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帆
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
葛一虹先生是新中國戲劇理論事業的開拓者之一,著名的戲劇家、出版家、翻譯家、文藝理論家和社會活動家,同時他也是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第一任所長,后生晚輩都親切地稱他為葛老。
一
葛一虹,1913年4月2日生于江蘇省嘉定縣(今上海市嘉定區)一個家境殷實的書香門第。字作舟,號巨川,學名葛曾濟,曾用筆名紀萱、黃蕪茵(舞鶯)、穆楔、楊七郎、江上仙等。父親葛植三是清末最后一期科舉考試的秀才,在縣立師范學校擔任教師,母親朱清貞出自中醫世家。葛一虹上有兩個姐姐,是家中獨子,全家很是寵愛他,父母對他的教育很開明。在家鄉的企云小學畢業后,1927年,葛一虹隨父親到上海三育學校讀中學。1928年,他轉入最早由國人自主創辦的新式中學南洋中學,這所學校在當時屬于貴族學校,創始人王培孫是著名的教育家,學貫中西,與南開的創始人張伯苓并稱為“南王北張”。學校秉承南洋公學文理兼修的傳統,同時受五四運動等民主思潮影響,非常注重學生愛國民主思想和人文素質的培養,學生們經常自編自演新劇。南洋中學在葛一虹之前培養了顧維鈞、朗靜山、巴金、周仁等各界精英,曾被譽為中國的“伊頓公學院”。
很多時候環境能塑造人,尤其是對人青年時期的影響更為深遠。葛一虹在南洋中學讀書時,除了繁重的學業,業余時間大量閱讀中外讀物,逐漸對新文化和服務大眾的無產階級戲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開始參與校園戲劇活動,并接觸到了左翼戲劇。可惜1931年“九一八”事變和第二年的“一·二八”淞滬戰爭的爆發徹底打破了校園寧靜的生活。1932年3月3日,家鄉嘉定被日寇占領,為了實現抗敵救亡的理想,葛一虹和同樣才華橫溢的兩位青年同鄉瞿白音、田魯(查良景)創建了“暴風雨劇社”和“嘉定青年文化促進會”,這兩位后來到香港成為了炙手可熱的影視編劇和影視理論家。他們三人先后辦劇團、編刊物,宣傳愛國救亡思想,19歲時的葛一虹已經顯示出了對于打破不平等舊社會的決心和果敢的思維,當時他們三人被左翼文化界譽為“嘉定三杰”。1932年,葛一虹被天津南開大學錄取,他希望能像曹禺那樣,實現進步戲劇救國的愿望。但因為理科成績也很好,父親希望他能為未來謀得一份穩定職業打基礎,因此他最終考入當時上海的一所理科大學——大同大學理學院,攻讀化學專業,從這件事能感知葛一虹既有主見同時又很注重親情。
雖然沒有讀上自己心儀的大學,但是葛一虹對自己戲劇救國的理想一直都堅定不移。1933年初,葛一虹與瞿白音、田魯合寫了一部學生反日斗爭題材的劇本《轉變》(又名《改弦更張》),這部戲在當時被很多學校和團體演出,是最早的國防戲劇之一,受到了社會廣泛的關注。在大同大學期間,葛一虹還和同學顧而已一起創辦了“大同劇社”。1933年5月,他們在持志大學的禮堂演出了田漢編劇的話劇《亂鐘》。8月,他們和當時的左翼劇聯建立了關系,這使得葛一虹進一步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理論。他還認識了章泯、趙銘彝、宋之的、陳荒煤、于伶、趙丹等一大批左翼戲劇人,這些日后成為中國戲劇、電影、文學界翹楚的群體,使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1933年12月,國民黨反動派對全上海大專院校進行了一次大清查,逮捕了所謂的赤化分子一百多人。葛一虹從事的左翼戲劇活動早就被特務學生盯上,被逮捕入獄。