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標
關鍵詞: 日本;惲代英;五四運動;排日運動
摘 要: 惲代英早期成長經歷正值近代中國發生轉型的階段。在此階段日本一舉成為東亞的霸主,中國則陷入列強瓜分的危機之中。由中日沖突而引發的中國民族存亡觀念,在清末民初的教科書中以“反日思想”的樣貌呈現出來,而惲代英就是在這種“反日教科書”的熏陶下成長為一個致力于拯救國家危亡的愛國志士。從一戰到五四期間所發生的排日運動,惲代英都參與期間,在此過程中,他的民族思想和國家觀念趨于成熟。在五四運動期間,惲代英的目標已經不再局限于“反日”,而是把“日本”作為中國的“救亡之具”,通過傳播日本的侵華故事來弘揚愛國主義觀念,啟蒙大眾。在啟蒙與救亡之間,惲代英的“日本觀念”是矛盾的,但在實際的救國實踐中期矛盾的日本觀念卻又奇妙的統一起來。
中圖分類號: K261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9)04000111
Abstract: Yun Daiyings early growth experience was at the stage of transformation in modern China. During this period, Japan became the overlord of east Asia and China fell into the crisis of partition. The concept of Chinese national survival caused by the Sino-Japanese conflict was presented in the textbook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n the form of “anti-Japanese thoughts”, and Yu Daiying grew up to be a patriot dedicated to saving the countr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is “anti-Japanese textbook”.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WWI, his national thoughts became more mature.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Yun Daiyings goal was no longer limited to “anti-Japanese”. Instead, he used “Japan” as Chinas “salvation tool” to promote the concept of patriotism and enlighten the public by spreading the story of Japans invasion of China. Between enlightenment and salvation, yun daiying's "Japanese idea" was contradictory, but in the actual practice of national salvation, the contradictory Japanese idea was wonderfully unified.
五四運動是1914年一戰爆發以來中日關系日愈惡化的自然結果。1919年,中國興起了聲勢浩大的反日運動。根據日本東京商業會議所的調查結果,中國的反日運動造成日本直接商業損失多達1500余萬元。在北京、天津、上海、漢口等地,日本商品遭到掠奪燒毀;中日兩國的商業貿易由于學生的抗議和民眾的暴力行動而遭受嚴重影響。即使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屢次向北京政府抗議,要求取締排日運動,但其抗議如同“水上之畫字”,毫無作用。在中國發生的排日運動,洶涌澎湃,勢不可擋,日本在一戰期間形成的壟斷優勢地位受到重創,此種嚴峻局面促使日本政府開始反思其對華政策的成敗得失。1920年初春,日本國會議員和政府官員就中國排日運動的原因展開深入的討論。在一次討論會上,日本議員江木千之質問外相內田康哉:“中國之排日運動,其原因之由來者,深且遠矣,然日本政治家委之于自然思想,而其所取之方法頗極疏虞,此日本外交失敗之一大關鍵也。”江木千之認為,中國人的“反日思想”并非“自然形成的”,而是“中國自清末以來就奉行的反日教育的產物”。“日本國會對華問題及青島問題、借款問題之討論由”,1920年3月2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外交檔案,檔號:03-33-157-01-013。關于清末民初的教科書研究,詳見畢苑:《建造常識:教科書與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劉超:《歷史書寫與認同建構:清末民國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
