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燕

保險業在改革與開放、發展與規范相互交織的主基調中,走過了一條初創、停辦、復業、擴容、飛速發展、全面開放、政策松綁、濫權失速、糾偏、回歸的曲折發展之路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保險業70年的歷程,可能沒有比“滄海桑田”更貼切的了。
中國金融史上,恐怕沒有哪個行業,像保險業那樣經歷幾起幾落,遭遇停業長達20年,其專職監管部門則從無到有再到無。它最早最全面地對外開放市場,經受著來自市場和人性最直接的考驗。
保險原為舶來品,引入中國時,有個好聽的音譯之名“燕梳”(即“1nsurance”)。這個看上去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令人對這個行業充滿遐想卻又總是看不透。
上海財經大學保險系教授謝志剛曾撰文回憶,一位來自銀行的保險公司前輩稱其剛進入保險公司時,覺得保險公司的經營并不復雜。但干了20多年后發現,保險經營非但不簡單,而是非常復雜,深感“保險的水很深”。
保險業70年篳路藍縷,在改革與開放、發展與規范相互交織的主基調中,走過了一條初創、停辦、復業、擴容、飛速發展、全面開放、政策松綁、濫權失速、糾偏、回歸的曲折發展之路。
在70年歷程中,前40年的保險史幾乎是一部人保發展史,彼時國內市場中僅有人保一家保險公司,其從無到有的歷程便是新中國保險史的縮影。后30年則是市場主體百花齊放、百舸爭流的探索史。
陽光保險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陽光保險”)董事長張維功認為,中國的企業家是改革開放的實踐者也是重要的見證人,是改革開放以來成長最迅速的一個群體,同時也是面臨機遇時受益最多、面對挑戰時遭遇困惑最多的一個群體。保險業也是如此。
如今,新中國保險業的第一代拓荒者的背影已遠去,叱咤風云的改革者已遲暮,華發叢生的創一代正慢隉隱到幕后,接棒的70后80后漸成中堅,但企業家和職業經理人對企業和行業的未來發展猶存迷茫。張維功表示,中國保險市場已到了轉型升級的關鍵時期,原本預期中的中小險企以速度優勢超越大型險企、以快打慢的道路,如今來看已經行不通了。
逢8有變,逢9必新。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改革開放40周年的宏大敘事之下,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大幕已經拉開。無論是監管部門還是行業,皆在重構中謀求破局。
“從外部打破是一種毀滅,從內部突破是一種升華”,張維功表示,對于企業和行業皆如此,“必須強迫自己走出舒適區,來適應當下以及未來的市場競爭的需要。”
世人皆知北京西城區的金融街,卻鮮少有人記得西交民巷才是北京最早的金融街。這里,亦是新中國保險業的原點。
70年前的10月1日,有一行人參加完開國大典,走過天安門廣場,—直走到西交民巷108號,在樓前喜氣洋洋地合影留念。1g天后,這里將迎來一個永銘歷史的時刻。
同日,香港中環的寫字樓華人行(現為長實集團總部),亦匯集著喜氣洋洋的人群:香港民安保險有限公司(即中國太平香港公司的前身)開張,創始人之一、時任總經理的沈日昌在辦公室外面,掛起了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慶祝新中國成立和公司開業,成為當時殖民氣息濃厚的香江獨特一景。
19天之后,1949年10月20日9時30分,中國人民保險公司(下稱“老人保”)在西交民巷108號掛牌成立,宣告新中國第一家國有保險機構誕生。從申請擬設到正式掛牌,僅用了兩個月時間。