在龍華監獄,他認識了一同被關押的郁文哉、伍夢窗(伍孟昌)、向思賡、張廷錚、周德(周而復)等人,還有15年后成為其妻、相濡以沫一生的陸翰蕓(陸一旭)女士。1931年2月7日,革命作家胡也頻、柔石等人就是在龍華監獄慘遭殺害,這次入獄經歷讓葛一虹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罪惡有了更切身的體驗。同時,國民黨反動派非法逮捕大學生一事,激起了中外各界人士的強烈抗議。葛一虹的父親愛子心切,幾經托人,6周后才把兒子保釋出來。本就身體羸弱的父親在葛一虹出獄后不久就病逝了。在日本帝國主義者不斷侵略、國民黨政府卻繼續屈服的情勢下,社會上愛國與救亡運動逐漸高漲。葛一虹從一腔愛國熱情的青年學生,成長為一名扛著文藝武器的青年戰士,他用更高的工作熱情投入到左翼戲劇創作、戲劇理論研究和外國戲劇翻譯與推介、刊物出版以及話劇演出實踐中。

葛一虹全家合影(右一為葛一虹)
1935年初,葛一虹接手劇聯主辦的刊物《文學新輯》的編輯和出版工作。由于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圍剿”,這本刊物只出了一期,發表了葛一虹創作的小說《旱》以及邱東平、田間、天虛等人的作品,但是《文學新輯》和之后的《木屑文叢》在當時的左翼文化運動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一時期,葛一虹用英文轉譯了很多介紹蘇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學派的文章,同時撰寫了多篇關于左翼戲劇和電影的評論文章,他還給報紙和雜志做影評、劇評,也寫劇本和短篇小說。1935年暑假,葛一虹離開大同大學,經家人介紹到中華煤球公司做化驗師,直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二
1936年,隨著全國抗日救亡運動日益高漲,文藝界提出了創作國防文學、國防戲劇、國防音樂的口號,葛一虹先后創作了《野孩子們》和《小英雄》兩部獨幕兒童劇劇本,發表于《讀書生活》雜志。《野孩子們》寫的是華北農村里幾個孩子在一起時的有趣對話和小故事,生動地反映了當時農村懵懂孩童也不愿意當漢奸的良知。《小英雄》寫的是類似上海的一個大城市的早春,一個公園里的小商小販和公園門警、紳士小姐、青年學生和從東北淪陷區逃難來的一家老少兩代人的故事。這兩個劇本非常生動,是當時典型的街頭戲劇的劇本結構。1937年6月5日,葛一虹與章泯主編的《新演劇》(半月刊)雜志創刊,他們組織歐陽予倩、柯靈、殷揚、張庚等人發起“關于戲劇職業化問題討論”,這是中國話劇表演體系最早的創建階段,是非常值得后輩記住的一個歷史時刻。在此之前,中國的話劇只是為反帝、反封建、反強權服務的文藝宣傳工具,而此時的討論,說明當時的話劇表演正在從業余走向職業化。葛一虹等人是較早提出“職業化演劇”理論的。這得益于他的英文水平和國際化視野。他翻譯了大量國外戲劇資料,包括翻譯莎士比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以及蘇聯演員和劇作家創作體會等文章,這些經歷提升了他的眼界,也引發了他對于建立中國話劇表演體系的思考。《新演劇》一共出了四期,“八一三”戰事爆發、日寇進攻上海后,被迫停刊。
1937年年底,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葛一虹從上海到漢口,當時用戲劇宣傳抗戰的工作迫在眉睫,為了讓《新演劇》得以在武昌復刊,他放棄了去武漢國民政府三廳田漢手下任職的機會,也中止了去中國共產黨革命圣地延安的計劃。這兩個選擇在當時可能是很多文化青年的心之所向,但葛一虹在回憶24歲所做的這個決定時只說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顯示出他骨子里淡泊名利、低調務實的高貴氣質。堅持戲劇救國的道路,是他的自覺選擇,也是他自小到大的成長環境促成的。他深知要發動全民抵抗日本帝國主義,戲劇是最有效的文化武器之一。