前述日本政府和國會議員把中國的排日思想和排日運動歸結為清末民初中國流行的“反日教育”產物,顯然是有失偏頗的,因為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所奉行的侵華政策以及歷次侵華行動才是造成中國人排日的根本原因。不過,日方認為,五四時期中國的排日運動與中國青年所受的“排日教育”有關。確如日本的中國觀察家所言,自清末民初以來,中國教科書就出現“排日觀念”。根據日本國會議員高橋作衛的敘述,“一本成書于宣統元年(1909)的教科書《國恥小史》,就記載日本吞并琉球記,以及日本攻掠臺灣東部和朝鮮獨立記,其文意則莫不出于憎惡日本”。另一位國會議員江木千之也注意到,一戰時期的中國小學教科書讀本,“修身歷史,則莫不鼓吹排日思想,而青島問題亦已編入于讀本中一節……蓋中國教科書之排日鼓吹如斯,故中國之人,自孩提之時,莫不習成排日思想”。“日本國會對華問題及青島問題、借款問題之討論由”,1920年3月2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外交檔案,檔號:03-33-157-01-013。在1911年,也就是清朝宣統辛亥年間,直隸教育圖書局就編印了《朝鮮亡國史》,記載日本侵略朝鮮的歷史,詳見直隸教育圖書局編:《朝鮮亡國史》,宣統辛亥(1911年)九月出版。
對于那些出生于甲午戰爭之后的中國人而言,他們所接受的學校教育大體屬于“國民教育”,其目的是為了“制造國民”。[1]反映日本侵華歷史的相關教育題材,因具有“國恥教育”的警示意義。如李帆所言,“在清末民初之時所編纂的歷史教科書中,兩類話語的表達較為充分:一是‘國恥話語,二是‘亡國話語。一般說來,‘國恥話語主要存在本國史教課書中,‘亡國話語主要存在于外國史教科書中”,“國恥”與“亡國”話語之所以出現在教科書中,反映了清末民初中國人急于建立近代民族國家,擺脫列強欺凌的急切心理,具有強烈的現實訴求。”[2]在清末民初,惲代英接受了小學和中學教育,教科書中的反日思想對他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并影響了他在五四時期的國家觀念和對日態度。
如果要了解五四時期反日運動親歷者的思想感受,那么惲代英無疑是恰當的人選。他的成長經歷,從一個側面彰顯了近代中國“轉型時代”(從甲午到五四)讀書人的生命歷程,以及個體的生命與國家命運如何結合在一起的微觀歷史。此外,諸如惲代英所生活的華中城市武漢是如何響應京滬等中心城市的反日運動,相關研究則是不足的,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一、一戰時期的中日沖突與惲代英國家觀念的養成
一戰時期東亞的中日沖突,特別是1915年中日兩國“二十一條交涉”的歷史記憶,不僅有力地形塑了此后數十年的中日關系,而且極大地刺激了當時中國青年的國家觀念。美國學者江文漢(Gerrit W. Gong)就認為,關于過去沖突的記憶一直在塑造著東亞的國際關系。詳見Gong, Gerrit W. ed., Memory and History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 Washington, D.C.: The CSIS Press, 2001.
在這方面,惲代英就是一位典型代表。1916年3月7日,惲代英在中華大學《光華學報》第1年第3期發表《原分》,這篇文章是考察惲代英關于“個人與國家關系”思考的重要材料。他認為,中國時局“大亂不治”,是由于國人沒有“各盡其權利義務”。欲使國家興盛,人人各盡其權利義務,“天下自然日安”。[3]16換句話說,只有國民有了明確的國家意識和主權意識,認識到自己對于國家的權利與義務所在,中國才有拯救的希望。同年8月12日,惲代英撰寫了《自訟語》,在這篇文章中,惲代英對他二十余年來的生活、品性和交友諸方面作了明確的自我批判和總結。他寫道:
如我之孽根重矣,豈尚冀回頭是岸,惟欲自今改轍易行,以少補昔日之過。我今二十余耳,中壽五十,則猶可以三十年之力補贖之,我豈可以不自勉哉。[4]
