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競飛
摘? ? 要: 《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系乾隆和當朝諸臣所作,就詩而論,將漢武帝開創的君臣聯句詩推向政治化的極致,就事而論,則和記錄相同事件的史書形成相表里,體現清代統治者處理國與國關系的政治、文化技巧。乾隆將數首內容互有矛盾的與安南有關的詩均收進《御制詩集》,并對安南事件進行反思,表明其并非完全“老而昏憒”,而是保持基本的政治反省能力。
關鍵詞: 乾隆? ? 安南? ? 聯句
清代康、乾二帝,尤喜以詩贈予藩屬國君,以朝鮮和安南為最多。其所以如此,乃因清朝統治者認為這二者是尊重儒家文化的“文獻之邦”,故特顯“優眷”之意[1]。將對方稱為“文獻之邦”并賜以詩歌,表明了清朝統治者在處理國與國關系時尤重視“文化”之誼。這些關于“文化之誼”的文學文本,因為事關國與國的關系,并且彰顯了統治者的文治武功,故大多數在各式的官方文件中得到了保存。但有些時候,由于各種原因,這些文本會轉而變成統治者決策失誤的證明。這些文學文本常常和記錄同一事件的史學文本相為表里,反映出同一事件的不同側面。
一、《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的寫作背景
乾隆五十三年(1788),應內斗失勢的安南黎維祁氏所請,乾隆帝發兵安南。十一月,清軍在孫士毅的統領下出鎮南關,不月余而定升龍,乾隆遂下旨復封黎維祁為安南國王。清軍輕勝,又值年尾,疏于防范,阮惠氏殘余趁機聚集,復敗清軍,孫士毅狼狽逃回。乾隆認為黎維祁軟弱無能,遂轉而承認已經成勢的阮文惠(光平)為安南國王,并賜以印信詩章。此一事件是中越關系史上的大事,圍繞這一事件產生了眾多文本,既有史學的,亦有文學的。史學之文本,可參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2],所述最為簡明。文學之文本,則以乾隆的御制文集和詩集所存最多。文如《御制文集》三集卷七中之《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班師之記》《書安南始末事記》,卷八中之《十全記》,詩如《御制詩集》五集卷四十二之《孫士毅奏報克復黎城復封黎維祁為安南國王詩以志喜》,卷四十三之《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卷四十八之《安南阮惠進表悔罪投誠歸順既允其請詩以志事》,卷五十之《降旨封阮光平為安南國王詩以志事即書賜之》①等。因為這些詩文都收在名義上是個人所作的詩文集當中,所以表面上都使用私人口吻。但因“御制詩文集”將來肯定要頒示天下,故其中的詩文必然體現官方意志,具有“公共作品”的意義。在所有與安南有關的詩文中,最能體現出御制作品這種“私人與公共兼具”性質的,當屬《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說其“私人”,因其由皇帝發起,并收在個人文集中,說其“公共”,因其是滿朝政治精英的集體創作,代表一種以政治為基礎的群體意識。這首詩按內容和清廷舉行茶宴聯句的慣例推斷,當是作于乾孫士毅初平安南之后的乾隆五十四年(1789)正月,也就是阮文惠舉兵反攻的同時。
二、《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對于文學傳統的發展
古詩聯句之體,起源眾說不一。其中最常見的說法,一說是源自漢武帝柏梁之詩,一說是源自《詩經》或《尚書》。宋方勺《泊宅編》據劉向之說,認為聯句詩起于《詩經·式微》[3]。劉向之說見《列女傳·貞順傳》,蓋謂黎莊夫人本為衛侯之女,但不被黎莊公所喜,傅母恐其不幸,遂作詩曰:“式微,式微,胡不歸?”夫人則以“婦人之道,壹而已矣”,不愿離去,遂作詩曰“微君之故,胡為乎中路”,借以明志[4],今人多以為不可信。又明王三聘《事物考》卷二以《夏書·五子之歌》“亦聯句之體”[5]。按《夏書·五子之歌》,據傳太康失國之后,五個弟弟感怨之作。雖是聯句體,卻不屬于“君臣”聯句。若論起“君臣聯句詩”,當以漢武帝及群臣的柏梁聯句為最早老。《柏梁詩》今猶存[6],觀其所作,帶有很強的隨意性,既無連貫的意脈,又無整飭的結構,不過各由群臣,敷衍本職,使略就音韻而已,整體上亦更切合登臺宴飲的娛樂性質。