《新演劇》創刊號
1938年夏,武漢淪陷后,葛一虹來到重慶,為了緩解當時“劇本荒”問題,他與章泯、宋之的等人編了一套《新演劇戰時戲劇叢書》,叢書首先印了一批他們創作的劇本,包括章泯編劇的《生路》、舒非編劇的《民族公敵》、羅烽編劇的《國旗飄飄》以及葛一虹的論文集《戰時演劇論》(叢書由讀書生活出版社印行)。其后,他又在上海雜志公司匯編了《新演劇叢書》,其中收錄有劉露撰寫的《舞臺技術基礎》、章泯撰寫的《戲劇導演基礎》等。據中國舞臺美術家李暢回憶,當時國立劇專在重慶,他的老師劉露編寫的這本《舞臺技術基礎》是學生們的教材,書中一些內容來自于英美的書籍翻譯,從這可見當時戲劇教學書籍的匱乏。葛一虹還經常為《新華日報》寫稿,僅收在《戰時演劇論》里的就有《評中國萬歲》和《確立戰時演劇政策》等多篇文章。可以說,這個時期的葛一虹為了扛起戲劇救國這面旗幟,有意識地把自己從作者、翻譯者變為編輯、出版、發行的全能選手。

青年時期的葛一虹(前排左三)
三
早在20世紀初,無論是日本、蘇聯,還是英國、美國,都有很多針對中國民族形式的討論,各種翻譯出版的刊物經由不同渠道,散布到國內各地。國內第一次提出“民族形式”是在抗戰時期,當時中國社會強烈的民族救亡意識與民族主義熱情,使得如何建構一個更合理的國家,成為不同黨派、不同政治陣營自覺的討論。毛澤東1938年10月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所做的政治報告《論新階段》首次明確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理論,提出了要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的問題,要把國際主義的內容同民族形式結合起來。同時期在國民黨內部也有蔣介石和汪精衛兩派意見,這些因素促使延安和重慶文化思想界開展了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一場熱烈討論,隨之在昆明、桂林、香港等多地的四十多種報刊,發表了約二百篇文章,召開了十多次大型座談會,有近百名作者參加了這次大討論,涉及文藝從理論到創作的一系列重要問題。
當時文藝大眾化需求以及文藝創作如何利用舊形式等問題,在作家、戲劇家中被廣泛關注。為了使文藝讓群眾更喜聞樂見,從內容到形式都要作新的嘗試,也涌現出大批形式短小、內容通俗的抗日作品,但其中有些作品生搬硬套、沒有取舍,將落后和庸俗的形式加進來,或者直接與新內容結合,而不考慮作品從內容到表現形式的協調統一。針對這些問題,文藝界提出作家要再次深入生活,“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口號。1939年6月,葛一虹參加了由著名愛國詩人、社會活動家王禮錫擔任團長的作家訪問團,準備深入抗戰前線體驗生活。訪問團取道成都、西安,到達洛陽,然后在陜縣渡過黃河進入中條山。在計劃去往八路軍活動地區的途中,團長王禮錫染病去世,致使訪問計劃不能繼續完成。但葛一虹經歷了這幾個月的生活體驗后,對新文藝和舊形式有了屬于自己的感悟和觀點。
