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雨涓
被作家曹文軒稱為“真正的讀書人”的劉緒源,最為人熟知的身份無疑是兒童文學批評家、理論家。其實,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及思想史研究方面也卓有建樹,散文史論《今文淵源》堪稱代表。此書梳理了五四以來白話散文的淵源與流變,正如其初版內容簡介里總結的那樣,“視角獨特、創建頗豐”。其學術價值已有公論,筆者不打算就此話題繼續討論,擬從文化關懷的角度加以剖析——《今文淵源》的字里行間透出一種深深的憂患意識,令作者憂慮的似乎又不僅僅是散文的一己榮枯。
書中列舉的學院派寫作方式的種種弊端,影響范圍并不止于學術界,還波及與之唇齒相依的教育行業。“學院派”文學史的產生,本就是授課的需要,主要以這類文學史為教參的高校,有且始終無法擺脫“中文系培養不出作家”的尷尬,也就不難理解了。數十年循規蹈矩,注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分析”的機械式中小學語文教育,也讓教師在實際教學中屢屢碰壁。正如丁帆和王堯在其主編的“大家讀大家”叢書《序言》中所反思的那樣:
我們的教師之所以達不到這樣的教學效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們只有生搬硬套的“文學原理”,沒有實踐性的創作經驗,敏悟的感性不足,空洞的理性有余,這顯然是不能打動和說服學生的。
反而是那種運用具有“毛茸茸質感的生動鮮活的生活語言”解剖經典的課堂形式,更能吸引學生并使其“在審美愉悅中達到人文素養的教化目的”。作家畢飛宇曾言:“文學從不專治,它自由,開放,充滿了彈性。”文學史又何嘗不如此?
學院派式寫作的霸道與負面影響已然成為作者的心頭刺,但那絕不是唯一的一根——與學術殊途的大眾文化,似乎也同樣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如今見諸媒體的“新聞八股”也好似被“流放”的一支,自甘墮落,要么“浮夸、空洞、叫囂”,要么干巴枯燥、“千文一面,百報一腔”,要么就是“好萊塢寫宣傳稿式的一味夸張,用最美麗的字眼,去形容一文不值的垃圾”。即使是報告、公文之中,“樸素、干練、坦直、朝氣充溢”者也多如斷線的風箏,杳無蹤影。那種“優美的、個性化的、既清淺又深刻的論文”,已“幾近絕跡了”。
造成這種現象背后的根源何在?這或許才是令作者憂心并苦苦思索的重點。王元化在《九十年代反思錄》中指出“研究中國文化,不可避免地需要以西學作為比較的參照系,但又不可以西學為主體,用中國文化去比附”,否則,勢必會造成“研究問題,不從事實出發,不從歷史出發,而從概念出發,從邏輯出發” 的“粗疏、浮躁、一窩蜂”式的學風,長此以往,這種風氣還有可能成為文化界的痼疾,導致知識分子陷在“仰慕西方文化的底蘊,憎恨傳統文化而又不知中國傳統為何物”彷徨境地——這也是作者透過現代散文這冰山一角窺見并印證的。
再回頭來看學院派寫作。不可否認,這種“資料長編”式的文學史在應試教育的大環境中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既便于教師照本宣科,也利于學生應付考試。但這類書讀得多了,難免會令人生出一種乏味感,似乎少了些東西——是余情,趣味?還是活潑潑的文心,生機勃勃的文氣?這種看似“無我”、強調客觀的語言模式,確乎已經偏離了中國文學的傳統,失了身份辨識的特色——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本來應該是見仁見智、獨具個性的學術寫作,已演變成格式化、填充式的機械性勞動。幾何時,我們已經主動或被動地做了“裝在套子里的人”而不自知。
退一步講,如果單單是為文形式的變化,倒還不足以令人憂慮。僅就文學的發展而言,文學史上也有數次“運動”。但不管是元和“古文運動”對駢文的造反,還是“竟陵派”對“公安派”的匡救,都還是我們文化內部螺旋式發展的表現。可當文化出現斷層之后,這就不僅僅是形式的問題了。在《紅樓夢》第七十三回抄檢大觀園時,探春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何其沉痛,用來形容中國學界的現狀也不為過。