漢武之后,各朝亦多有仿效行君臣聯句者,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就曾有《懸瓠方丈竹堂饗侍臣聯句》[7]詩,稍后的北魏節閔帝拓跋元恭同樣亦有聯句詩存世。“普泰二年(532)正月乙酉,中書舍人元翙獻酒肴,帝因與元翌及(薛)孝通等宴,兼奏弦管。命翙吹笛,帝亦親以和之。因使元翌等嘲,以酒為韻”[8]。觀此二詩,孝文帝一詩雖屬君臣聯句,但基本屬于楚歌體,和柏梁之體不全合。至于節閔帝一首,本為五言,中間又換韻,則其在創作上的隨意性,似又超過孝文帝一篇。
聯句之風到唐宋時期大盛,民間文人的聯句姑不論,宮廷之中亦保持著逢吉日聚宴聯詩的習慣。如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三“降誕”條就曾提到“中宗常以降誕宴侍臣貴戚于內庭,與學士聯句柏梁體詩”[9]。可知自漢武之后,宮廷內的節慶聯句之詩,多是效仿柏梁體。功能亦多是聯絡君臣感情,為盛宴娛樂之一助。
將以前各代之君臣聯句詩與乾隆帝之《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相較,則知君臣聯句詩至清代一大變。《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前有序,詳細介紹出兵安南之理由及孫士毅平安南之經過,文多不引,僅節錄詩于下,略明其體制:
(御制)承天庥命御纮埏,西北開疆晏卅年。何事內訌聞海國,特申大義薄云天。南訛攸宅神堯典,交趾曰蠻小戴篇。……說賜古稀俾共仰(臣紀昀)。(御制)詩承朝澤望長綿。出奔眷屬流離亟,求救隘河匍匐跧。……累朝奕世君臣分,絕繼滅興經史傳。……許昌義返虛聲破,烏大經馳勁隊聯。德色易形詔風動,臣伊齡阿 嚴科必肅令霜懸。……鹙善泅沈終自沒(臣胡高望)鸮思反覆豈容翩。……(御制)春秋之法徹霄淵。武功六七茲蕆八,昊貺古今獨異前。方寸旰宵惟自問,作何保泰作何乾。
即此詩之本身,已較前代各詩為巨,寫法亦嚴格遵循漢武帝柏梁體“七言一韻”的寫法。全篇從皇帝的人生經驗寫起,以皇帝的自我反思作結,穿插對安南歷史及復封黎維祁為國王事件的記敘和描寫,全詩結構謹嚴,雖包含不少標榜吹噓的成分,但起承轉合,章法完備。除去首尾,全詩皆用排律對仗之法,上人作詩,以出句止,而下人聯詩,則以對句始,包含考驗文采的成分。為保證讀者不至對詩句產生誤解,全詩采用句下加注釋的形式,對所涉的史事詳加說明。如在“唐至德煩都護鎮”句下,便有注曰:“自馬援討平交阯,后置交州,領七郡。三國吳分立廣州,徙交州治龍編縣,即今黎城也。宋、齊仍舊。梁、陳于交州置都督府。隋初郡廢,改為總管府。唐初仍曰交州。調露初,改安南都護府。至徳初,改鎮南都護府。”通過這樣的方式,不僅梳理了中國與安南的歷史關系,而且將黎氏求救、清廷發兵的始末敘述得清清楚楚。這些注釋雖非聯句當時所加,但因其被刻入“御制”詩集之中,同樣具有官方文獻的意義,范式上的嚴謹性遠超漢武帝的柏梁詩。雖然表面上還帶著宴飲娛情的私人性質,但實際上已經被徹底政治化了。
清代君臣聯句詩的這種極端政治化,實際上是伴隨著明清以來皇權的不斷加強而來的。
如果說傳統的聯句詩還包含著“諷”的意思,那么到了乾隆時期,聯句詩已經變成純粹的“頌”了,制度的制約進一步使這種詩體形式化。在有清一代的文獻中,多處提到對宴飲聯句活動的具體規定。《國朝宮史續編》卷四十六曾記“茶宴聯句”之規矩:
其聯句詩,奉御制句為發端首倡,余則臣工繼響。……歲正月吉,皇帝召諸王、大學士、內廷翰林等于重華宮茶宴聯句。奏事太監豫進名簽,既承旨,按名交奏事官,宣召入宮祗竢……懋勤殿首領太監等具筆墨紙硯,諸臣俱以次一叩,列坐。御制詩下,授簡聯賡。宴畢,頒賞諸臣,跪領,行三叩禮趨退[10]。