1940年春,回到重慶的葛一虹在《新華日報》《文學月報》等進步報刊上發表《關于民族形式》和《民族遺產與人類遺產》兩篇文章。他的觀點是:“文化和科學或其他是屬于全人類,而不僅是一個民族的,這也是堅決反對國粹主義的理由。”并針對近現代思想史家、哲學史家向林冰的“新文藝要想徹底克服自己的缺點,就不得不以民間文藝形式為其中心源泉”的觀點進行批評,由此拉開了歷時一年多、氣氛熱烈而影響廣泛的國統區文化界關于“民族形式”問題大討論的序幕。在這次討論中,葛一虹發表《民族形式的中心泉源在所謂民間形式嗎?》《魯迅論大眾文藝》《魯迅先生與民族形式》等多篇文章,并參加了《新華日報》《文學月報》和田漢為《戲劇春秋》召開的幾個座談會,提出“我們為要表現中國人民的思想與感情”“覓求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民族形式”等重要觀點,引起了當時學術和理論界的重大反響。葛一虹強調民族形式與抗日內容是不可分割的觀點,當時得到了胡風、郭沫若、胡繩、羅蓀、戈茅、黃芝岡、光未然、潘梓年等人的認同。這次關于“民族形式”的大討論,在79年后的今天看來仍然很有意義。

青年時期的葛一虹
四
從1917年蘇維埃俄國成立開始,中蘇之間的文化交流就沒有停止過,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戲劇在中蘇文化的交流中起到過很重要的作用。在這個重要的歷史時期,葛一虹曾默默為中蘇文化交流乃至中國共產黨和蘇聯政府的關系做了很多溝通工作,同時他克服了戰時物資極度匱乏、國民黨反動派嚴格的文化審查制度等因素,盡可能地將蘇聯文學藝術的巨大成就和蘇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社會生活狀況介紹給國內讀者。這些工作既顯示了葛一虹睿智而縝密的思維和良好的溝通能力,更重要的是反映出他堅定的無產階級信仰。
葛一虹在上海出版《新演劇》時就開始翻譯和介紹蘇聯戲劇。1938年夏,他和章泯、舒非、田魯一起從漢口到重慶。11月,他為《中蘇文化》雜志紀念蘇聯十月革命勝利21周年出的特刊撰寫了《十月革命與蘇聯演劇》后,中蘇文化協會特邀他擔任協會宣傳委員會委員。1939年起,經周恩來安排,葛一虹與侯外廬、翦伯贊、曹靖華等共同擔任中蘇文化協會主辦的《中蘇文化》期刊常務編委,同時他還兼任文藝欄目負責人。葛一虹發表了多篇關于蘇聯無產階級領袖論文藝的專題論文,如《馬克思論文學》《列寧論文化》《列寧論藝術》《知識分子與革命》等,毛澤東的重要文章《蘇聯利益和人類利益的一致》也因葛一虹的推介首次發表在《中蘇文化》上。
1939年,葛一虹翻譯蘇聯劇作家包戈廷的名劇《帶槍的人》。一年之后,這部描寫蘇聯十月革命的話劇劇本發表在重慶一個蘇聯電影戲劇專刊上。發表后不久,《帶槍的人》便相繼由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等幾個劇團在晉察冀邊區和延安等革命根據地上演。中國舞臺上第一次出現了列寧、斯大林栩栩如生的光輝形象,在國內外引起了很大的社會轟動。之后,葛一虹又先后翻譯了包戈廷的《我怎樣寫〈帶槍的人〉》和《我怎么描寫列寧—— 一個劇作家的創作經驗》、蘇聯著名戲劇理論家泰洛夫的《關于N·包戈廷的〈帶槍的人〉》,并且撰寫了自己關于翻譯這個劇本的一些心得體會。從這些文獻資料能夠了解到,那個時期雖然社會動蕩,但是左翼革命戲劇的發展很迅猛,也很深入,內容涉及劇本創作、角色表演等方方面面。
由于以上工作的關系,葛一虹結識了當時擔任蘇聯對外文化協會代表的蘇聯駐華使館一等秘書米克舍拉夫斯基,其后米克舍拉夫斯基對葛一虹的工作給予了多方幫助。1941年1月,皖南事變爆發,周恩來同志領導的中共南方局將重慶的進步文藝工作者秘密轉移。在周恩來助手徐冰的幫助下,葛一虹和戴浩、潘祖訓等人抵達香港。在香港,葛一虹與共產黨駐香港負責人廖承志見面,在廖承志的部署下通過宋慶齡的介紹,結識了孫中山的長子孫科。孫科當時是國民黨里的主戰派,他一直抱有民主政權的理想。1936年“中蘇文化協會”成立時,他出任首屆會長。