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價格為何居高不下?

蔡婷貽　王曉楓　王麗娜

“這么貴，還是少拿幾個吧！”今年夏天，高昂的水果價格一直在影響著消費者的購買欲望，聽到價格心情總要緊一下，縮手和克制是常有的事。4月以來，國內水果市場價格一路暴漲，能否隨心所欲地購買水果成為衡量消費水平的一道標準。

吃不起貴族水果車厘子是很多消費者已經接受的事實，但是蘋果、梨和香蕉等日常水果也吃不起，炎炎夏日卻被迫面對水果比肉貴的情況，卻是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為此，國務院6月5日還特別召開會議，李克強總理指示抓好農業(yè)生產，特別是保障水果等生鮮產品供應，穩(wěn)定價格水平。

經過兩個月，情況總算有所改善。8月16日，發(fā)改委新聞發(fā)言人孟瑋表示，進入7月份，隨著時令水果大量集中上市，市場供應充足，水果價格整體出現了回落。36個大中城市監(jiān)測數據顯示，7月下旬蘋果、橙子、梨、西瓜和香蕉5種水果平均零售價格與7月上旬相比下跌5.2%。其中，西瓜、梨的價格降幅較大，分別下降16.0%、15.1%。后期，隨著時令水果供應的增加，特別是蘋果、梨的上市，水果價格有望繼續(xù)回落。

但是今年夏天的水果價格之戰(zhàn)敲響的是近年來水果市場已悄然質變之鐘，進口水果的大量涌入、電商的興起、資本的進軍等都讓水果市場不再如以前只是果農與消費者之間的單純對接。

今年夏天的水果價格異常波動也為國內水果市場帶來命題：未來消費者是否仍將繼續(xù)面臨高價水果的考驗、農民如何避免靠天吃飯、水果供需和價格之間如何找到平衡點。對外國水果商而言，中國消費者的龐大需求蘊藏無限商機，能夠與本地水果形成季節(jié)和品質的反差、獲得消費者青睞的就可能在下一個“貴族”水果上獲得豐厚回報。

水果市場存在炒作嗎？

隨著居民收入增加，中國的水果消費量逐年攀升，近兩年更是呈爆發(fā)式增長。ICBC投資研究的數據顯示，中國水果市場2009年消費新鮮水果為4696萬噸，至2017年則增長為6100萬噸。根據中國農業(yè)科學院農業(yè)信息研究所預測，2019年全國水果直接消費量將達到1.23億噸，2020年將達1.27億噸。

與此同時，對進口水果的消費需求也隨之擴大。2009年-2017年間，中國進口水果（包括新鮮和加工）總量從264萬噸增長到456萬噸。進口水果的主要五大類為：櫻桃、榴蓮、香蕉、葡萄、橙橘類。以重量計算，香蕉居首位，以價值計算，櫻桃最高。海關統(tǒng)計顯示，櫻桃2017年進口金額已達7億多美元，2018年進一步增長69%，達13億美元。

引爆今年夏天水果價格之戰(zhàn)的其實是2018年4月初發(fā)生的那場倒春寒。山東、山西、陜西、甘肅等蘋果主要產區(qū)，溫度異常低到零下2℃-7℃，花期提早的蘋果花因低溫導致花瓣脫落，坐果率瞬間大幅滑落。陜西洛川縣的蘋果商張國強對《財經》記者回憶，該地區(qū)去年蘋果產量比往年下降了一半。

中國科學院農業(yè)信息研究所研究員趙俊曄對《財經》記者指出，這場意外降溫推高了蘋果價格，加上杏、桃、櫻桃等替代水果同期也受霜害影響，共同引爆今年夏天的水果價格。應該接力的荔枝、菠蘿等也由于減產造成疊加影響。吃水果成為一道難題擺在了消費者面前。

她補充表示，水果栽種在前些年一度快速增長，近年產量增速雖然有放緩趨勢，但國內水果產量“總體充足，供給大于需求”。

根據統(tǒng)計，國內蘋果產量平均約為4300萬噸，占全球產量將近60%，但消費需求僅為4000萬噸，因此，蘋果價格近年來始終偏低。

近年來水果市場已悄然質變之鐘，進口水果的大量涌入、電商的興起、資本的進軍等都讓水果市場不再如以前只是果農與消費者之間的單純對接。圖/視覺中國

2017年，我國蘋果產量達4139萬噸，受氣候影響，2018年蘋果產量下滑，全國蘋果產量僅為3100萬噸，比2017年減少了1000多萬噸。當時不少水果商和蘋果期貨持有者感到振奮，認為蘋果自2016年以來因為供過于求造成的價格低迷狀況將能有所改善。