作為新中國保險業發祥地的這座花園式小洋樓,原主人是有“金融奇才”之稱的周作民,而他與保險業的淵源,則始于老人保開業20年前,在上海發起成立太平水火保險公司(中國太平集團的三大源頭之一),并將其發展成為當時最大的華商保險公司。
老人保成立后,開始了國有主導的保險業歷史,到1952年年初,曾作為中國保險市場主力的外資公司已基本退出,老人保由此開始了在國內一家獨大的歷史。
在中國現代金融史上,恐怕沒有哪家金融機構像中國人保那樣搬遷頻繁。成立至今,其總部搬遷多達九次。這既是其自身的發展歷程,亦是一部保險業變遷史,其間,人保的主管單位亦幾經變更。
1954年,老人保從西交民巷遷到月壇北小街4號(現為月壇賓館),第一次擁有了白建辦公樓,并在這里見證了保險業的第一次巨變。
1958年10月,西安全國財貿工作會議提出,保險工作的作用已消失,除國外保險業務繼續辦理外,國內保險業務應即停辦。
隨后,老人保搬至其當時的主管單位財政部的辦公地三里河南三巷l號院內。整個老人保縮減成為央行的一個科室,各地的分支機構幾乎全都撤銷。
停辦時,老人保成立剛滿十年,保費收入累計16 2億元,其支付賠款共3.6億元,積累了保險基金4億元,上繳國家財政5億元,發揮了保險業應有的作用。
正式停辦的次年,老人保的主管單位再次劃歸央行,取消保險公司建制,國外業務由中國銀行負責管理。失去公司載體的老人保,遷至彼時中國銀行總行的所在地東交民巷34號,與其合署辦公。
1962年,老人保重返西交民巷,此時距其離開已過去13年。重回故地,門牌號已變成了22號。老人保待過的九個總部辦公地中,在西交民巷22號的歷史最久,長達24年。因此在保險史上,西交民巷22號幾乎成為老人保的代名詞。
在這座小院里,老人保度過了漫長的停辦歲月。1965年,老人保恢復公司建制,后來員工下放干校,僅余被老人保稱為“十三太保”的13名“保險業務工作組”成員,負責國外保險業務的清理和收尾工作直至1971年,為這個行業站著最后一班崗。

幾家大型險企已如“大象起舞”,規模效應、風險應對能力和資源支持更具優勢.尤其是幾家大型險企已在明顯重新起勢
也是在這座小院,保險業迎來復業的曙光。1978年12月,中國改革開放的序幕拉開。兩個月后( 1979年2月5日)召開的中國人民銀行分行行長會議,作出“從1980年起,通過試點,逐步恢復國內保險業務”的重大決策。隨后,國務院批轉《中國人民銀行分行行長會議紀要》。
在這場對保險業來說至關重要的會議召開九個月后,又迎來另一場重要會議:僅有130多人參加、開了整整八天的全國保險工作會議,一個重要議題便是保險業復業。據陳懇的《迷失的盛宴》記載,時任老人保副總經理的宋國華發言時,引用了《資本論》和《哥達綱領批判》中的觀點來論述保險的必要性。而最終促成保險業復業的直接動因則是為了“不影響財政支出”。
當時在臺下聆聽宋國華發言的,有一位名叫王憲章的中國銀行大連分行保險科員工。在參加這次會議五年后,時年42歲的王憲章調入老人保遼寧省分公司,正式加盟保險業,日后成為執掌中國人壽的業界名將。
1980年元旦,老人保上海分公司開出保險復業后第一單,宣告保險業從此進入新紀元。次年,老人保的行政建制改為專業公司,恢復獨立核算。
1983年7月,老人保升格為國務院直屬局級企業,隨后成立了董事會、監事會,成為其建立現代公司治理結構的一項重大舉措。此時已過而立之年的老人保,呈現出新面貌。
1984年1月1日,老人保改為副部級建制單位,其分支機構從央行脫離出來,由總公司垂直領導。28年后,人保再次成為副部級中管企業,“世事一場大夢”。
1986年,老人保再次離開西交民巷,遷至與中國銀行聯合建成的阜成門大街410號辦公樓(現為東方資管公司物業)。西交民巷的一些留守部門和人員,直到2008年奧運會后才全部撤離。
此時,這條位于北京“心臟”地帶的百年金融老街,早已盛況不再,湮沒于歷史塵埃。作為新中國保險業原點的西交民巷22號,亦在拆遷中灰飛煙滅,只留乎史料之中。
老人保遷入的阜成門辦公樓,后來成為北京金融街的北起點,而金融街的規劃則要到七年之后才出現。