“七七事變”后,孫科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及蔣介石特使與蘇聯談判,簽訂《中蘇互不侵犯條約》和《中蘇商務條約》,并爭取了蘇聯援助中國抗戰的事宜。這次經葛一虹從中斡旋,最終促成了中蘇文化協會香港分會的成立。香港分會選舉著名外交家顏惠慶為會長,葛一虹被選為常務理事兼秘書長。按照廖承志的指示,為強化對孫科的影響,葛一虹又介紹夏衍、喬木(喬冠華)和沈志遠三人和孫科敘談。1941年9月,香港分會成立,葛一虹幫助專程從重慶來香港的米克舍拉夫斯基與宋慶齡、廖承志會面。此外他還邀請在香港的十幾位著名文藝界人士包括夏衍、葉以群、戈寶權等舉行歡迎宴會,同時介紹米克舍拉夫斯基去看望了中蘇文化協會香港分會會長顏惠慶。
在香港這一年時間,葛一虹完成了蘇聯四幕劇《生命在呼喊》的翻譯。他在《〈生命在呼喊〉前記》中回憶道:“一九四一年秋,我的這個譯劇首次在香港出版。那時候,世界的整個局勢是非常嚴重的:在軍事上,法西斯的侵略軍在歐亞兩塊大陸上正在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在政治上,民主國家的合作還在開始,而我們國內的團結在一度僵化之后,猶在若即若離的階段。”同時他還整理了在重慶時期所譯《馬克思論文學》等多篇論文,匯編成《作家與社會》(孟夏書店出版)。中蘇文協香港分會成立后,葛一虹本以為可以做更多工作,沒想到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突然爆發,其后日軍大舉進攻香港,社會形勢驟變。1942年2月,身陷險境的葛一虹等人在東江游擊縱隊的營救下,返回重慶。

葛一虹譯《帶槍的人》

1957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蘇聯話劇《帶槍的人》,由歐陽山尊導演,刁光覃(右)飾演列寧

葛一虹與夫人陸一旭
1942年5月,葛一虹向周恩來匯報工作,提出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請求,并期望能去解放區工作和學習。在聽取了葛一虹的匯報后,周恩來認為他在香港為中蘇文化交流所做的工作很成功,在黨外能發揮更大的作用,遂指示葛一虹設法回到中蘇文協。遵照周恩來的指示,葛一虹再次找到孫科,不久后中蘇文協召開擴大理事會,會上作了機構和人事的安排,所屬研究委員會由郭沫若任主任委員,葛一虹任副主任委員。葛一虹同時還參加了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和中蘇文協會的許多社會活動,并經常往來于八路軍辦事處,參加由周恩來、王若飛等人舉辦的各種主題座談會、茶話會以及招待酒會;同時,凡遇抗戰重大事件,葛一虹都會積極參與重慶文化界舉辦的簽名活動。
這一時期,葛一虹翻譯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自我修養》兩章,先后在《新華日報》上發表,其后這兩個章節與戲劇家章泯、電影導演鄭君里所譯章節合并成為一本書,由新知書店出版。這本最早的《演員自我修養》其實只是全書的上半部內容,但是出版后立刻就成為當時所有抗敵演劇隊創作人員的寶典。據參加過抗敵演劇隊的表演藝術家朱琳回憶,《演員自我修養》當時是演劇隊的教材,鄭君里、沙蒙都給演員上過斯坦尼體系的戲劇理論課,洪深、舒強、張水華、瞿白音等人也用斯式體系導戲。后來,舒強、水華將書帶到延安,對解放區的戲劇教育和戲劇創作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28日,毛澤東率領中國共產黨代表團到重慶與國民黨進行談判。到重慶的第二天,毛澤東率團來到中蘇文化協會參加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慶祝酒會。葛一虹第一次見到敬仰已久的毛澤東,緊接著毛澤東又專門約請葛一虹、巴金和曹靖華在桂園會面。毛澤東親切的關懷和熱情的鼓勵,以及他對時局的客觀分析和對未來形勢的展望,都增強了葛一虹對所做工作的信心和力量。