讓業(yè)界意想不到的是今年漲價大大超過了預期，部分水果銷售渠道人士質疑，水果價格的大幅上漲存在中間商炒作的因素。但是，水果本身是高風險行業(yè)，種植、采摘、運輸、氣候、產量、價格等，都存在著大量不可控的因素。陜西水果商張國強說，在該區(qū)大部分中間商并沒有冷庫，即使囤積蘋果也存在風險。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水果市場不存在炒作的問題。

對進口商而言，是否趁國內蘋果出現缺口而引進其他國家蘋果也是個風險問題。水果進口商金果公司總經理蘇峰本對《財經》記者指出，考慮到下單后需要數周才能到貨，今年5月，數家進口商才陸續(xù)追單，最后并沒有賣到好價錢，反而又面臨供給過剩。

2019年全國蘋果產量預期將超過2018年，并接近恢復到正常年份的水平，但比2017年仍有10%上下的減產。

回顧去年那場倒春寒引起的漲價，張國強指出，農民終究因為氣候損失了將近一半的產量，未來希望政府能協(xié)助農民對抗天氣突變，讓農民不再完全需要看天吃飯。

對農民的科學指導也是當務之急。以蘋果為例，多年來山東、山西、陜西和甘肅四大主要產地始終在價格和供應量之間來回拉扯。供應量下滑導致價格上漲時，農民搶種，隔年又導致產量過剩，拉低價格。

研究水果產銷多年的趙俊曄對《財經》記者指出，國內水果種植面臨水土資源限制，面臨降生產低成本和提高生產效率的新挑戰(zhàn)，推動水果行業(yè)的規(guī)模化和標準化，應是未來平衡水果供需的趨勢。

“車厘子議價”

2019年初，車厘子成為網絡上衡量個人財務狀況和消費能力的新標準，動輒幾十元一斤的價格讓車厘子的消費等級甚至排在了星巴克之上。

其實，車厘子就是櫻桃。車厘子一詞起源是因為廣東和香港地區(qū)從英文“cherry”的直譯，翻譯為中文就是櫻桃。中國園藝學會櫻桃分會會長張開春對《財經》記者指出，中國的大櫻桃學名是甜櫻桃，跟智利車厘子是同一種櫻桃。

同一種水果，卻有兩種命運。車厘子是怎么辦到的？

經銷商認為“車厘子”的叫法能夠凸顯進口櫻桃的高端地位，因此沿用。唯一的不同是大宗進口櫻桃來自南半球的智利，只在冬天供應，國產櫻桃在夏季上市。2018年中國進口18萬噸櫻桃，僅智利一國就供應了16萬噸。

“通過明確定位和打開銷路，進口車厘子在中國市場已經樹立了三個重要形象：頂級優(yōu)質、愛的象征、營養(yǎng)又健康。”全球市場分析機構益普索（Ipsos）分析顯示。

車厘子在國內市場的受歡迎程度讓海關總署都不得不進一步開放更多國家進口。2018年核準阿根廷櫻桃的進口;目前為止，具有對中國出口櫻桃資格的國家包括南半球的智利、新西蘭、澳大利亞、阿根廷;亞洲國家以中亞國家為主，包括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北美和加拿大也在允許進口之列，不過兩地櫻桃主要以內銷為主，美國對中國一度達到的最高出口量也僅占其總生產量的10%。南非是唯一具備櫻桃出口能力但未被批準向中國出口的國家。

國內果農經常同行相嫉，往往不等水果成熟搶先采摘，以犧牲品質和口感換取高價，而引領車厘子行業(yè)的智利對競爭的看法完全不同。

智利櫻桃業(yè)認為，真正的對手是其他水果而不是種植車厘子的他國果農，智利駐華使館農業(yè)參贊古斯塔沃弗朗茲對《財經》記者強調，全球種植同一種水果的果農一起維持該水果的高品質是影響銷售的關鍵。“如果你在超市拿起一個水果咬了一口，不喜歡它的味道，你就再也不會買這種水果了”，即使那個國家的生產根本不是問題。

在此邏輯下，他進一步強調，“我們歡迎其他國家出口他們的產品到中國市場，只要他們能確保品質，如此更多消費者會增加購買豐富口味且健康的（進口）水果。”

不僅如此，智利果農對內和對外打的都是集體戰(zhàn)爭，果農加入行業(yè)協(xié)會，由行業(yè)協(xié)會進行外國市場拓展和整合，協(xié)會與政府密切合作，分進合擊。智利水果出口商協(xié)會歐亞市場總監(jiān)夏瑞夫（Charif Christian Carvajal）對《財經》記者指出，該協(xié)會花了很多年在國內水果銷售渠道——從進口商、零售、大盤商到地方分銷業(yè)者——建立關系，近年來才受到消費者認可。

