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強
摘要:20世紀下半期蘇聯詩壇發展可謂“一波三折”,經歷了五六十年代的“解凍”時期,七十至八十年代的“停滯”時期,及至八十年代中后期的 “再解凍”。詩歌流派紛呈迭起,作為懷鄉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佩列德列耶夫承接前人詩歌傳統,在對故土的深切懷望中豐富而精細地刻畫著俄羅斯的心靈,他是時代風貌的記錄者,其對鄉村故土地回憶書寫不斷豐富著這一時期的農民詩歌,結合時代背景可以管窺該時期農民詩歌的流變特點。
關鍵詞:佩列德列耶夫;懷鄉詩歌;農民詩歌流變
一、引言
俄羅斯詩歌在經歷了19世紀普希金時代的黃金時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詩歌白銀時代后,到了20世紀下半期俄羅斯詩歌進入詩歌的“青銅時代”時期,此時流派紛呈,詩歌論戰不斷,其中“大聲疾呼派”(громкая поэзия)與“悄聲細語派”(тихая поэзия) 的詩人們以不同的詩歌表達方式展現著自身的藝術追求以及時代風貌,如果說“大聲疾呼派”宣揚公民性和個人的道德完善,關注記憶與命運,那么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承繼普希金、葉賽寧的抒情傳統的“悄聲細語派”詩歌,充分汲取民間詩歌的營養,注重內心世界的展現和細膩刻畫,精巧地表現了科技革命時代的現代人的復雜的心理感受。(吳迪:91),“悄聲細語派”代表詩人除了索科洛夫、魯勃佐夫、日古林以外,佩列德列耶夫也以故鄉題材(懷鄉)詩歌在該流派中占據重要位置。佩列德列耶夫、齊賓、弗吉娜所創作的“懷鄉詩歌”既是對俄羅斯詩歌史上“農民詩歌”的豐富,也與同時代“鄉村小說”相映生輝。(王立業:26)靜派詩人大多既是農民詩人,也屬于根基派詩人,也以極其普遍的形式表現迫切的時代問題。他們關注的是個性,具體的個人,試圖在自身的經驗中探求同周圍世界的最大聯系,追尋自然、故鄉和家庭的共同基礎。阿納托利·佩列德列耶夫(Анатолий Передреев,1932—1987)是二十世紀下半期最優秀的詩人之一,魯勃佐夫稱他是自己真正的老朋友。雖然國內外對佩列德列耶夫作品的研究相對較少,但其作品中所蘊含的個人追求與時代精神為我們探索彼時俄羅斯的詩歌精神風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二、時代洪流下的創作選擇
二十世紀六十到七十年代的作家中,如拉斯普京、舒克申在小說中描繪的已不僅僅是離開農村的農民的悲劇、城鄉之間的界限,而是所有人的物質與精神和諧的撕裂的痛處,更是當時人民與當局之間的矛盾。鄉村小說如此,詩歌亦然,詩人們面臨同樣的困境,在蘇聯時期,文學曾長期作為政治的“傳話筒”,為政治發聲,話語權牢牢被當局掌控,文學公式化、概念化嚴重。斯大林逝世后,蘇聯第二次作代會召開,徹底糾正“左”的偏向,作家們開始大膽的表現生活矛盾的沖突和社會的黑暗面,“解凍文學”由此出現。雖然在“解凍”期間文學恢復了一些生機,但始終沒有迎來真正的文學的春天。除了受政治決策的影響外,50年代末期,“蘇聯的科學技術革命迅速發展。