蘇聯對日宣戰后,葛一虹認為這是一個盡早恢復上海中蘇文協工作的好時機。在征得孫科等人同意下,1945年秋天,葛一虹回到上海,但由于時局日趨惡化,有關恢復上海分會的商談會最終未能成行。后來,葛一虹在蘇聯對外文協弗拉德金和克里可夫代表的直接領導下,由蘇聯方面提供工作計劃、活動經費,再由姜椿芳、陽翰笙、戈寶權、葉以群、郁文哉等人協助,戰勝了重重困難,逐步打開了局面。葛一虹圍繞當時蘇聯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舉辦了系列照片展、藝術展,吸引了數以萬計的觀眾。1946年,葛一虹組織了高爾基逝世10周年紀念大會和普希金逝世125周年紀念會,邀請到郭沫若等人來做報告和演說,與會者數以千計,場面十分熱烈。這個時期,葛一虹出版了《蘇聯集體農場》《蘇聯木刻》《高爾基畫傳》《普希金畫傳》四本畫冊,還發行過幾期《中蘇文化》雜志的上海版,另出版了《蘇聯計劃經濟》《蘇聯財政制度》《蘇聯要求什么》和《大眾科學叢書》(十二冊)。期間,葛一虹積極協助蘇聯電影出口公司李德敬代表解決了蘇聯影片《寶石花》《蘇聯之光》等在大戲院的放映問題,并組織“蘇聯電影觀賞放映會”,多次邀請文化界人士觀摩蘇聯電影。同時,他還將國內左翼優秀電影《夜店》和《松花江上》推薦給李德敬,由他運往蘇聯交流放映。為了擴大蘇聯電影的影響,葛一虹曾和姜椿芳、袁履康等創辦過新藝影片公司。之后,隨著解放戰爭的深入,國統區白色恐怖猖獗,葛一虹深感中蘇文化交流工作無法繼續,他曾和弗拉德金、克里可夫談起,并同姜椿芳、戈寶權等人商量,還與已在香港的郭沫若通信,表示準備離開上海到解放區去(曾經由葉以群布置,準備乘船到青島轉入山東解放區),但大家都希望葛一虹能夠在上海堅持下來。直到1948年10月初,姜椿芳通知葛一虹,地下黨截獲國民黨反動派馬上要抓捕的黑名單里有葛一虹的名字,讓他必須迅速撤離上海。葛一虹和剛結婚的夫人陸一旭商量決定去解放區。

《蘇聯木刻》插圖
葛一虹先輾轉到了北平,與地下黨城工部的石嵐接頭,石嵐得知他在上海編譯過大批介紹蘇聯政治、文化及科學成就的書籍,認為這類書在解放區非常需要,建議葛一虹將紙型一起帶到解放區。1948年11月初,陸一旭攜孩子也到了北平,作曲家盛家倫回上海時將葛一虹的行李和書的紙型從海道運到北京。
五
1949年初,北平宣布和平解放,葛一虹以極大的喜悅迎接了北平解放。7月,他參加了第一次文代會,會上文藝界的新老朋友紛紛建議他盡快出版一些解放區作家的作品以及介紹蘇聯的書籍。經黨組織同意,葛一虹重新開辦了抗戰時期的天下出版社。在兩年內出版了《大眾文藝叢書》《蘇聯文藝科學》《談蘇聯文學》《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蘇聯歷史》《蘇聯地理》《社會主義與宗教》《文學的人民性》《新詩論》《蘇聯名劇譯叢》《戲劇創作叢書》《對話集》《音樂叢刊》《活頁歌選》等書籍數套,出版發行《新戲曲》《新演劇》等期刊。此外還出版自然科學方面的小冊子30多種,《少年英烈傳》《指揮官的命令》等少年兒童讀物數種以及《丁聰漫畫選》《方靈漫畫選》兩本。

《蘇聯要求什么》
