得更多的資源，粉絲們只愿為強者付出的金錢和精力，起初由純男性構造出來的電競世界，比其他領域更加殘酷。

2013年，國家體育總局下發關于確定亞洲室內運動會最終參賽人員的通知，附件顯示電子競技項目將組建一支17人的隊伍。“電子競技算不算體育”引發了激烈的討論，體育總局的沉默幾乎是一種默認。

英雄聯盟職業聯賽（LPL）成立，EDG、皇族等高投入的俱樂部出現并且影響力逐漸提高。曾經在浩方作戰平臺工作過的一群人創建了ImbaTV，在B輪融資中獲得了一億元人民幣，王思聰的普思資本赫然在列。

偶 像 化 推 動 的 破 壁

2015年，大量韓援入華。電競領域的熱錢多起來后，皇族戰隊率先引入兩位韓援，英雄聯盟2014賽季全球總決賽（S4）亞軍的成績讓整個聯賽意識到引援的價值。這一次LPL及次級聯賽增加了42位韓國選手。

一提起韓國男人，人們的聯想繞不開韓劇與偶像男團，總之是一種夢幻的感覺。這是EDG俱樂部負責人吳歷華非常熟悉的東西，還在索尼音樂工作時他就與和同事們打造出周杰倫、王菲、王力宏、張信哲等偶像明星。

EDG在第一屆英雄聯盟季中冠軍賽（MSI）中奪冠，一時風光無兩。長相不錯的選手一番打扮，然后貼好標簽，就有了宣傳文案中“Koro1的顏，廠長的酷， Deft的萌，愛蘿莉的逗，Meiko的懵，AJ的憨”。電競選手在一改邋遢不良的形象，被包裝成“電競王力宏”、“電競安宰賢”以及“電競男團”等。

吳歷華打破了電子競技與娛樂圈之間的壁壘，從比賽場館到社交平臺，參與進來的人急劇增多，尤其是女孩。韓國選手的Deft和中國選手Meiko組成電競圈最有名的CP，哪怕離開賽場也會有女孩前來圍堵。在后來的EDG的活動里，女孩的數量迅速多過男孩。

從前場館中的人往往具備游戲玩家與賽事觀眾的雙重身份，但新來的這些女孩不同，她們擁有一套截然不同的邏輯：不是因為游戲才關注比賽和選手，而是因為選手才關注比賽和游戲。男性選手被擺出來任她們甄選，就如曾經男觀眾會挑剔女選手的長相，這次主動方對調，女孩也在技術與成績之外考量著他們的長相、性格與生活。

電子競技與娛樂圈相織交融，恍如殘酷的叢林里搭起了熱鬧的市集。中國電競擊破壁壘找到了另外一種屬性，女孩開始發出強而有力且不同的聲音。不管是可愛風格的皮膚，還是專門設計的戀愛系列海報，從游戲廠商、發行者到俱樂部都努力站在女性群體的角度思考。

2016年，《守望先鋒》發行，游戲中有兩個值得注意的女性角色。一個叫作宋哈娜，駕駛一臺尖端機甲保衛國家，致敬著那位ID名為Tossgirl的女選手。另一個叫作查莉婭，一頭粉色短發，扛著粒子炮，健壯無比，威風凜凜。

PLU與另外兩方聯合打造出的VSPN，將主力賽事資源均將注入其中。很多人已經淡忘了“藍極速網吧事件”，夏天里縱火案的最后一名服刑人員刑滿出獄。WINGS戰隊奪得TI6冠軍并獲得了中國勞倫斯獎非奧項目的提名，與十年前的李曉峰一樣，WINGS還是落選了。

欣喜與憂慮

S7全球總決賽走過武漢、廣州、上海和北京四座城市。VR技術創造出的巨龍盤旋于鳥巢上空，鑒于國家體育場的影響地位，全國人民都耳聞這場盛大的電競賽事。

2017年，國際奧委會認可電子競技為體育項目。首屆守望先鋒聯賽（OWL）公布的7支戰隊，至少三支戰隊的背后是傳統體育資本。接下來是中國電競最為輝煌的一年。

RNG時隔1309天，重回世界大賽的決賽舞臺，繼EDG之后又一支中國戰隊獲得MSI冠軍。雅加達亞運會新增電子競技作為表演賽，央媒黨媒的正名讓電競不再是臺面上忌諱的話題。新聞報道鋪天蓋地，地方政府爭相出臺政策賦予支持，它從一種小眾文化很快晉升為被認可的生活方式。

前所未有的人流涌入電競，“飯圈”隨之而來。它是指以社群形式為某一明星而凝聚在一起的團體，往往具有無條件的忠誠，多為女孩。在電競的整體收益中，廣告贊助占據大頭。贊助商的評估指標往往是影響力，換句話說就是看重粉絲數量、活躍度、消費能力等。飯圈女孩更熱衷于在社交媒體上為支持的明星發聲，也更愿意為之消費。她們的狂熱行為使電競的價值在一次次的流量聚集中迅速提升。

這些女孩成為場館中最受矚目的群體，頭上戴的，手里拿的，爭奇斗艷，光怪陸離。應援燈牌在光線昏暗的場館中發光，照亮了她們自己，也照亮了篳路藍縷的中國電競。熬過了至暗時刻，中國電競已然茁壯，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看著有種種欣喜，相伴有重重憂慮。

賽場上不講無條件的忠誠，也沒有什么“顏即正義”和“背后有多么努力”，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在S8全球總決賽中，所有觀眾和解說都以為LPL賽區起碼一個決賽位置時，被寄予厚望、未嘗一敗的RNG戰隊被淘汰，網絡上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討伐。

在韓國仁川文鶴體育場，IG戰隊捧起來LPL賽區的第一個S系獎杯，成為具有兩個項目最高榮耀的俱樂部。英雄聯盟以王思聰吃熱狗的形象制作了守衛皮膚，這能說是對流量的一種屈服，但若沒有實力的支持，只會留下滿屏“舒服了”的嘲諷。

2019年7月15日，中國的上海龍之隊從史上絕無僅有的四十二連敗到OWL第二賽季第三階段的冠軍。龍之隊里的Geguri被譽為“世界第一查莉婭”，比起被看作OWL的第一位女選手，她認為自己只是一名守望先鋒玩家。然而一些女子戰隊的招募要求依然寫著，附上三張生活照，有唱歌跳舞等才藝優先。

話語權從無到有，聲量從小到大。一路中走來需要底氣，不管是對于女孩，還是對于中國電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