大批年輕人從農村進入城市,農村的人口急劇下降,留下的往往全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特別是在俄羅斯非黑土地帶,成百上千個村莊的人都走空了。”(馮玉律:100)經歷了戰爭的農村人口基數受到影響,加之農村人口進城謀求發展,使得原本占比較大的農村到這一時期農村居民已只占總人口30%左右,大量農村人口涌入城市,農村人在適應城市生活中必然會與城市文明發生沖突,有些人可以完全融入城市生活,有些人則生活在城市,卻心系農村,難以融入城市生活的人會生發孤獨、隔離、邊緣感。與故土成為多數在城市或異鄉生活的人的難以繞過的心結。這一時期的詩人大都有著“故土”情節,堅守故鄉,疏離城市成為一批詩人的共同選擇。“懷鄉”便成了許多詩人筆下的主題,佩列德列耶夫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與社會背景下創作了一首首“懷鄉”詩篇。佩氏作為“悄聲細語”派的詩人之一早在1967年獻給薩科洛夫的詩歌中就明確提出了自己的創作方向:在熟悉的圈子里,/到處宣揚著自己的成就,/我們無意中互相注意,/志趣相投并非偶然。/ 在紛亂的姓名中 我們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幸而,在今日世界中 有一條俄羅斯中間地帶。/那里讓你想起,/美好,驚奇,愜意,/如同開在利霍斯拉夫利的牛蒡花,/又似靜靜生長的樹木。/我們不會徒勞地尋找聯盟,/歲月不會白白流逝……/就讓俄羅斯姑娘——繆斯/永遠不要背叛你。/樹葉和青草在喧鬧,/但普希金和勃洛克守護著你,/你不需要另外的榮耀,/你并不那么孤單。(《致弗·薩科洛夫》)這既是對“大聲疾呼”派的回應,又是詩人自己創作的宣言。詩人堅信在“嘈雜”的創作環境中仍有志同道合的人,要堅持俄羅斯文學前輩普希金、勃洛克等人的優秀創作傳統,回歸到葉賽寧、費特的傳統創作道路上。
三、作為精神慰藉的兩個故鄉
故鄉在詩人的筆下是雙重的,他對故鄉的總是懷著復雜的心情。在佩列德列耶夫心中故鄉不僅有出生時的伏爾加河畔平原,更是在那成長并讓他感受到自由之風,充滿萊蒙托夫精神的高加索地區。而出生地的平原故鄉已經難覓村落,故宅早已沒了蹤影,雖然詩人全家在他出生后不久逃荒到了高加索地區的格羅茲尼城,但詩人心中的故鄉仍舊是那個空曠凄涼對抗風暴的家鄉--薩拉托夫州的新薩庫爾村莊。“接納我吧,作為你的兒子/在樹葉和雷聲下……/我的故鄉,平原啊,無邊無際的家園!”雖然科日諾夫將他的詩歌定義為郊外詩,“郊外,你要帶我們到何方?/城市無處安身,/鄉村已經遠逝”。(《郊外》)但似乎詩人在努力擺脫這樣的標簽,文學評論家邦達連科稱他有“絕對的審美品位”,絕不僅僅是郊外詩人,他是“莊嚴而自豪的,他愛著世界詩歌和世界文化,比起出生地薩拉托夫他更了解高加索地區。”“我聽到了捷爾斯卡亞山谷傳來的嗡嗡聲,/我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將手緊貼近胸口,/這是我的手!……/你聽:夜晚在我們上方,/它竊竊私語,卻清晰異常,/仿佛與山巒相擁,/像萊蒙托夫精神一樣!(《高加索組詩》)高加索地區鑄造了詩人的性格與獨立自由的品格,詩人與高加索地區始終無法分離,他娶了車臣姑娘為妻,1965年后詩人返回了高加索地區生活,他將萊蒙托夫作為精神偶像,追求萊氏的自我完善。然而詩人對高加索的態度是若即若離的,“不要揪住我的話不放……/故事不是那樣的……從我的出生和流淌的血液來看,/我不屬于你,/高加索!/我來自那片大地,/那里如此廣袤,/我的房子容易丟失,/院子被遺忘。/那里只有百年的樺樹,/襯托著風暴的榮光,/風久久地侵襲,/散落的巢穴。”(《不要揪住我的話不放……》)雖然成長于高加索,但詩人的根卻在伏爾加河平原的村莊,盡管那里早已經荒無人煙。