1951年秋,葛一虹給周揚寫信,希望將天下出版社捐獻出來。周揚回信肯定了葛一虹的工作成績,最終天下出版社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后經周揚與田漢研究決定,葛一虹到中國戲劇家協會工作。此后他先后擔任過中國戲劇家協會研究室主任、《戲劇報》和《戲劇論叢》編委、中國戲劇出版社總編輯兼副社長、《外國戲劇》雜志主編等職務。在他的努力下,促成出版了大量中外戲劇實踐和理論書籍,例如共17期的《外國戲劇資料》,里面介紹過《尤涅斯庫和荒誕的戲劇》《保羅·薩特論“犀牛”》等文章。他還將很多外國戲劇活動、戲劇新動向介紹到國內。20世紀60年代,他主持編譯過9冊本的《戲劇理論譯叢》,全面介紹了當時國際戲劇的最新理論成果。他將蘇聯戲劇家梅耶荷德和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戲劇體系較為完整地介紹到中國,這在當時的條件下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這年,葛一虹65歲,在一般人早已享受退休生活的年紀,他以更大的工作熱情迎來了事業的新時期。1980年,葛一虹終于如愿以償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實現了自己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愿望和理想。同年,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在籌備了兩年之后,作為文化部直屬的、全國唯一的話劇研究機構正式成立。成立之初,所里有梁化群、季濱、左萊、陳永康、楊竹青、陳美英、張百靈、楊秀琴八位研究人員,由原話劇所籌備組的表導演專家梁化群女士擔任副所長。1981年,葛一虹被文化部正式任命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
20世紀80年代,葛一虹還先后擔任了中國戲劇家協會常務理事、書記處書記,中國戲劇出版社社長兼總編,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兼外國文藝研究所所長,中國戲劇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田漢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田漢基金會常務副理事長等工作。作為話劇所所長的葛一虹,深感話劇所未來的發展離不開話劇歷史研究、話劇理論研究、當代戲劇批評、戲劇藝術課題、戲劇學術交流活動、戲劇人才培養這六大塊內容,中國話劇理論學科的發展亟待從外國戲劇歷史發展中借鑒經驗,同時也需要將中國話劇發展歷程真實記錄下來,讓研究者從中吸取營養,形成研究課題。因此,他提出話劇所亟需撰寫“一史一論”。
1981年7月,葛一虹同著名編劇、作家、演員黃宗江一起,代表中國戲劇界應邀赴美國奧尼爾戲劇中心出席美國劇作家年會,并在美國多個城市進行考察和交流。1983年,他擔任了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哲學社會科學國家第六個五年規劃中的重要課題《中國話劇通史》的主編,這是集全話劇所的研究力量合力打造的、國內第一本全面介紹中國話劇發展歷程的史書。葛一虹在接受話劇所高新生采訪時,曾談到當年主編這本書的原則:“這是一本戲劇史,不是單純戲劇文學史,必須要全面地反映戲劇演出和活動的全貌;另外要堅持以科學的史學態度研究中國的戲劇歷史現象。” 同時期,葛一虹還主編了《中國話劇藝術家傳》6卷本,以真實生動的敘事風格,翔實地紀錄了田漢、陽翰笙、沙可夫、李伯釗、張庚、歐陽予倩、洪深、郭沫若、夏衍、熊佛西、丁西林、老舍、陳白塵、曹禺、黃佐臨、焦菊隱、于伶、孫維世等66位抗戰時期為新中國做出過重要貢獻的代表性戲劇家的簡史。這類藝術家簡史的撰寫一般都會從訪談開始收集資料,這也是葛一虹設計的針對所里青年研究人員迅速進入研究狀態的好方法。20世紀80年代中期,葛一虹還承擔了16卷《田漢文集》的主編工作、《中國大百科全書·戲劇卷》的撰稿和編審工作、《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史料集》的主編等工作,在葛一虹的領導下,話劇所在研究能力和人才培養方面的成長非常迅速,先后培養了包括高新生、李一波、竇小紅、賀黎、溫琪、李布爾等話劇研究領域的新生力量,同時吸納了戲劇家孫維善、許國榮等戲劇人才,壯大了話劇所研究領域的隊伍。