彼時,未來的金融街放眼望去還是一片逼仄的灰色胡同和平房,荒蕪了20年的保險業,卻已萌生新景。
老人保遷至新辦公樓的當年7月,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牧業保險公司(即中華聯合保險集團的前身)成立,開啟了打破老人保一家獨大的破冰之旅。10月,旗下曾擁有太平洋保險公司的交通銀行,獲批恢復經營原有的保險業務。
同樣在這一年,時年30歲的馬明哲在蛇口工業區招商局一次會議上提出“100年后我們重操舊業(指1875年的保險招商局)好不好”,開始著手草創平安保險。
1988年5月,國內首家股份制保險公司平安保險公司在深圳成立,保險業初步形成了四司各據東南西北一角的市場格局,日后老人保、平安和太保被稱為財險領域“老三家”,但是在當時,無論從體量還是市場影響力,平安和太保皆不足以與老人保比肩。
保險業變革的第一個重要節點發生在1992年。
1992年初的鄧小平南方講話,中共十四大確立的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目標,拉開了新一輪改革開放的序幕。
保險業也在積聚著新的變化:同年,中國太平洋保險公司成立,平安保險公司獲批更名為中國平安保險公司,從區域性保險公司升格為全國性公司。這些幼年期的市場主體,很陜受到市場的洗禮。
1992年12月11日,友邦上海分公司開業。在當年的年報中,友邦保險的母公司美國國際集團( AIG)用一行黃色標題“AIG returns to its roots",宣告重回其創始人、“遠東冒險王”史帶百年前的發家地上海灘。
友邦的到來,不僅打開了關閉整整40年的中國保險市場的大門,還把一種新型的保險營銷制度——代理人制度引入中國,引路人是被業內稱作“內地壽險營銷第_人,的臺灣人徐正廣。在在上海商城556室,他親自培訓的首批36名被稱作“跑街先生/小姐”的保險代理人,或許想不到自己竟然從此影響了中國保險業的歷史。
37歲的馬明哲,在這一年受到兩場暴風驟雨般的震撼:夏天首次拜訪臺灣時,國泰人壽的發展速度和規模讓他暗中稱奇。冬天則感受到來白上海市場的“友邦沖擊波”的威力。這一切讓他更加堅定了內心的一個念頭:壽險市場大有可為。
中國平安資深副董事長孫建一近日接受《財經》記者等記者采訪時回憶,當時以財險起家的平安之所以選擇切入壽險業務,一是因為感覺壽險的發展規模將遠超產險,而當時國內的壽險市場還是空白。二是在產險業務領域,平安對人保望塵莫及,“怎么能夠超過它呢?”在當時的情況下,唯有在人保尚未開掘的壽險市場擁有先發優勢,平安才能有其立足之地。
友邦引入的營銷員制度,經由中國平安等公司快速復制并發揚光大,帶來了壽險規模反超產險的格局,亦為日后中國保險業埋下積重難返的諸多弊端,被業內稱作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對此,孫建一亦坦言,該模式從引入之初就存弊端,但亦適合當時發展階段的市場需求。未來隨著金融科技的發展,或許可以用科技手段化解其部分痼疾。
當馬明哲和同事們忙著研究友邦的“秘密武器”,王梓木、陳東升、關國亮等一批級別、履歷不同的年輕官員,在“南方講話”的啟發下紛紛“下海”,殊途同歸地先后進入保險業。
保險業白手起家的創一代們的雄關漫道,才剛剛啟程。
當創一代們忙著探索保險業的“入門”之道,“老三家”們則開啟了改制之路。
1993年國務院發布《關于金融體制改革的決定》,要求實行“分業經營、分業管理”,金融業由此進入大整頓階段。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之下,除了純壽險業務的友邦保險外,其他幾家公司都面臨產、壽分業改制。
對于老人保來說,其改制不僅僅是產壽險分業,還有重新厘定其定位的問題。
最初為恢復國民經濟和平衡財政收支而設的老人保,成立后相當長的時期被定義為“政策性金融機構”,在實際工作中發揮著“第二財政”的作用。其獲準復業,一個重要動因亦出自“不影響財政支出”的考慮。