由此也可見《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一詩寫作之情況。除重華宮茶宴之外,其他場合亦多有聯句的情況。如《國朝宮史》卷七《典禮三》所記之“瀛臺錫宴儀”,便有“筵宴畢,駕幸淑清院曲水流觴,設寶座賦詩,并命從宴諸臣聯句”[11]的記述。
正因聯句成為莊嚴又煩瑣的宮廷禮儀的一部分,才能形成后來謹嚴整飭的形式。康、乾時代,每當節慶喜,或有大的政治事件發生,往往都要舉行君臣聯句。《國朝宮史續編》卷九十五曾著錄《節年聯句詩帖》一部,這部詩帖本是皇帝命令詞臣繕寫,以次刻石的,僅其下著錄的各年的聯句詩就有《玉盤聯句》《趙北口冰嬉聯句》《耕織圖聯句》《天祿琳瑯聯句》《寧壽宮落成聯句》等四十八種[12]。由此可見清代宮廷聯句活動之盛。
三、結語
乾隆的《戡定安南復封黎維祁為國王功成聯句》詩將漢武帝開創的柏梁體推向政治化的極致。無論是規模的宏大性,還是形式的嚴整性,遠超過前代的同類詩。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在此詩完成后不久,清廷就被迫承認阮文惠建立的新政權。盡管乾隆完全可以將這些令其尷尬的詩文統統刪掉,但不知何故,最終還是保留下來。在一些文章中,比如《書安南始末事記》及《再書安南始末事記》等,乾隆對整個安南事件進行了比較細致的反省,既想到乃祖“戒之在得”的圣訓,又想到“黎維祁之庸昏”“孫士毅之失算”,亦表示了對將士陣亡之痛,且預設了國家“久長之至計”,其中雖難免有文過飾非之語,但總體反映出乾隆仍保持著政治反思的能力,并非完全“老而昏憒”。乾隆御制詩文集中的這些文本,從私人和內部視角,反映清廷處理與安南關系的過程,反映出乾隆心中的痛苦和矛盾。雖然作為一個皇帝,他不能將這些痛苦和矛盾表現得太過明顯。至于乾隆后來為何又將這一次失敗的軍事活動收入自己的“十全”武功當中,則顯然和政治宣傳需要息息相關[13]。
注釋:
①本文所引之乾隆御制詩、文集均據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下不出注。
參考文獻:
[1]清實錄·乾隆五十四年十一月上(第2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1196.
[2][民國]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M].民國三年(1914)石印本,卷32.
[3][宋]方勺.泊宅編[M].明稗海本,卷中.
[4][漢]劉向.古列女傳[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4.
[5][明]王三聘.事物考·聯句[M].明嘉靖四十二年刻本,卷2.
[6][宋]章樵注.古文苑[M].四部叢刊本,卷8.
[7][清]王闿運.八代詩選[M].清光緒十六年江蘇書局刻本,卷20.
[8][唐]李延壽.北史[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6.
[9][唐]封演.封氏聞見記[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3.
[10][清]慶桂等.國朝宮史續編[M].清嘉慶十一年內府鈔本,卷46.
[11][清]張廷玉.國朝宮史[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7.
[12][清]慶桂.國朝宮史續編[M].清嘉慶十一年內府鈔本,卷95.
[13][日]豐岡康史.《御制安南記》與《御制十全記》之間:乾嘉年間對越南北部地域政策的轉變和基調[J].中國邊疆學,2017(2):7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