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博
錢穆早期多集中于純粹的學院式研究,而在抗日戰爭前后,他學術重心發生轉變,并開始與國民黨高層接觸,逐漸形成了獨特的政治思想。本文便是以錢穆前半生經歷為線索,探尋其思想轉變的脈絡,以錢穆為一案例窺測抗日戰爭這一重大歷史事實對當時學人的影響。
錢穆是近代以來的很有影響力的學者,且他的一生幾乎貫穿了中國近現代的發展歷程。對他的政治思想的變化進行研究,尤其能體現出近代大變革背景下,抱有類似文化保守主義的知識分子們在面臨各種激變時的態度,以及他們做出各種選擇的各種誘因。毫無疑問,抗日戰爭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特殊階段。
1 少年意氣向新學
錢穆出生于江蘇省無錫南部的“延祥鄉嘯傲涇七房橋”中大房一脈,十八世祖“鉅富”,有“良田十萬畝”,但“上無父母”,可見并非世家子弟;加之“七房橋人丁衰旺不一,初則每房各得良田一萬畝以上”,但十八世祖去后便“分崩離析,家法蕩然”,“子弟教育,更是不堪”,“大率僅讀四書,能讀詩經左傳,乃如鳳毛麟角”,可見亦非耕讀傳家。故而錢穆雖生于江南地區族居興盛之地,但其家族并不若皖南宗族那般規矩森然。且自文中所記舊事,錢穆父親“愛子女甚摯”,與一般強調父權舊式家庭大相徑庭。因此錢穆雖生于傳統勢力根深蒂固的江南地區,但族權、父權的束縛卻相對較小。加之生于清朝政府風雨飄搖之際,君權觀念日漸稀薄,可以說在錢穆人生的啟蒙階段,傳統的烙印并不深刻。
錢穆的父親錢承沛是清朝末年的秀才,但身體羸弱,于科舉一途未能進益,也無力開館授徒,因此錢穆幼年家境貧寒,父親也只是以《國朝先正事略》等為其開智。直到七歲時,錢穆方與兄長錢摯一起進入私塾學習,誦《大學章句序》。因塾師嚴厲動輒體罰,第二年錢承沛便遷居蕩口為二子延請新師,此時所學內容已經包含《史地概要》和《地球韻言》等新學科目。此兩書方學畢,老師生病,錢穆再次輟學,在家隨父兄讀書,閑時愛讀《三國演義》之類的小說。十歲時方又進入果育小學,果育是一所新式小學堂,分為初級和高級兩個階段,學時共八年,課程有文、史、地理、理化、自然科學、體操、唱歌等。其中體操課老師錢伯圭是革命黨人,對錢穆好讀舊書不以為然,告誡他《三國演義》言“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毫無道理,并以歐洲各國為例教育錢穆,錢穆稱自己關注中國與西方文化不同處正是肇始于此。果育學校有當地士紳資助,師資力量充備,有舊式儒士,也有新式知識分子,甚至還有幾位留學生,各種課程基本都能保障。然而錢穆于各門課程中還是喜愛文史一類,并未對西式邏輯學、數學等產生興趣,反而是中譯本文學作品多有涉獵,諸如《修學篇》,《天方夜譚》,“林琴南譯書”等。
錢穆中學就讀于常州府中學堂,此時有兩位老師對他影響極大,一位是學校監督屠孝寬;另一位便是呂思勉,當時在學校擔任歷史地理教師。錢穆入學時年齡較小,屠孝寬待其頗為寬厚,錢穆因頑劣而觸怒其他老師,屠孝寬也多為其寬解。呂思勉為當時學校最年輕的教師,雖不修邊幅卻常常宏論博識。錢穆對歷史地理極為喜愛,在呂思勉課上認真且用功,故而很受呂思勉重視。錢穆在常州府中學的生活一直順遂,直到第三年來了新舍監陳士辛,此人為人嚴苛,學生多有不喜,錢穆稱其“刻削律切,兀俺自守,多封閉,少開展,終日不見笑容,亦少言辭。出布告,亦絕不著一言半句虛文副語,只是命令,無教誨。”年輕氣盛的錢穆多次與陳士辛發生沖突,以至操行成績不良。且因陳士辛革命黨人的身份,錢穆對當時的革命黨人殊無好感。后來結業考試前,錢穆等四年級生發起小型學潮,向學校請愿“欲于明年課程求學校有所改動,主要如減去修身科,增希臘文科等。”實際很大程度也是針對陳士辛。學校不允,沖動之下錢穆退學,后來屠孝寬欲讓錢穆請求來年復學,也為陳士辛所阻。