1994年8月,中國農業銀行原行長馬永偉調任老人保董事長兼總經理后,提出老人保改革的“三分離”策略:產壽險分離、政策性保險和商業性保險分離、政企分離,改革目標則是將其改革成為“商業性保險公司”。
1996年,老人保改制成為中國人民保險(集團)公司(即“中保集團”),下設中保財險、中保人壽和中保再保險公司三家專業子公司,這三家公司后來分別成為人保財險、中國人壽和中再集團的前身。
這只是改制的第一步。1998年7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主持召開專題會議,商議兩個議題,一是成立原保監會,二是撤銷中保集團,將其三家子公司獨立為一級法人公司。
據人保系統的人士回憶,彼時大家曾想以“中國財險”、“中國壽險”和“中國再保險”分別命名三家即將獨立的公司。時任中保財險總經理孫希岳則提議,由中保財險繼承老人保的名字,中保壽險則叫中國人壽保險公司。
在復業20年后(1998年10月),老人保迎來自己命運的又一個重要時刻:從其改制而來的中保集團被撤銷建制,一分為四。由其根脈分出的三家公司從阜成門的樓里遷出另擇新址,自成體系。遠在香港的中國保險公司則承接老人保的海外業務,成為中國太平集團的前身。從此,老人保成為歷史。
人保改制完成一個月后,專職保險業監管的原保監會成立,與老人保同處一地辦公直至2005年4月。不需出樓,馬永偉已完成了身份的轉變:出任原保監會首任主席,由從業者變為監管者。
在原保監會成立初期,其成員除了來自財政部、原計委等部委和院校,還有一大批分流自老人保。
2001年,原保監會會同原計委、財政部、央行、證監會和三家國有保險公司,成立了保險業改革與發展調研小組,開始著手研究人保、國壽和中再三家“中字頭”公司股改方案。次年,股改方案獲得國務院批準。
這已是人保歷史上第三次改制。彼時,時任總經理的唐運祥認為,如果按老一套走下去,保險業沒有前途,“非改不可”。
在鐵腕人物唐運祥的帶領下,人保于2003年7月完成股改,更名為人保控股公司,形成下設人保財險和人保資管的“一拖二”架構,成為當時第一家完成股改的國有保險公司。
隨后,人保財險在2003年11月登陸香港,成為“保險第一股”,創下彼時金融國企海外上市的募資歷史紀錄。
比較有意思的是,改制時人保財險亦曾引入此前為平安“把脈”的麥肯錫。奈何在平安旗開得勝的麥肯錫,卻在人保財險遭遇“滑鐵盧”,其方案在人保系統內引起廣泛質疑,不到三年便被全面叫停。因麥氏“藥方”迅速成長的平安,則被業內戲稱為麥肯錫在中國保險業乃至金融業唯一的成功案例。
原本已到退休年齡、卻因擔綱改制被特準延期退休的王憲章,則帶領由老人保分拆而生的中國人壽走上了另外一條改制之路:將中國人壽改組為中國人壽集團,另設股份公司,并于當年12月將股份公司推上了美國和香港兩地資本市場,成為首家兩地同步上市的保險公司。
另一家由老人保分拆出來的中再保險公司,亦于同年改制,成為中再集團,相繼籌建財再、壽再、大地保險、資管、保險報,加之華泰保險經紀公司,形成“一拖六”的架構。由彼時掌門人戴鳳舉確立的集團化、多元化、專業化、商業化的戰略,使得中再集團度過了中國加入WTO后取消法定分保對其帶來的巨大沖擊。
三家國字頭公司完成改制后,其各自的掌門人相繼榮退,將接力棒交到中生代手中。
2007年,保險業迎來新一輪嬗變。
這一年年初,中國人壽原總裁吳焰調任人保控股總經理。5個月后,人保控股復名為人保集團,迎來歷史上的第四次股改。這一次股改,劍指綜合金融之路。
彼時,吳焰接受《中國保險報》專訪時表示,“要讓市場所有的參與者感受到中國人保的競爭壓力,對中國人保的尊重,不再是對往日冠軍的尊重,而是對中國人保市場競爭力的尊重。”
保險業掀起一場“人保旋風”,通過收購華聞系,人保攬得基金、信托等多張金融牌照。該收購案彼時被人保內部認為是“以小博大”的并購杰作。然而數年后,華聞案卻將人保拖入曠日持久的糾紛之中,成為其上市的障礙,最終不得不倉促退出。十年后,當年收購華聞的主力之一、人保投控公司總裁劉虹則因華聞舊案涉賄而“落馬”。