位居南美洲的智利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北邊是阿塔卡沙漠，南邊是冰川，西面是太平洋，東面是安第斯山，南北距離達4352公里，跨越38個緯度，氣候類型多變，達七種之多。

車厘子對于生長環(huán)境很挑剔，需要蓄冷量（cold hour），好品種需要的蓄冷量越多，與人一樣，車厘子樹只有在夜間充分休息狀態(tài)下才能生長得好，智利能保證車厘子蓄冷量達到600小時-1000小時，熱的地方無法產出優(yōu)質車厘子。智利光照時間很長，從早上6點至晚上9點，種植灌溉采用安第斯山脈雪水，水源干凈充足。另外，車厘子采摘時不能被雨水影響，智利適逢夏季旱季，因此能確保采摘不受影響。

智利農業(yè)專家佐弗利（Juan Pablo Zoffoli）指出，2000年中期為了延長產季，櫻桃園從中部的庫理科谷（Curico）慢慢往北延伸到氣候較溫暖的首都圣地亞哥和圣費爾南多。之后，車厘子產量慢慢翻倍成長。

2005年底中國與智利簽訂自由貿易協(xié)定，讓尋求將智利車厘子傳統(tǒng)外銷美國和歐洲市場的業(yè)者找到新方向。配合種植和營銷，加上中國消費者水果需求的增長，車厘子出口中國慢慢在2014年-2015年間形成氣候。

銷售量、獲利和投資因此形成正向循環(huán)。由于需要經過長時間運輸，智利櫻桃種植、采收和包裝時使用各種高科技含量的技術，確保經過20多天的海上運輸仍能保持高新鮮度。

智利主要生產商之一Graces Fruit，近年來就采用大風扇來為櫻桃樹保暖，同時考慮濕氣會導致櫻桃裂開，下雨后用直升機從空中釋放對流空氣來干燥櫻桃。

為配合中國消費者偏好尺寸較大的車厘子，果農會在櫻桃樹開花的時候掐掉很多的花，達到最后結果量少但果實尺寸大且甜的目標。

接著在采收時，考慮櫻桃容易受損，仍以人工為主。但是采收時間則以出口運輸需要的時間以及到達后上架的壽命往回推，采收后機器會先將櫻桃進行分類，太軟的果子會先被淘汰。

車厘子的主要包裝出口商Meyer分析指出，長期運輸仍能保持新鮮和高品質意味著：需要選對車厘子品種、在正確的時間采收、適當的挑選和包裝;采收時的顏色、含糖量、硬度和缺陷（如裂開和腐爛）這四個因素加起來互相影響，左右了水果長期運輸后的呈現。例如高糖量和深紅色可能造成水果過熟，最后貨架壽命短于平均;或者在挑選的時錯過小量的腐爛水果，可能造成整批水果到岸時，大量腐爛而無法銷售。

Meyer以2018年的雷潔娜舉例指出，雷潔娜通常在六級顏色中的第四級采收，但是2018年的雷潔娜在催熟后反而過熟了，為了控制品質，他們要求農民將采收熟度往下降一級。

為了克服海上運輸的長時間挑戰(zhàn)，各出口商研究、分析各種做法來控制車厘子的成熟速度。Graces Fruit為了運輸，特別使用能控制空氣的塑料袋;Meyer則選擇放入吸收乙烯的氣體，防止果子成熟過快。

離中國市場更近的另一南半球農業(yè)大國——澳大利亞為求追趕智利選擇空運，省去這些為海運設計的技術環(huán)節(jié)，十小時飛行將澳大利亞櫻桃從產地直送市場。澳大利亞年產櫻桃16000噸，今年和中國的自由貿易協(xié)定進一步生效，今年下半年南半球櫻桃進入產季后，澳大利亞能否搶奪智利櫻桃的市場份額，正成為市場的關注重點，但是毫無疑問消費者有機會成為最后贏家。

蘇峰本對《財經》記者強調，智利車厘子的高價來自其品質的管控、針對中國市場的各種設計，以及多年行銷樹立的形象;相較之下，剛被批準進入中國市場的中亞國家，在包裝和口味上仍處于新興國家階段，暫時無法相比。

車厘子開始進入中國市場時，水果行業(yè)正經歷重新洗牌階段：電商的興起和冷鏈配送業(yè)的成熟，為車厘子提供了更多元化的銷售通路，配合各種行銷手段，車厘子在中國銷量幾乎年年呈兩位數增長。

