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
摘要:本文討論重疊的動因與機制問題,評述目前所有音系驅動重疊理論,發現都偏離了重疊的本質。本文提出重疊的根本動因是為達成語義的構詞,語義基本特征是重復,形式機制是詞根復制,詞根復制在分布形態學框架下,實為詞根對合并,即復合。
關鍵詞:漢語重疊; 評述
重疊(reduplication)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重疊有很多分類方法,首先是完全重疊vs.部分重疊。完全重疊是指復式(reduplicant)和基式(base)的形式完全相同,部分重疊是指復式和基式的形式有所不同。世界語言結構地圖冊的樣本庫的統計顯示,在 368 種樣本語言中,有完全重疊和部分重疊的語言有 277 種,只有完全重疊的語言有35 種,沒有能產的重疊式的語言只有 56 種。由此可見重疊現象的分布之廣。重疊主要分布地區是亞太地區,重疊常見的漢藏語系、南島語系、南亞語系、達羅阰荼語系都在亞太地區,阿爾泰語系與印歐語系中,重疊現象就非常少見了。
一、重疊的真正動因:音系?形態?
語言學家們比較普遍地認為,重疊是一種形態(morphological)操作或形態手段,國外類型學和生成語法的很多學者都認為重疊是用于構詞的形態手段,Wilbur(1973)、Marantz(1982)、McCarthy & Prince(1995)、Haspelmath(2002)。同時這些國外學者也認為,重疊主要的動因是音系,這很好理解,首先,形態和音系的聯系天然緊密,第二,基式與復式音系上的一致和可控范圍內的不一致,一直是迷人的課題,成果眾多,容易形成主流觀點。漢語學界也比較普遍接受“漢語重疊為音系誘發或參與的構詞形態手段”的觀點。趙元任(Chao 1968)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認為漢語重疊是音節的重疊,可以看成一種屈折形態,復式可以看作一種屈折詞綴,但由于沒有固定形式而不同于一般詞綴。這就意味著該詞綴的固定形式復制自與基式,重疊的機制是音系。與趙元任持一樣音系復制觀的學者有孫景濤(2008)張洪明、余輝(2009),和目前對漢語重疊的所有優選論分析(如尹玉霞(2008)、李兵、隋妍妍(2009))。與趙一樣認為復式是屈折即句法特征之音系實現的學者更多,如朱德熙(1982a)、Liu (2016)、胡偉(2017)、Wang & Wu(2019)。
Chao(1968)沒有區分重疊的動因與機制,給了后人一種印象:漢語重疊的動因是形態音系,歸根結底是一種音系機制,屈折負責實現句法語義特征,那就要加綴即加上復式,復式沒有音系形式,只能從基式借。但后人顯然忽視了趙元任所說的重疊屈折即句法的一面,加劇了重疊的動因與機制的混同,在非線性音系學與基于它的優選論方案盛行的過去三十年,“漢語是音節重疊”、“重疊通過音系機制”等觀點被不斷凸顯、固化。 不多的正確聲音,如周法高(1962)“漢語重疊是語素的重疊”的觀點卻被掩蓋。本文目的之一是矯正此錯誤。綜述以往有代表性的音系方案,指出其固有缺陷,有助于我們認識到,音系理論不是闡釋重疊的理想理論,而只是闡釋基式、復式音系實現的理論;漢語重疊不是音系性的,而是語義與形態性的。
二、重疊的音系驅動理論及它們的問題
2.1轉換生成語法分析及其問題
重疊的轉換生成分析以生成語法早期Wilbur(1973)的研究為代表,雖然名為“轉換生成”,但側重點仍是基、復式音系上的近似性。下圖可以清晰展示該類分析。顯然,復式被處理為基式的后綴。
C1V1C2V2 → C1V1C2V2. C1V1C2V2 - ?n (.是語素界限標志)
轉換生成分析的弊端和轉換生成句法一樣明顯,那就是描寫性遠大于解釋性,對關鍵的重疊的動因問題毫無見解。此外,轉換生成機制過于強大,會生成許多自然語言未被見到或不可能見到的重疊類型。隨著轉換生成語法被新的句法理論取代,重疊的轉換生成分析也幾乎被世人遺忘。
2.2 CV骨架分析及其問題
CV骨架分析的代表是Marantz(1982),同樣,復式被視為基式的后綴。采用當時自主音段音系學的成果,復式被表征為一個抽象語素RED。但RED只有CV骨架,沒有音段內容,其音段內容由基式擴散得來。請見下圖。
但音段擴散機制成了CV骨架分析的“阿喀琉斯腳踝”,因為這一機制過于隨意或強制。正如Raimy (2000: 4)說的,完全可以不用自主音段擴散,而用默認元輔音的填入來解釋RED的內容,所以Marantz(1982)沒說清重疊的機制或動因問題,也未說明RED這個詞綴和一般的詞綴有何不同。
2.3韻律形態學分析及其問題
