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的香煙盒展

唐吉慧

錢化佛（1884—1964）是江蘇常州人，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無疑是個神奇的人物。早年留學(xué)日本參加了同盟會，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一枚子彈打到他的胸口，像電影里的情節(jié)那樣，他的胸口口袋內(nèi)藏了枚銀幣，子彈打在銀幣上，他躲過一劫。后來他真的演了戲拍了電影，唱京劇是有名的丑角，1934年的一部《春宵曲》，他演了位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校長。不過讓他安身立命的是畫畫，他愛畫佛像，畫中的佛像大都閉著眼睛，人們問為什么，他答：“我佛慧眼，不要看人間的牛鬼蛇神?！迸f中國的反動統(tǒng)治讓他無比憎恨。

他將自己數(shù)十年的經(jīng)歷稱作人間游戲，1946年左右，由他口述，鄭逸梅執(zhí)筆，以《拈花微笑錄》《花雨繽紛錄》為題分別刊載在了《新夜報》《今報》上，鄭逸梅形容簡直超過吳趼人那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錢化佛也是個有心人，畫畫之余收藏了許多稀奇的物件，有古錢幣、鼻煙壺、紫砂壺、火柴盒。上海孤島時期，每每夜深人靜，他便偷偷去揭敵偽貼的告示，如果揭破那么換一份重揭，必為完整，經(jīng)年累月，不辭風(fēng)雨，竟然收集下整套告示，他認(rèn)為：“敵偽的罪狀，盡在這一大沓的告示中?！毙轮袊闪⒑?，這些告示成了抗戰(zhàn)時期的重要文獻(xiàn)，錢化佛全部捐給了國家。他還有一個嗜好，收集香煙盒。

錢化佛是不吸煙的。早年他時常和京劇名旦毛韻珂混在一起。毛韻珂愛吸外國煙，有一種試一種，錢化佛發(fā)現(xiàn)這些香煙盒子十分新穎，自此生了收集的興趣，開始留心起市面上的新牌子，見到則買，煙盒留下，香煙送人，又本著人棄他取，多年下來，存了數(shù)萬只。1935年，錢化佛在北京的新世界國貨商場辦了一次佛畫和收藏展，佛畫是歷年精心之作，收藏展中就有這樣一個香煙盒展。當(dāng)年的一份展覽說明簡單介紹了這次展覽，開篇列舉了吸煙的種種危害，“傷腦、敗胃、僨事、耗財、經(jīng)濟外流、國力減弱等等”，目的不外乎勸人戒煙，養(yǎng)成良好的娛樂習(xí)慣和正當(dāng)?shù)鸟焙茫绻佩X、郵票、畫片、畫報等，“玩之日久，積之既多，再加以整理，自然有可觀的價值，這不比賭錢、喝酒、抽煙，那些不正當(dāng)?shù)男袆雍玫枚鄦帷保?/p>

錢化佛的多位友人為展覽題了字，袁希濂有兩幅，第一幅上大字寫“煙毒之害”，左旁長題：“化佛先生以不吸卷煙勸人，而于畫佛之余暇收集卷煙包匣，積二十年之久得卷煙包匣二千八百余種，可知吸煙消耗之巨，吾人能不觸目而驚心耶。”另一幅寫得帶點俏皮：“我愛吃糖而不喜吸煙，與其以錢買煙吸，不如買糖吃，我勸普天下同人不要吸煙，無論中國煙外國煙，俱以不吸為妙?！标惼洳梢环鶎懙么蠊?jié)凜然：“煙之為物，有害人群，損我金錢，耗我精神，大而亡國，小亦喪身，欲袪其毒，先改其名（何香之有，應(yīng)改名為臭煙），寄語同胞，急起猛醒。”落款日期在1935年的五三紀(jì)念日。一百多年前，“英美煙公司”的“品海牌”香煙搶占著國內(nèi)大片卷煙市場，天津有本介紹清末民初時期本地鄉(xiāng)土人文概況的小書《天津地理買賣雜字》，文字有如順口溜，有一句寫道，“買煙卷，吸品海，頂球飛艇數(shù)刀牌”，可見天津人有多喜歡。1905年中國爆發(fā)了抵制美貨運動，陳其采早年是吸煙的，對于這一愛國運動極為投入，平時吸煙和招待客人將品海牌改為了三星牌。三星牌是盛宣懷與上海富商劉樹森各投資5萬兩白銀，1904年在上海創(chuàng)建的三星煙公司生產(chǎn)的香煙。陳果夫受了他的三叔影響，跟著提倡的潮流抽起了香煙來，他很得意地對友人說：“我吸煙是提倡國貨三星牌不是吸品海牌。雖然后來為此吸上癮，而戒的時候不大習(xí)慣了好幾天，但這仍是一種痛快的事。”趙眠云與天虛我生的題詞秉持了相同的觀點，不反對吸煙，不過提倡的是要吸中國煙，以免利權(quán)外溢。

展覽中錢化佛把香煙盒做了精心的布置，世界牌與和平牌合在一起，意寓“世界和平”，孫中山、紫金山、萬壽山、萬寶山、馬占山五種牌子合為“五岳圖”，把白鳳牌盒面的雞，與狗牌上的狗頭合為“雞鳴狗盜”，黃金牌、如意牌、長樂牌、大豐年牌合為一組，意寓吉祥，還有白金龍牌是章太炎所吸之煙，老刀牌是天虛我生鐘愛之煙等等。如介紹所說，“這真是一個趣味的展覽會”。1936年11月22日，展覽移至了上海南京路大新公司四樓。

上中學(xué)的時候，大約是初二，同學(xué)小青有一天中午神神秘秘將我們幾個好朋友喊到教室外面，說下午下了課一定去他家里坐坐。我們問什么事，他開心地說從他爸爸的煙盒內(nèi)偷來幾支香煙，要分我們一起嘗一嘗。我們感到莫名的欣喜，那個年紀(jì)，似乎覺得能夠吃香煙，能夠像大人們一樣吞云吐霧，那么才算長大了。于是擊掌盟誓，互相保守秘密。那天一散課，我們四五個同學(xué)就窩在了小青的房間里，關(guān)緊房門，拉上窗簾，一人一支，打火點上，有模有樣的吸一口吐一口。可是香煙并不如我們想象中那么“芳香”，我猛吸了兩三口，辣得幾聲咳嗽：“怪，這么嗆！”我有點抱怨?！斑€是苦的。”同學(xué)小金皺皺眉頭?！拔铱次野治鼰煏r飄飄似仙?！毙∏嘁苫蟮乜戳丝磰A在手指間的香煙，又狠狠吸了一口。我看見火熱的煙頭由深紅色變?yōu)榱送粱疑姆勰?，仿佛地獄之門即將打開，“你們來到這里，放棄一切希望”。小青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朝窗外彈了彈煙灰，繼而索性丟了出去。從此我們再不吸煙了。我沒有錢化佛那么多香煙盒用以展覽警醒世人，我愿把袁希濂的句子略改幾字，我愛吃茶，與其買煙吸，不如買茶吃。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