在詩人心中始終縈繞著這樣的兩個故鄉,一個是回不去的出生之地,一個是難以難割舍的高加索。“公雞在啼叫……/遙遠的遠方/飄來清幽的煙草味。/對所有人而言,/關于它的回憶變得/似朦朧的夢/支離破碎……”(《關于村莊的回憶》)對于出生的故鄉詩人更多的是朦朧的想象,回不去的故鄉也象征昭示著俄羅斯農村的凋零與衰亡,縱觀詩人的詩歌創作,他的詩大多數是深刻的出生回憶,正是這種回憶形成了詩人一生對故土的懷念、對家園的追尋。詩人的“返鄉”描寫更多地集中在他60年代的作品中,詩人作為俄羅斯農村悲劇的見證人,面臨的農村已經不同于世紀之初“鋼鐵王國”初現之時新農民派詩人對農村將要面臨的破壞與生態危機的擔憂與預言,佩列德列耶夫所見的農村已經是遭受破壞,滿目瘡痍了,詩人筆下的“鄉”與“土”實際上已變成一片荒蕪可怖的“異鄉”“棄土”;即無法寄托“鄉戀”也難以安慰“鄉愁”。詩人與同時期的魯勃佐夫、庫尼亞耶夫一樣未曾長久地在農村木屋居住過,面對這樣的故園,他們更多的是在尋覓一種“精神原鄉”,或者說一種精神寄托,而遠非物理空間層面的故鄉。這種“精神原鄉”是詩人心中精神道德理想的棲居之地。如同身在異國的布寧,亦或是遠在彼岸的納博科夫,戰爭亦或是政治原因令他們流亡國外,伴隨逃亡而來的對故土祖國深深的眷念,“俄羅斯的文化宗教禮儀習俗又讓他們深深依戀,難以割舍,因此,懷念故土,抒寫鄉愁就成了他們詩歌的主題。”(谷羽:77)詩人們內心懷念的“鄉”,是望而不得的遠方與想象,在對于故園的描繪中也充滿了一種神秘的夢幻色彩,他們都是循著從故土失落到故土追尋再到故土想象的途徑,在這背后往往隱含著詩人的自我身份建構和認同問題,詩人不僅在為自己尋根,也為俄羅斯精神尋根。庫茲涅佐夫指出,“不應該忘記,在戰前俄羅斯是個農民占三分之二的國家,而城市居民,在很大程度上,是昨天的農民。”(波利莎科娃:2000,5)農民身份是今日大多數俄羅斯人的本來身份,如何在城市生活中不迷失自己,保持原始的美好道德,成為多數詩人求索的方向。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懷鄉詩歌中,其他詩人如弗吉娜筆下的懷鄉主題則體現為她對北方邊疆深深的愛,齊賓則在對故土與自然的描寫中抒發對生命和他人的哲理思索,關注自身精神的矛盾與個體生命的評價。
歌德曾說,誰不傾聽詩人的聲音,誰就是野蠻人。每個時代的作品都體現著這個時代的精神。這一時期的懷鄉詩歌同樣是時代精神的一面“鏡子”,具有許多時代特征,首先,詩歌中具有或濃或淡的感傷情懷,對時代的失望,對政治的避而不談,出版仍要面對審查制度,使得詩人不得不尋找自己的精神出口。其次,這時期懷鄉詩歌是對傳統的呼喚,詩風樸素真摯,體現著土地、對自然、對家園的依戀,對傳統的膜拜。佩列的列耶夫的別樣懷鄉實質是政治環境所迫下無奈的抒情選擇,而故鄉正是他的情感出口。他的詩歌中少有晦澀難懂的象征或隱喻,邦達連科在評價佩列德列耶夫的詩歌時說道:“如果你挑選出佩列德列耶夫最好的詩歌,你能夠發現,在繼承俄羅斯經典傳統中首先體現出來的是平易近人的世俗生活。掛在殘枝上的俄羅斯心靈。”