2 一心向學少言國事
錢穆自常州府中學退學之后,初始很是迷茫,未敢立時回家,仍舊暫住學校,偶然翻閱同學書籍,得見譚嗣同《仁學》,頗有感觸,次日遂剪去長辮返回無錫,翌年便在家鄉小學教書。自此直至1930年,錢穆在中小學教書近二十年,主要教授國文課,在教學過程中發現古書之謬誤處,就加以研究改正,逐漸走上考據一途,錢穆自認為這是以偏途入學,但也是無可奈何。
1912年時錢穆曾投稿《東方雜志》,文章題為“論民國今后之外交政策”,此文未刊載,錢穆也未保留。這當是錢穆最早的一篇學術文章,文雖已不可考,但筆者查閱《東方雜志》,發現此一階段文章大多是討論革命政治及國際問題,諸如“東洋最初之共和國”、“英國與印度”、“法國新內政”、“支那革命之成功與黃禍”等,前后數月皆是如此,很可能是《東方雜志》專題征文。此篇文章可謂錢穆政治思想之肇始,然而此后數十年,錢穆皆未再有過此類時評文章,一方面是安耽于教書研究,一方面也足證錢穆此時少有政治熱情。
1930年錢穆在顧頡剛推薦下到燕京大學教書。來到一新廣闊平臺,錢穆卻不太適應,坦言原本在中小學校時同事之間“情如家人兄弟”,“團體即如家庭,職業即如人生”,然而進入大學教書卻覺得“在此只是一職業,只是求生活一手段。”于中小學任教時“視校事如家事,有問題輒直吐胸臆,不稍隱蔽”,但是來到大學后發現此方式再不得行。如,錢穆初在燕京大學教書時仍然按自己以往之例,考試給學生成績時并不給予過高分數,并以不及格的方式給學生以警示,然而按照燕京大學規定不及格者就勸退,于是錢穆不得不多次交涉避免學生因為自己的科目退學。諸如此類事件使得錢穆“始覺學校是一主,余僅屬一客,喧賓奪主終不宜。然余在此僅為一賓客,而主人不以賓客待余,余將何以自待。于是知職業與私生活大不同,余當于職業外自求生活。”正是為此,錢穆在北京任教期間,基本未參與任何教學研究以外的活動,張君勱曾有意組建政黨,邀錢穆商談勸其“從政”,錢穆也以“政治活動非性所長”為由拒絕。錢穆在北平時尤愛交友出游,湯用彤、陳寅恪、孟森、蒙文通、熊十力、林宰平、梁漱溟、吳宓、賀麟、張蔭麟、張孟劬、張東蓀、張君勱、蕭公權、楊樹達等,都是在此時結交。觀此交友情狀,足可見其學術趨向,已多近中學,政治立場也偏中間路線。
3 國難孕育新理想
錢穆雖然以扎實的學識在人文薈萃的北平奪得一席之地,實際而言卻始終與北平知識界存在隔閡,并未完全融入。究其原因,當時知識界乃至整個社會都抱有一種熱切的“慕新”“慕西”趨向,學術與政治交織糾纏在一起,而當時的錢穆卻依舊堅持一心撲在教學與研究上,既不愿“求新”,也不欲參政。然而在時代洪流中終究難以獨善其身,很快,錢穆與全國人民一同迎來了戰爭的沖擊。抗日戰爭爆發后,錢穆隨學校搬遷輾轉至西南,后又返鄉侍奉母疾病,兩年間漂泊不定。長期的顛沛流離,錢穆深刻認識到戰爭給民眾帶來的苦難,自1939年開始,錢穆有關時事的文章漸逐漸增多,“病與艾”、“建國三路線”、“過渡與開創”、“變更省區制度私議”、“現狀與趨勢”等皆是此時所作。再回到后方,錢穆轉而或是奔走演講,或是撰文評議時局,為抗日救國進言獻策。其所作政論文章,在1942年集成《文化與教育》,1945年又撰成《政學私言》,此兩書同為國難而作,前者自教育與學術層面討論政風治術,后者則直議時政。