受制于內外諸多因素,中國人保的上市之路比其他同行曲折得多,直到2012年12月才在聯交所實現整體上市,回A之路則延宕至2018年11月才最終實現。彼時,連其后輩、曾身陷關國亮案后淪為接管命運的新華保險亦早已順利完成上市。
近年來,中國人保深陷董事長總裁內斗的漩渦之中,受到重創。在諸業內人士看來,中國人保已錯過了最好的發展時機。
2018年,老人保出身、來自中國人壽的繆建民執掌中國人保后,帶領中國人保最終完成回A夙愿,并提出3411工程,謀求新的變革之道。已經70歲的中國人保,能否重振當年雄風,目前還有待觀察。
2007年保險業嬗變之年,中國人壽亦迎來一個重要節點。2007年1月9日,中國人壽股份公司成功回歸A股,成為首家實現海內外三地上市的保險公司。
在此之前的2006年,掌門楊超為中國人壽確立了“主業特強、適度多元”的“三步走”戰略。此時正值“國十條”出臺之際,素擅資本運作的楊超,用足國字頭公司的資源和監管政策的紅利,巧取廣發行、參股中信證券、籌建財險和養老險,迅速為中國人壽擴充了金融版圖。

平安張江后援中心。
不過,楊超退休之后,近年來中國人壽高層更迭頻繁,老將中堅紛紛出走,其業務已從當年占據半壁江山淪為連“三分天下有其一”亦成奢望。2018年王濱接掌中國人壽后提出重振國壽再出發的戰略,中國人壽能否重續往日輝煌,目前尚待驗證。
在三家中字頭保險公司彼時忙于改革之時,另一家中字頭但性質殊異的中國平安,走上了另一條全然不同的改革之路。在分業改制之前,中國平安已開始綜合金融試水,早于其他同行攬得信托和證券等其他金融牌照。按照馬明哲當時的說法,當時國際上正由分業走向混業,在其看來,集團控股下的分業經營和專業化管理,是平安的最佳選擇。
平安基于該理念制定的分業改制方案,幾度被否,直到2001年12月才最終獲批。平安的數年斡旋,為其爭取到綜合經營試點的機會,為其后來的發展博得先機。
在等待改制的歲月里,平安亦經歷著它的后輩們未來將經歷的發展困境:資本金已難以支撐其不斷發展的業務的需要,引資成為當務之急。但是老股東不愿繼續出資、新股東難覓。即使多年之后,孫建一回憶起來,仍覺得當年的資本之困是平安發展史上的第一道難關。
亦經歷過創業之難的張維功回憶,當時整個社會對保險的看法與現在有天壤之別,當時很多人對保險業缺乏認知,找到價值觀或戰略思想一致的股東難上加難。
即使陽光保險如今已成為第二梯隊的主力之一,張維功仍清晰地記得15年前辭去公職后,帶著一支僅有6人的小團隊,8個月里跑了17個省,談了389家企業尋覓股東的情形。
而平安引資亦歷經艱難,談判長達一年,才在1994年引入高盛和摩根士丹利兩家外資股東,成為國內首家外資參股的保險公司。此舉不僅成為平安發展中至關重要的一步,亦在保險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2003年2月,中國平安完成分業重組,成為三家綜合金融試點集團之一,開始以綜合金融的優勢,走上與其保險同行不同的道路。到2007年亦回歸A股之時,平安已成為中國人壽和中國人保分別在壽、產險領域的最強對手。尤其是近兩年,其與中國人壽的“壽險一哥”之爭,成為業內一大看點。在平安迫人之勢之下,中國人壽的應對多少顯得有點無力,亦令外界發出“廉頗老矣”之嘆。
去年中國人保和中國人壽相繼換帥,在張維功看來,幾家大型險企已如“大象起舞”,規模效應、風險應對能力和資源支持更具優勢,尤其是幾家大型險企已在明顯重新起勢,目前業內馬太效應日趨顯著。相比而言,在增長困難、機構僵化、創業熱情消減之下,中小公司的窘境更甚。
當張子欣帶領麥肯錫工作組進駐中國平安,老人保和太保忙于改制之時,外面的世界亦在變天。
1996年,央行在百份籌建申請中,批復了泰康人壽、新華保險、華泰財險、永安財險和華安財險等五張中資公司牌照。同年,東京海上產險、中宏保險和豐泰財險三家外資保險公司亦相繼開業,中外公司、老牌與新興主體同臺競技的“戰國”時代來了。