《中國話劇通史》

晚年葛一虹
1987年,葛一虹74歲離休時,仍筆耕不輟,主編了《中國新文藝大系1937—1949戲劇集》和《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資料集》。1997年,葛一虹將自己珍藏了近半個世紀的孤本畫冊《莎士比亞畫廊》 交由河北教育出版社重新復制出版,并撰寫了后記,1999年這本畫冊榮獲國家圖書獎提名獎。1997年12月,中國戲劇家協會授予葛一虹等人從事中國話劇事業五十周年——中國話劇90周年紀念榮譽獎章。1999年新中國成立50周年時,鑒于葛一虹在文化藝術界做出的突出貢獻,文化部授予他第一屆文化藝術科學優秀成果獎特別獎。
在葛一虹一生中,有很多君子之交,像著名音樂家周巍峙、戲劇理論家劉厚生、經濟學家于光遠、劇作家吳祖光等。在生命樂章的尾聲,他特別注重培養和關照有志于在戲劇行業發展的年輕人,著名戲劇理論家童道明等人的回憶文章中,都曾著重提到這一點。
2005年4月26日,葛一虹92歲仙逝。
葛一虹先生一生治學嚴謹、學貫中西,淡泊名利、低調務實;他對青年戲劇工作者循循善誘、潛心提攜,數十年間發掘和推介了許多戲劇新人和優秀作品,贏得了幾代戲劇工作者的衷心愛戴。他用一生兌現了他和夫人陸一旭喜愛的蘇軾名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也是他們的墓志銘。話劇所楊秀琴老師曾將葛老早期功績總結為“學者與戰士”。抗戰及解放戰爭期間,翻譯工作成為各黨派思想動員的重要工作,葛一虹先生用他英文翻譯和戲劇領域的專業知識,為宣傳左翼革命戲劇、無產階級文化與思想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生在亂世,葛一虹先生這一輩子做的事情,包括編劇、作家、劇評、戲劇理論研究、報紙雜志自由撰稿人、翻譯、編輯、出版、發行、策劃文化活動、外聯、政府文職、文化交流、組織社會活動等等工作,跨學科跨專業是經常的事,但是萬變不離其宗,總結葛一虹先生的一生,都在圍繞著中國話劇事業做貢獻。他所做的事情都是最吃力又要水平的話劇理論學科基礎的搭建工程,包括將世界范圍內的戲劇導表演乃至舞臺美術設計體系、戲劇理論翻譯、介紹到中國,尤其是蘇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以及經典話劇作品的介紹,使近現代的話劇工作者開拓了眼界,少走了很多彎路。

2001年5月9日,葛一虹88歲生日,邀請吳祖光、于光遠、周而復、黃苗子夫婦、丁聰夫婦、楊獻益、黃宗江夫婦、陳冰夷夫婦、范用、王世襄、曹孟浪等老朋友們共聚一堂,前排左四為葛一虹
葛一虹先生是中國戲劇界最早幾位著眼于搭建戲劇體系和研究方法的實踐大師之一,做基礎學科的搭建費時又費力,來不得半點馬虎和敷衍,但是如果沒人做,中國話劇的理論發展不知道將會滯后多少年。向葛一虹先生以及與他同時代的中國話劇開拓者們致敬,正是他們前赴后繼的默默付出,才有現在中國戲劇的繁榮,望吾輩發揚他們默默奉獻的精神,研究他們寶貴的藝術經驗,為中國話劇事業未來更大的繁榮而堅持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