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方向的鐘》

黃姝菡

“我們進城了。”

不知是誰輕飄飄說了一句，白依睜開了眼，一個小時前，她握著母親送的胸表讀秒，竟不知不覺睡著了，習慣性地想去撥額前的劉海，猛然記起，自己現在已然沒有了頭發，轉頭看向窗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穿著厚棉襖戴著厚口罩的自己，光禿禿的小腦袋活像一顆閃閃發光的燈泡，白依不禁啞然，年前相親無果，看來命中注定與佛有緣，隨即苦笑不已。

昨天醫院接到緊急通知，包括白依在內的300名醫護人員組成了四川首批醫療隊緊急馳援武漢。為了輕裝上陣，護士長趙姐第一個剃光了頭發，白依躊躇一陣，最終還是咬咬牙，狠下了心，讓一頭秀發回歸塵土。

“你們說我們像不像峨眉派的掃地僧哦？”小楊邊照鏡子邊皺眉頭。

“亂扯，峨眉派有男的嗎？旁邊的護士小張接話道，片刻又將聲音提高了八度：“峨眉派的南丁格爾還差不多嘞”。話剛落音，整個科室都大笑起來，氣氛總算沒有先前那么嚴肅緊張了。

他們有兩個小時回去收拾東西，打開門母親正忙上忙下給屋子四處消毒，電視里滾動播出著相關新聞：“各地區成立了黨政主要負責同志掛帥的領導小組，啟動了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Ⅰ級響應，習近平同志指出...”主播的語氣鏗鏘有力，讓人多了一點安心。

白母看見光頭的白依，很是疑惑：“呀，你啷個了？受啥刺激了？”邊問邊往白依身上噴了兩灑消毒水。

“院里讓我們去湖北，大家都剃了的。”白依順勢往沙發上一歪，故作輕松地答道。

“好久走？”

“馬上就出發。”白依緊盯著電視屏幕，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母親輕嘆一口氣，轉身進了臥室。白依正起身子，開始認真打量起這個家，電視壁旁掛著一幅母親的十字繡，上書“一壺清氣滿乾坤”;陽臺上擺著兩盆百合和月季瑰，潔凈清新，正醞釀著一種未能完全預知的醇香的變化;旁邊的小木柜上陳放著一個暗金攢花的照相架，里面多是父母和同事的照片，落款日期均是2008年5月。她的眼底涌起一層霧氣，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這一去要過多久才能再回來，也許很快，也許...希望不要是永遠。

不一會兒，白母拎著一個脹鼓鼓的書包出來，說：“里面是幾件換洗衣服，你去了記得報平安。”母親靜靜地說，白依見她眼睛紅了一圈，忽然鼻頭一酸，只得輕輕地點了點頭。

“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和你爸去汶川支援，在那兒認識個湖北醫生，他說武漢的熱干面好吃，我說成都的擔擔面也好吃喲。”

“抗震救災結束后，我跟你爸把他邀請到家里來作客，他吃了我們三碗擔擔面呢。那時你才13歲，你看時間好快嘛，現在你都要去湖北了”。母親說到這里，又拿出一塊胸表遞給白依。

“這是他臨回湖北送給你爸爸的，你拿好。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白依接過胸表，默不作聲，只好重重點了點頭。

辭別母親，白依的眼淚噴涌而出。她知道母親一定在看著她的背影，于是逆著人群頭也不回的快步走著。她知道，總些人，為了使命，奔赴于沒有硝煙的戰場，死生不問，無聲無息，為的，就是讓更多人靜守在光陰的屋檐，默待著行將而至的春暖花開。

“到了哈，大家下車排隊，這是疫區，注意防護。”

白依趕緊收好胸表，隨隊下車。雖說在網上已經知道武漢封城，但眼前的一幕仍讓白依震驚不已。空空蕩蕩的城市靜得出奇，仿若被上帝按下了暫停鍵，似乎所有事物都對外來人保持沉默，一半也許由于羞赧，一半則像是不可言說的希望。她轉過頭，聽見整座城市只有畫著紅十字的地方是吵鬧的。天上飄下了幾粒小雨，隱隱地帶著宿命的力量，惹人傷愁，卻叫人總也躲不開，此刻白依和武漢一體，她的心里對人世又有了更多的珍重。

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療隊整齊劃一地站著，讓白依想起小時候見到的白楊，那是許許多多扎根于馬路兩邊的白楊樹，也像現在的大家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充滿著不可侵犯的凜然正氣，抵擋著太平洋南來的風。她明白，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無論光陰幾何，人的一生，終要做一件，比生命，更為宏偉的事業。

時間就是生命。所有人都第一時間投入到緊張而忙碌的工作中去，就像鐘表的齒輪一樣，從未停止、從不歇氣，她把母親的胸表放在里衣貼近胸口的位置，有意提醒自己，這里的每個生命，都是以秒來計算的，生死交替，猝不及防，必須把無用的痛心與自責化成無所不能的斗志和勇氣。

對于白依來說，最難受的莫過于那三四層防護服，倒不是因為穿上它潮濕悶熱，也不是因為久穿之后帶來的腰部疼痛，只是因為穿上它，讓白依覺得自己與病人總在兩個世界，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她總是想要摘下護目鏡，總是幻想著能夠地與病人真正的面對面、心連心，但她知道絕對不能這樣做，因為這里的每個生命，都被從960萬平方公里匯聚而來的力量溫暖著平行前進，自己終究不能那么“自私”。

凌晨兩點，她疲憊地退下防護服，眼睛下是兩條醒目的紅色勒痕，像是涂了油畫的吉普賽少女。小楊笑道：“你好像一個鮮肉粽子喲”，話還未完，兩行淚水早已順著布滿勒痕的臉龐流了下去。

打開微信收到母親發來的圖片，配文是“新年快樂”，原來已是團圓夜了。圖片上是家里的年夜飯，滿滿一桌，她放大圖片想看看有沒有她最愛的辣子雞丁，可怎么也看不清。只有這時候她才敢哭一哭，她想起母親總說：“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現在的眼淚是比珍珠還金貴的東西，要是污染了護目鏡又得換一套，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娃兒乖不乖，爸媽身體怎么樣？”

“都好著呢，娃兒也乖，老師說要寓教于樂，我就天天陪她背古詩，我們都等你平安回來喲。”趙姐兩口子正在視頻，總說一些家庭瑣事，白依很愛聽。這讓她想起了那天在醫院的隔離玻璃門處，穿著防護服的小護士和門外戴著口罩的男友深情一吻后的匆匆分別。口罩背后是害怕，戴著它的每個人都神色緊張，步履匆匆，它可以隔離病毒，但隔離不了愛，那一瞬她感受到，愛與被愛都是永恒的火焰與不滅的光輝，世界的存在，就以它為養料。

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漸漸停了下來，越來越小、越來越稀。白依小心地從里衣掏出母親送的那塊胸表，小心翼翼地放在耳邊靜靜地聽著秒針和雨點的滴滴聲。她滿懷期待的睡著了，她期待著人們摘下口罩出門感受陽光的那一天，期待和母親去春熙路排隊買擔擔面那一天，期待武漢的櫻花肆意落在人們頭頂的那一天，成千上萬個白依期待著，并為之努力著，奉獻著。

窗外的雨灑在屋檐，落在高臺，但已無寒冬的冷意，竟可聞春日之氣息。‘春日遲遲，采蘩祁祁，這個春天，雖然來得緩慢，卻會如約而至，且比之從前的任何一個春天，更加令人期待，溫暖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