五家中資公司其后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經歷了不同的命運。比如泰康和華泰一向以穩健著稱,陳東升曾表示泰康要“小步慢跑,不犯錯誤就是勝利”。王梓木多年—直堅守華泰財險保持盈利的“鐵律”。永安財險則成為保險業首家被接管的公司,多年之后同批設立的新華保險亦步其后塵。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當年11月召開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一個重要議題便是整頓金融秩序,化解金融風險。會后不久,人行陜西省分行以一紙公告,宣布接管永安財險,此時距其成立僅一年左右。
永安財險接管案,導致了保險業另一場變局的到來。據原保監會初創時期的人士回憶,原保監會成立的一個重要動因便是永安財險接管案,其使得保險業實施專業化垂直監管提上日程。
永安接管案不僅促成原保監會成立,亦間接延緩了保險業開閘的節奏。直到2000年10月,成立兩年的原保監會才開出首批牌照,民生人壽、東方人壽、生命人壽和恒安標準人壽等四家日后被業界稱作“殼公司”,成為幸運兒。
其中,民生人壽成為國內第一家民營資本為主體的壽險公司,開民企資本登上保險舞臺的濫觴。而東方人壽則因受累于德隆系被停業,成為首家“下線”的壽險公司。
在業務領域,2001年和2002年的投連險退保風波,給平安等保險公司們上了教訓深刻的一課。
在同一時期,為了改變“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局面,而開展的車險費率市場化改革試點,最終亦令財險業者們付出了全行業虧損的沉重代價。產、壽險皆第一次感受到市場這只“無形的手”的威力。
2002年底,原保監會第二任主席吳定富做出“當前保險業的主要矛盾是迅速成長的國民經濟對保險業的需求與保險業自身發展水平滯后的矛盾”的研判,提出保險業“做大做強”的要求。
2003年起新《保險法》開始實施。吳定富提出“現代保險功能理論”,將保險業定調為具有經濟補償、資金融通和社會管理三大功能。
繆建民在2010年撰文論及保險業的發展與變遷時指出,十六大之前保險業僅局限于經濟補償領域,嚴格意義上還不具金融屬性。保險的完整意義上的金融功能,十六大以后才逐漸培育起來,從原來的社會保障和社會互助轉變到金融,亦從傳統金融變成現代金融。
與此同時,吳定富確立了保險業發展的新思路:以改革促發展,以開放求發展,以結構調整實現可持續發展,以加強和改善監管促進健康發展。
據業內人士回憶,當時發展幾乎成了吳定富的口頭禪,幾乎逢會必講“發展”,乃至專門成立了發展改革部為原保監會所獨有的“特色”部門。
在此背景下,2004年原保監會開肩了成立以來的第二波波擴容潮,18家保險公司獲批籌建,即所謂“8+3+7”(8家壽險、3家健康險、7家財產險)。
彼時,市場擴容的另一個重要推動力是保險業的“人世”過渡期即將結束,很快將進入全面開放階段。國際金融巨頭紛至沓來,增強民族保險業的實力乃題中之義。
2006年6月,《國務院關于保險業改革發展的若干意見》(即“國十條”)發布,提高險資入市比例,允許參股商業銀行和境外投資等新政,打開了保險業大發展的空間,該文件被吳定富評為是“保險業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借政策東風,保險業進入擴張期,以“雙輪”驅動開疆破土。到2006年全行業總資產已近2萬億元,僅用了約一年半時間便實現翻番。2007年行業資金運用收益達2791.7億元,創下歷史最好水平,吳定富總結為“一年賺了五年的錢”。
高歌猛進之時,風險亦隱然積聚。肇始于美國的金融危機,悄然越過太平洋,席卷全球。友邦的母公司AIG“中招”危機,平安出海“踩雷”富通,新華保險挪用資金案發、中華聯合保險身陷巨虧……,從國際金融業到國內保險業皆風聲鶴唳。