韻律形態學(Prosodic Morphology)是一個綜合了諸多理論的形態分析方案,包括韻律層級、Wilbur(1973)對重疊過度和重疊不足(overapplication and underapplication)的總結,以及轉換生成法和CV法將RED視為詞綴的思想。從命名來看,始創者McCarthy & Prince (1986)認同重疊的音系本質。要肯定的是,它比前兩種理論進步,開始嚴肅地考慮“重疊中綴”現象,所以重疊不再僅被視為串聯構詞(形態)(concatenative morphology)現象。再者,通過韻律層級單位來規定RED的韻律形式,也使得分析的隨意性大大降低。但RED的內容依然依靠(詞干音段)擴散,因而觸不到重疊的生成動因,依然屬于音系驅動理論。
2.4優選論對應理論分析及其問題
在McCarthy and Prince (1986)的基礎上,McCarthy & Prince(1995)又提出了對應(Correspondence Theory),將早年的RED=σ、RED=σμμ等條件轉換為優選論篩選層級中的標記性制約條件。另對應忠實性條件要求,基式表層與復式表層表達、基式表層與其底層表達,復式表層與其底層表達之間有嚴格的音系對應(一致)。對應理論原理見下圖。

對應理論可以說是韻律形態學在優選論時代的版本。很不幸的是,由于將韻律形態學內核嵌套進優選論這種“表層表達決定一切”的理論預設中,對應理論反而離重疊的真正的動因越來越遠。而形態復制理論正是從批評對應理論開始確立自身的法理性的。
三、形態復制理論看漢語重疊
3.1形態語義驅動重疊
形態復制理論(Morphological Doubling Theory 或MDT)(Inkelas &Zoll 2005)將重疊研究向該現象的本質與深層動因拉近,明確提出,重疊驅動力不是音系一致,而是形態一致,即語素(語義)一致,重疊本質上是為了實現句法或語義功能的形態過程或機制。正是基于此,MDT語境下討論重疊是構詞(主要是派生)還是構形(屈折)沒有多大意義:無論派生還是屈折,都是為實現句法語義特征,都是形態機制的產物。
3.2 MDT與漢語重疊
MDT特別適合解釋漢語重疊。MDT認為重疊的動因不是音系復制而是形態復制或重復(doubling)。Inkelas & Zoll(2005)總結道,自然語言的重疊可分為音系驅動重疊和形態語義驅動重疊,后者才是主流。MDT強調基、復式語義上的一致性,而不強調其音系上一致。語義一致是指疊詞的意義是其子節點意義的類像函數(iconic function);對名詞、量詞來說,類像函數是復數;對動詞來說,類像函數通常是反復體(pluractionality)(指動作的頻動或重復); 對形容詞、副詞來說,類像函數指程度(intensity) (Inkelas & Zoll 2005: 22)。
漢語普通話的動詞、形容詞和量詞疊詞的語義解析證明,疊詞的意義就是其子節點意義的類像函數。先說動詞。很多研究主張漢語動詞重疊的基本語義是指動作的頻動或重復。劉月華(1983)明確指出漢語中能重疊的動詞必須是表示可持續或反復動作的動詞;王紅梅(2009)認為漢語方言中動詞重疊的語義是表示“量增”,瞬間或非持續性動詞的重復是為了通過反復進行該動作來達到表持續的目的,體現了動量的增加。量分動量與時量,后者主要表現為“次數”;時量的增加往往帶來動量的減少,故嘗試體動詞重疊多被稱為減量重疊(Liu 2016; Wang & Wu 2018),但注意時量(次數)和動量有此消彼長的平衡關系,動量減少意味著次數即時量的增加,甚至意指持續時間更長。
形容詞和量詞疊詞的語義特點也體現類像函數。形容詞的復制通常是在基式表達的程度上再加深一些。朱德熙(1982b)雖認為普通話形容詞重疊既可表程度加重也可表程度輕微。但“輕微說”一直受到各方質疑,如陳光(2008) 明確指出,形容詞重疊并不存在性狀量的增減問題;“量增”是重疊這種形態手段的“天賦”。同理,量詞重疊就是為了表復數,或物體或事件的重復存在,“一碗碗酒”則肯定不止一碗酒。
至于漢語名詞的重疊,語義上看的確不是類像函數。還是接受李兵、隋妍妍(2009)、胡偉(2017)的觀點,將其復式視為指小后綴,其過程視為派生,本文不作仔細討論。
可見,MDT對漢語重疊事實的解釋力很強,而根據MDT,基、復式語義與音系形式都應一致,其實就是等同的單位。而本文認為這個單位就是詞根。這正好預判出,音系驅動理論對漢語分析是無效的;胡偉(2017)已經證明了所有漢語重疊的音系學分析都是無效的。重疊是詞根的重疊,也印證了周法高的“語素重疊說”。但要真正證實“重疊單位為詞根(語素)”,還需要采用分布形態學。
四、從MDT的不足看DM理論的合理性
3.1 分布形態學簡介
MDT是目前最接近重疊本質動因與機制的理論,但它仍有一些不足或未解決的問題,需要和分布形態學合璧來完整解釋漢語重疊。MDT沒有回答1)從句法語義特征到其音系實現(基式的復制),中間的橋梁是什么?2)如果按第二節說的,音系不是重疊的動力,那提供復式及其音系內容的又是何種機制呢?