智利車厘子在中國市場的崛起其實是一場夾雜著天時、地利、人和的超完美風暴，其他進口水果能否復制、如何復制，正成為覬覦中國水果市場的全球賣家最關心的焦點。

國產櫻桃為什么不行？

其實，到了每年3月一5月期間，國產大櫻桃在品質方面一點也不比智利車厘子差。無論從果實大小，果實硬度糖度和口感，都不比進口車厘子差。中國園藝學會櫻桃分會會長張開春告訴《財經》記者，“我們在冬季還要進口13億美元的櫻桃，不僅僅是因為中國人喜歡櫻桃，而是我們生產的優(yōu)質櫻桃遠遠滿足不了我們目前消費水平的需要。”

中國種植櫻桃面積從2005年到現在增長6倍，2005年左右大概種植面積50萬畝，目前中國的車厘子種植面積300萬-350萬畝，大約年產140萬噸。

國產櫻桃首先要克服的是標準化，從事櫻桃種植和銷售5年的山東煙臺農民王連成對《財經》記者指出，由于產業(yè)標準化程度不夠，造成一些果農為搶占市場先機而提前采摘果子，這會影響櫻桃的品質和行業(yè)的長遠發(fā)展。

平均種植規(guī)模小、成本低、標準化低是國內櫻桃園和國外車厘子種植者競爭的主要劣勢。張開春對《財經》記者指出，國外農場是由大公司經營的大型生產基地，相比之下中國以散戶經營為主，單位農場面積小，規(guī)模上是百畝、千畝對三五畝的區(qū)別，這直接導致標準化難執(zhí)行，產品質量參差不齊。“張家有張家的種植方法，李家有李家的種植方法，這樣質量就參差不齊。其實，好的挑出來一點不比進口車厘子差。那么中國櫻桃質量參差不齊的話，價格差異就很大。”

北京市通州區(qū)西集鎮(zhèn)的果農李德忠指出，櫻桃種植技術要求不低。為此他請山東人常年住在果園修剪樹木和負責主要種植。為了改善技術，政府也組織這些果園負責人到別的果園參觀，學習修剪，并請專家講課，接著還組織考資格證。

但是國內水果種植終究未擺脫看天吃飯的命運。櫻桃比其他水果更嬌貴，對氣候條件要求更高。以今年為例，大雨、冰雹和大風導致減產，盡管都上了保險，但是李德忠指出，“沒有一個果農愿意受災，假如果園被冰雹全部砸平，一個果子也沒有，一畝地才賠償5000元，這也就是合兩棵樹產量的錢。”而一畝地大約可以種20棵櫻桃樹。

山東煙臺的農民王連成今年也遇到一樣的問題，他種植的美早櫻桃在掛果期遭遇惡劣天氣，因此減產40%，導致他的櫻桃園總產量減少20%-30%。所幸，他少量種植的溫室櫻桃成熟早，2000箱在本土櫻桃季節(jié)開始前期，4月份就有收購商或客戶提前預訂，能賣到100元/斤的好價錢。

而一般的果農并沒有能力搭建溫室大棚。王連成介紹，搭建一個大棚要4萬多元，搭建一個中小規(guī)模的溫室櫻桃園（10畝左右）成本要幾十萬元，一般的果農不愿意投入這么多，也承擔不起。

櫻桃的大小、甜度、硬度是決定品質和價格的關鍵，因此采收后的分揀是銷往市場前的最重要步驟。目前智利和美國等產量大國都用分揀機來挑選和剔除質量較低的果子。但是因為小規(guī)模種植，國內不少農戶投資不起分揀機。李德忠就表示，自己沒有分揀機，“果子大小、色澤等外觀，依然靠人工分揀”。

此外，無法與完整的銷售鏈條對接是國內櫻桃果農的噩夢。“并不是說老百姓果子熟了就摘，摘了就賣。沒有穩(wěn)定的市場對接渠道，果農很矛盾。”李德忠對《財經》記者說。

近年興起的電商為果農帶來新可能。李德忠也嘗試過，“往高檔小區(qū)送，五六十元一斤，也有可能賣到每斤上百元的價格，但是量小。”

五年前才入行的王連成，盡管只有30畝地，但他在開始種植櫻桃時就通過電商渠道銷售，而且附近的很多果農都愿意找他來幫著銷售櫻桃。由于煙臺是櫻桃的主要產區(qū)，交易市場更為活躍，但是他周圍有些歲數大、沒有交通工具無法去交易市場的果農，他們也不想賣給壓價的商販，因此他得以用穩(wěn)定的價格，通過淘寶、微信或微博鏈接來銷售。

由于水果的價格主要取決于供需，張開春對《財經》記者強調，國內高品質的櫻桃與車厘子品質不相上下，當務之急是提高那些低質量櫻桃的水平，慢慢將櫻桃都調整到8-10克以上，糖度16%以上，基本符合優(yōu)質果的水平。如此一來，“車厘子議價”就不再高不可攀。他強調，“中國應該生產更多的優(yōu)質櫻桃給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