錢穆認為,當此民族存亡之危機關頭,自當統一陣線,團結民眾,以抗日寇,首要便是凝聚人心,弘揚民族文化是最好的手段。“所謂‘民族爭存,底里是一種‘文化爭存。所謂‘民族力量,底里便是一種‘文化力量。”故而,要團結民眾達到全民抗戰,就必須使他們對于自己的國家、民族、文化有一認知與重視,一味地對歷史、文化進行自我否定,無益于團結民眾與列強抗爭。于是,不但要宣揚文化,還當進行文化教育與歷史教育,錢穆遂而提出了以“重建信史”為核心的國史教育主張,“要做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我想唯一的起碼條件,他應該誠心愛護中國。所謂誠心愛護,卻不是空空洞洞的愛,他應該對中國國家、民族傳統經生、傳統文化有所認識了解,這便是史地教育最大的任務。”可見,錢穆的歷史教育思想是貫穿著愛國理想的,也是有著政治目的的。
若說《文化與教育》還是“曲線救國”,《政學私言》則是錢穆對于中國政治道路的直面思考,此書中就錢穆政治思想的三個核心理念已經做了初步的闡釋。
第一個核心理念,“政民一體”。錢穆通過對西方民主政體發展歷程的考察,得出了“西方政史當民權思想初現,其時則政治與民眾為顯然敵對之兩體。所謂國會與民權者,則僅為一種監督與同意之權而已。”雖此后國會成為政府核心,但黨派之分,又形成了新的“政民對立”的局勢,所以西方政治難以超出政治團體斗爭,如此衍生出了階級斗爭之流。所以錢穆又說西方政治中,“所謂國家意志與國家權力者,分析而求其底里,則不過為一階級一團體所操縱而憑借之一機構與名號而已。”錢穆認為中國傳統政治是“政民一體”的,《禮記》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中國政治自來不尚朋黨,參政或是以個人或是以家族,但總的來說都是以個體形象出現,故而難于形成更大群體的利益爭奪,便也無法形成階級斗爭。此外,秦漢以降,中國政制中雖有最高元首,但政府構成卻自民眾中來,“政府既許民眾參加,并由民眾組織,則政治與民眾固已融為一體,政府之意見即為民眾之意見,更不必別有一代表民意之監督機關,此之謂‘政民一體,以政府與民眾,理論上早屬一體。”
第二個核心理念,“直接民權”。西方政治以國會代表民眾意志,行使民眾權力,而國會與實際政府卻是兩套班子,故而所謂的國會的最高監督權,不過是間接民權。而中國傳統政制,政府自由民眾產生,政治亦由民眾參與,自然是“直接民權”。
第三個核心理念,“選賢與能”。西方政制以政治團體為主,然實際政府組成當惟有一,故而有競選之途。錢穆認為西方競選單以數量優勢為上,多有弊端。而中國政制中,亦有競選途徑,是為科舉,“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天下為公”的政權對民眾開放,卻也不能人人管理,必須要有一標準,就是“賢”與“能”。當以一種較為公平公正的手段、方式,自民眾中選拔賢能之士來組成政府,維護國家之運行。傳統政治中,政府成員自科舉出,而秦漢以降又有教育之平民化,來保證平民中為賢為能得可能性,兩廂配合,遂而達成了有“智識”的“士人政府”。這是錢穆理想政治構想的最終目標。
4 走出學齋踐行理念
有了政治理想,自然也不只在學術上著手,錢穆雖然不愿從政,但在思想轉變之后,也開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1941年,民國教育部已經遷至重慶青木關,錢穆曾參加了一次討論歷史教學的相關問題的會議。會后,錢穆因出席中學教師暑期講習會留在青木關,與中法研究所所長徐炳昶討論《國史大綱》。不久,顧頡剛因《文史雜志》事務辭去國學研究所主任一職,由錢穆接任。1942年春天,錢穆應邀前往青木關,參加教育部有關“歷史教學問題”的會議并發表演講,其演講辭隨后被刊載,為蔣介石所見,蔣介石通電教育部召見錢穆,但當時的錢穆早已返回學校,于是教育部便特來電函通知錢穆。