分布形態學(下文稱DM)提出,DM認為只有句法一個生成器,原詞庫中的詞項的信息被“分布”到句法特征、詞典、和百科知識三個列表;句法直接操縱語素而不是詞,推導出層級結構“分流”到語音形式(PF) ;在PF 分支,負責拼出(Spell-out)正是形態模塊。DM中,語素分為f-語素和l-語素。f-語素即語法語素,l-語素指的是實義詞詞根,用根號√標示。詞根無語類,需與定義語類的功能中心語n,v,a(統稱x)合并才能形成各詞性的詞。DM 的合并和最簡方案(MP)的合并是同一概念。漢語動詞和形容詞重疊的形式表述就是兩個一樣的詞根合并為詞根短語√P,√P 再與a 或v 合并,形成層級結構[[√ √]√P a /v]aP /vP。根據MP,詞項可以多次從詞庫(DM學者稱為詞典(vocabulary))中提取,多次進入算式(Numeration)參與合并。DM是MP變種,自然也這么認為。
3.2 次生說明階與MS操作
DM和其它理論最重要的區別是它賦予形態模塊極其重要的地位,這種重要性體現在形態結構MS機制的設立上。MS機制尊重不同語言的獨特性,將其視為普遍性句法合并的有益補充。比如本文開始就說了,有的語言有豐富的重疊,有的卻沒有,怎么解釋?靠特制MS操作解釋。DM學者Raimy(2000)提出特定語義特征(重疊動因)是重疊的原生說明階(primary exponence),重疊是該語義特征的次生(secondary)說明階,表現為形態合并操作“√→√√→√P”。
3.3 漢語重疊的本質是復合
這就是說,重疊也是一種MS機制。這意味著,無論何種重疊,歸根結底是形態即MS的事情,重疊當然可以語句法甚至與音系有關(畢竟音系復制對次要現象有一定的解釋力,比如解釋漢語名詞重疊),但其實現機制是形態的。形態是橋梁性模塊,連著句法與音系,既然我們已定義重疊為“實現句法語義特征要求的音系手段”,那最適合處置重疊的自然是連接句法與音系的形態模塊了。根據DM與MP,詞根可以兩次從詞庫提出來參與合并,重疊過程正是如此:詞根被二次提取并合并。而詞根合并詞根的過程其實就是復合,只不過是復合的是兩個完全一樣的詞根。
在DM/MP中,詞項的合并分為對合并(pair merge)與組合并(set merge)。兩個詞根的直接合并因為沒有功能中心參與進來,無疑是前者。普通的復合是不同詞根經對合并,產生特定概念語義,并產生既定排序(漢語是‘紅花,越南語卻是‘花紅)。這就解釋了為何漢語及其他語言的復合詞的語義往往不透明,或具有異質性。詞根對合并之后再與功能語素結合,在DM中就是與語類給予語素(categorizer)v、n、a合并,它們只負責界定√P。所以普通復合的語義基本由√P決定。重疊就不一樣了。
(漢語)重疊可表述為√i √i√P。隨后√P繼續合并Asp,重疊式的語義就由Asp表達。而從上下位節點的關系來說,詞根被兩次提取并合并為√P是MS對Asp上語義特征的回應,是其次生說明;語義才是重疊構詞的真正驅動。
如上DM分析契合MDT理念。MDT主張疊詞中沒有基式、復式之分,基式相對于復式沒有特殊地位。既然重疊式是同一詞根二次提取并合并,MDT的主張就再自然不過了;而且由音系一致驅動帶來的分析上的不便(胡偉2017),也自然不存在。
綜合而言,通過設立語義特征并令其觸發MS的次生說明機制,DM解答了從句法語義特征到其音系實現間的橋梁問題和提供復式音系內容的機制問題,而且自然得出漢語重疊基式、復式的音系一致的結論。漢語重疊本質上是詞根的重疊,是一種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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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題信息:本課題受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英漢復合詞的分布形態學對比研究(14YBA407)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