劉緒源在探索“美文”消失的真正原因的過程中,深刻地體會到了“文脈”即將斷裂的危機,故而憂慮、焦心,正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探究中國問題時的迫切感和責任心的體現。
作者對立拈出“文人”(大知識分子、真正的大文化人、專家之上的文人)與“公共知識分子”(專家)。作者推崇“真正的大文化人”,認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具有憂患意識,能自覺擔負文化使命,能看到時代或當今文化的癥結所在,并試圖去化解——作者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
書生報國無他物,惟有手中筆如刀。漫長的中國歷史上,戰亂頻仍,盡管一家之姓的王朝像走馬燈一樣,但延續了兩千多年的文脈卻一直薪火相傳,沒有斷裂——每一個時期,總有人自覺承擔起文化傳承的大任。孔子畏于匡,擔心的不是一己的性命,卻是“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其后,這一傳統被繼承下來,代不乏人,且在近現代仍不絕如縷:殉中國文化的王國維,為古建筑遭毀壞而痛哭流涕的梁思成,保存了大批中國古典園林的陳從周,一心傳播詩詞文化的葉嘉瑩,致力于“昆曲傳承計劃”的白先勇,亟亟于傳統村落(民居)保護的馮驥才、阮儀三,為使四聲俱全的讀書音不至湮沒、八十歲還在大聲疾呼的張仁賢……還有《今文淵源》的作者劉緒源,他們不遺余力,不計個人得失、榮辱,為中國優秀文化的賡續或筆耕不輟或奔走呼告,自覺擔當起“文化托命之人”。在書末,作者一反之前行文的干脆利落,諄諄告誡,反復叮嚀:
我真心希望,能有更多的朋友都來探究文體和文心——這與任何艱深或迫切的研究都不相矛盾——有了這樣的關心和探究,中國文章的優美的新傳統,才不致在我們手里黯然消退。
一邊為中國文章優美傳統的承繼憂心忡忡,一邊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其續命:書中文字簡潔生動,直白鮮活,行文從容淡定,豐饒有味,堪稱美文典范。雖僅十二三萬字,看似“瀟瀟散散”,其實卻是作者長時間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的心血結晶——準備的時間有十二三年,動筆寫作也有三年。在這漫長的寫作過程中,作者“收集各種資料,排了無數次提綱”,并隨時“把許多思考的碎片記下”:“碎片漸聚成團,而又相互糾纏打架,弄得我很苦惱,多次提筆又放下,每想到此書就興奮異常卻又惶惑萬端……”倘若學人們都肯花這樣的心力來為文著述,為文化之憂而憂,自覺擔當起文化復興的使命,又何來“斯文墜地”之嘆?
當然,此書也并非完美無缺,有幾處觀點筆者也不敢完全茍同,當另撰文討論,此處不贅。瑕不掩瑜,此書在文體結構、識見、文風上的優長,是不能也抹殺不了的。相比這些特異之處,文字中傳遞出的精神力量更值得尊重。
“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面對節節敗退的散文園地,作者雖感痛心卻并未絕望,反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堅信散文一定還會“輝煌重起”,這份信心,除了源自對文學興衰較透徹的理性思考,又何嘗沒有夾雜著作者因對優美散文極端熱愛而抱持的一廂情愿?只是作者未必不知,讀者未必不曉,令人三緘其口的不過是“不忍”二字——不說破,“夢”就還在。
“道溺不可強濟,文喪誰能喝起?”如果把當下一統江湖的“學院式”寫作比作一座“鐵屋子”,那么劉緒源先生定是那第一批醒來并大聲疾呼的人。
(作者單位系青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