保險業開始轉向“防風險、調結構、穩增長”和“轉方式、調結構、防風險、促發展”,努力在規范與發展的天平上尋找平衡,試圖以改革破解發展困局。
張維功坦言,改革不易,涉及到慣性的打破,人力資源需要重新調配,舊有利益亦需破局。這無論對于行業還是企業“都不容易”。
2011年是“十二五”規劃開局之年,原保監會迎來第三任主席、亦是最后一任主席、來自中國農業銀行的項俊波。
彼時,保險業總資產增速出現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首次下滑,總保費收入出現唯一一次負增長。保險業再陷發展困境。
2012年6月,13項保險投資新政接連出爐,力度空前,被業內評為“超出市場預期”。次年,以“放開前端、管住后端”為主旨的市場化定價機制、保險資金運用和準入退出機制等三大市場化改革推出。
兩年后,項俊波亦為保險業爭取了十條新政,即新“國十條”——《關于加快發展現代保險服務業的若干意見》,彼時,該文件被項俊波稱作“含金量極高”。
一批中小公司借由新政提供的機遇進行“彎道超車”,在資本擴容大潮中,一批批新市場主體相繼加入。新“國十條”發布之后,原保監會批籌的保險公司多達57家,2016年幾乎到了月均批籌一家的程度。一批資本大鱷潛伏其中,將保險公司視作取款機,或用以舉牌和收購,或通過關聯交易為其產業“輸血”,亂象絲生。
急弦繁音之下暗藏隱憂。2016年全行業利潤銳減四成,滿期給付及退保金額逾萬億元。而項俊波在鑫茂大廈的監管生涯,也在2017年4月9日走到盡頭。
近五個月后,中紀委的公告直指項俊波“濫用審批權和監管權”,為其此前數年諸多超常規監管之策下了官方注解。
項俊波“落馬”后,保險業從上至下興起一場“強監管、補短板、治亂象、防風險”的流毒清理風暴。在經歷了數年狂飆之后,保險業開始全面治亂、回歸保險本源。
2018年3月13日,根據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保監會與銀監會整合成為銀保監會。一個月后,原保監會西門的牌子被悄然摘下,20歲的原保監會從此變成歷史。
歷時20年,原保監會從無到有再歸于無,走過了一條探索監管之策的崎嶇之路。而保險業在70年里幾起幾落,除了宏觀經濟環境和國際金融形勢,亦與監管者的理念和對形勢的判斷力,以及廣大從業者的戰略和經營理念息息相關。
一位金融監管人士曾對《財經》記者表示,監管永遠落后于市場,而發展與監管時常出現錯位,多年來保險業一直沿襲“管一放一管一放”的監管思路,其中所存在的監管俘獲和監管漏洞等情況,考驗著監管者對市場的洞察力和監管能力的建設。何為有效的監管,不僅保險業,整個金融業的監管亦需反思。
自銀保監會成立以來,嚴監管依然是監管主基調,補齊監管短板,牽住公司治理的“牛鼻子”,一手治亂一手立規。監管部門重塑自我之時,保險業亦在狂飆急進之后開始冷思考。
麥肯錫近日發布的報告指出,中國保險市場在經歷了放開初期的國場奪地期、引入外資后的渠道興起期、金融危機后的市場恢復期、資產驅動負債的激進擴張期之后,如今“回歸保障”已成為新常態。
自去年以來,多家保險公司提出再出發的概念,在反思中尋找回歸初心之路。張維功表示,從陽光保險而言,其與創業期相比,近兩年來亦存在心氣有余而斗志不足的現象,諸多創新尚未達到顛覆之效。
在陽光保險集團成立12年后,張維功牽頭完成了公司創立以來最大的一次組織調整:把集團推向主戰場,通過改革管理模式,調整組織架構,整合母子資源,來充分盤活公司資源,提升組織的運轉效率,亦需改革。
在金融科技浪潮之下,保險業面臨的內外形勢已不同于往日。有保險業人士指出,數字化將推動中國保險市場加快變革。經歷行業陣痛之后,誰將在再出發的進程中率先“破繭”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