錢穆卻婉拒:“委員長軍務倥傯,不愿以我愚陋,無可獻替而輕應召,以枉費委員長之精神。并恐委員長因見我愚陋,而減少其對學術界之興趣與信心,此責更不敢當。”但同年錢穆便開始為成都空軍軍士學校作演講,題為“中國文化與中國軍人”。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錢穆作品中對中西政治之解析類目逐漸增多。次年,同盟國宣布蔣介石為盟軍中國戰區最高統帥,蔣介石來成都,召見錢穆兩次。而后蔣介石嫡系陳布雷與錢穆面見,告知蔣介石有意在重慶復興關開設中央訓練團,請錢穆為訓練團作演講。民國三十二年冬,錢穆與馮友蘭、蕭公權和蕭叔玉至復興關為中央訓練團黨政高級訓練班作演講,講詞有“晚明諸儒之學術及其精神”、“中國固有哲學與革命哲學”等。
大革命之后國民黨逐步建立全國政權,為強化統治于各地舉辦國民黨中央訓練團,其中最著名的有江西廬山訓連團及四川峨眉山訓練團,學員主要為高級軍官及地方推薦之中高級官員,以講授三民主義為官方教程。1939年廬山軍官訓練團遷至重慶,而后停止軍官訓練,改為調訓培養黨政工作人員,并改名為中央訓練團,以“訓練重于作戰”、“統一意志、集中力量”為口號,訓練目的是培養“抗戰建國”人才,完成“抗戰建國”大業,訓練目標是“養成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及徹底奉行命令的戰士。”中央訓練團的各種訓練班多達18種,其中以黨政訓練班為主,黨政訓練班調訓現職人員,主要為省市地方之中級高級官員,且師資力量“雄厚”,于右任、戴季陶、宋子文、吳稚暉、孔祥熙、朱家驊、陳誠、何應欽羅家倫等都曾任課。可以說,錢穆雖然只是在此作了月余演講,但卻是其能夠接觸到國民黨高層領導的重要機會。錢穆雖然未曾對這段人生經歷做出明確評價,但就錢穆此后人生來看,實是有重大影響。
綜上所述,雖傾向保守,但并非純然的傳統學者的錢穆,在新學舊學的共同洗禮之下,在抗戰之前,雖有愛國之心,卻“恪守本分”極少涉及政治問題。但在抗戰爆發后,錢穆不但在學術上更加關注時事,還逐漸“以學入仕”參與到了政治活動當中。錢穆并非個案,抗戰是一個特殊的時間結點,國難使得很多學者思想發生轉變,特殊的國情也給予他們一個參政議政的契機,形成了這一時期學術界思想界百花齊放,社會政治中知識分子活躍的特殊景象。于其中,錢穆的特別之處在于,在其治學伊始便未將學與仕分離開來,孔子著《春秋》以矯世,錢穆作《國史大綱》未嘗沒有效仿之意。也正與“偶像”孔子相仿,錢穆的政治思想與其說傾向保守,不若說是在維護“正統”:首先錢穆認同“大一統”的政治儒學觀念,這與當時流行一時的“無政府主義”、“地方自治”不同,他自始至終都是維護國家統一性與擁護中央權力的。其次,相對于翻天覆地式的“革命”,錢穆更傾向于較為平緩的“改革”,他既不認同中國已經到了無可救藥之地步而需要重頭來過,也不同意長痛不如短痛的急劇變革,因而并不看好破壞性極大的革命,而是認為在保留種子的前提下,漸進式的變革更好,損失也更少。此類種種都使得錢穆的政治立場傾向于當時的國民黨政府,而在認知到知識分子并不能夠在國難中真正擔負起救國救國救亡之重擔后,錢穆不得不從新式學院派知識分子的角色中掙脫開來,開始更加的關注于政治問題,將關注點從純粹之學術轉移到能救國救亡之學術上來,并與當權派做出一定的妥協與合作。相較于梁漱溟“鄉村建設運動”,顧頡剛辦書刊雜志以喚醒國人等舉措,錢穆這實際上是一種學術與政治聯合的“上層路線”,然而此后也在所難免得陷入政治與學術相離合的矛盾中去。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