四、農民詩歌的余暉
懷鄉詩歌作為農民詩歌的一個支脈,不斷豐富著農民詩歌的發展。相較于20世紀初期的新農民詩派,此時農民詩歌的再次勃發的背景與詩意追求均有不同之處。這一時期的詩人們在經歷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單一話語統治后,在思想再次解凍的時期,試圖在俄羅斯傳統的文化、故土中尋找俄羅斯未來的出路。這一時期的農民詩歌與20世紀初的新農民詩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出生于農村的詩人們雖然面臨不同的時代背景,有不同的政治遭遇,卻都是在對故鄉熱土的回溯追憶中寄托情感,尋找應對“危機”的策略與出路。“所謂新農民詩歌之新,是為了區別于過去的、特別是19世紀后期的農民詩歌,那時的農民詩歌受到蘇里科夫傳統的影響,吟誦農民的痛苦生活,是農夫被沉重的勞作壓得泯滅了個性思想、能力、才情的命運。”(吳澤霖:157)新農民詩人最先意識到由于無節制的開發和利用大自然而造成的生態危機,生活環境在逐步惡化,克留耶夫寫道:“羅斯將失去往日的歡笑,變成沒有鳥鳴和魚戲的荒島!”到了20世紀下半期俄羅斯城市化進城加快,大量農民背井離鄉,道德觀念的轉變,戲劇性的生活命運,促使這一時期的詩人們不斷“尋根”,試圖在傳統的宗法制農村中尋找社會出路。
筆者認為,每個時期的農民詩歌都帶有自身的使命,每個時期農民詩歌的主題、色調都有自己的特點。縱觀自19世紀上葉開始到20世紀下葉的俄羅斯農村,可謂經歷了從自然田園——生態破壞——人口流失的變化歷程。而每次農民詩歌從“登上舞臺”到“逐漸謝幕”都存在自身及外在原因。吳澤霖認為“新農民詩歌的衰落根源在于這一思潮的農民烏托邦主題在時代前行中表現出其幼稚性,成為必遭幻滅的悲劇。”而20世紀下半葉的農民詩歌短暫的勃興發展也難逃同樣的命運。此外,與同時期的小說相比,無論就思想、藝術的影響力,就涉及的問題的廣度和力度來說,還是就美學概括的深度來說,它都不能與散文同日而語了。(范一:80)而詩歌在整個文學中的作用也大大下降。這也是該時期農民詩歌逐漸衰落的重要原因。
五、結語
在葉甫圖申科的大聲疾呼時代,佩列德列耶夫以一種絕對自然的詩歌創作異軍突起,他所追求的是表達俄羅斯命運和俄羅斯心靈。他始終都是與眾不同的,在找尋自己的詩歌道路。以佩氏等人為代表的懷鄉詩人在城鄉結構巨變,鄉土失落,政治高壓的環境中堅守普希金、葉賽寧等人的詩歌傳統,從故土中汲取精神營養,同其他農民詩人一起續寫蘇聯解體前的詩歌“余輝”。
面對政權的更替,社會的變革,一切翻天覆地的變化,對詩人而言是難以適應的,佩列德列耶夫在生命晚期已完全淪為酒鬼,成了舊文化的“殉道者”。但佩列德列耶夫卻為我們留下了他的詩歌遺訓,他在《別洛瓦澡堂》一詩中用簡潔明了的筆觸向我們展示著他對農村或者說鄉土俄羅斯復興的希冀之情:
小徑和大路都通往村莊。
土地仍然豐裕,
這片古老的土地壯闊而美麗......
她像沉睡的公主般久久地躺著,
田野中累積了那么多憂傷,
是時候收割農村羅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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