接著,惲代英自責過去“于世事,少所諳練……只知讀書”。人生在世,必須了解“人情世故”,因為“夫生而為人,自然不能不治人事……人不能不與世人來往,即鳳凰翔于千仞,亦不能逃向天地以外;則人事豈有不當留心之理”。惲代英認為,必須改正自己“過去交友異常疏忽”的毛病,而不可不取“君子和而不同之旨,借他人品性為吾剛克柔克之資”。[5]21-22由是,惲代英開始積極地參與學校公共生活,當年,惲代英參加了《光華學報》的編輯工作,并擔任光華學報社副社長。[3]18依靠《光華學報》這一平臺,惲代英開始積極培養他的“善勢力”。惲代英強烈的道德自覺,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和基督教青年會的交往有關。這時期,惲代英的閱讀書目主要是基督教青年會提供的道德修養類書籍。比如,5月2日,惲代英閱讀的書目是《完人之范》和《圣經新約》。5月3日,繼續讀《完人之范》。惲代英所讀之書主要是從武漢基督教青年會提供的。5月4日,惲代英到青年會,將《完人之范》還給伯平,又重新借得《祈禱發微》與《中國圣賢要道類編》。
結社與培養善勢力,是惲代英樸素的“組織思想”表現,也是惲代英為之奮斗一生的目標。1919年9月9日,惲代英在致王光祈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很相信要做事是少不了一種勢力的,我已往、現在、將來,便都是以養成一種善勢力為目的……我的職業是最便于養成善勢力的事業。我很信靠我的朋友的力量,一定可以養成更大的善勢力。很信這善勢力是中國各方面歡迎的,很信中國一定可以靠他們得救。”[5]107-108由此可知,此時的惲代英已經意識到“發展組織力量”對于“拯救中國”的政治意義。
惲代英關于“善勢力”的思想來源,主要是兩方面:其一是中國傳統倫理思想,特別是宋元理學對他的思想影響很大,在這方面惲代英和好友余家菊是非常相似的,他們“對于宋元理學頗有所聞,如不要做第二等人,又如范文正公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6]242早在1915年,惲代英在《文明與道德》一文里探討善惡勢力消長之關系,指出善惡兩種勢力是息息相關的,“以天下為善之人多而為惡之人少,則道德進化之處多,退化之處少。使天下為惡之人多,為善之人少,則道德退化之處多,進化之處少”。[7]其二是基督教青年會提倡的道德價值觀影響。如美國學者夏海所言,“惲不但對自我反省的概念極有興趣,而且以儒學的措辭來理解它,使得本國的傳統與外國的實踐聯系起來,同時外國的實踐也有助于加深對儒學概念的理解。這點,加上他把老子和耶和華合而為一的愿望及努力,說明惲的思想里采用本國的措辭來理解‘進口的概念——至少對于那些有關自修、救世以及精神性的概念”。[8]66
培養善勢力的一個簡捷途徑就是聯絡志同道合者組織團體。早在1917年初,惲代英就曾同幾位好友組織過一個“我們的俱樂部”(our club)小團體,以“鞏固交誼共同行樂為宗旨”。[9]22俱樂部成員有惲代英的妻子沈葆秀、兄弟惲子強以及后來的合作者梁紹文、冼伯言等6人。接著,他又發起組織了“步行會”。這兩個小組織偏重娛樂、體育鍛煉和道德修養,而不帶有任何政治色彩。這是惲代英組織團體的初次嘗試。[10]13
惲代英對善勢力的培養,受到基督教青年會的很大啟發。惲代英創立的第一個真正成功的社團——互助社,最初就是在參加基督教青年會的夏令營活動中獲得的靈感。1917年8月21日,基督教青年會要在江西廬山舉辦一個夏令會,惲代英曾給基督教青年會辦的刊物《青年進步》寫過不少文章,因而被邀請參加。1917年6月,惲代英就給青年會刊物《青年進步》(上海)投了三次稿。詳見中央檔案館等:《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頁。
同日,惲代英等人離開武漢赴廬山。[3]54-55在廬山與青年會基督徒的連日聚會,令惲代英“頗有受益”,他在日記中寫道,“彼輩雖宗教徒,終不失為善人,嘉言懿行,頗多可觀感者。”[9]136受此影響,惲代英計劃在返回武昌中華大學后組織一個“好學生社”(Good Student Society)。盡管惲代英與基督教青年會往來密切,但是他并不希望創辦的學生社團具有“基督教精神”。中央檔案館等:《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138頁。美國學者夏海認為,惲代英對青年會的興趣,一部分是組織性的,另一部分也不可否認是宗教性的。因為惲代英幾次強調他創立的學生社團的獨立性,避免基督教的影響,似乎反映了惲代英的這種矛盾心理。見夏海:《從教條到實踐:西方學者對于惲代英研究的簡介以及我對于互助社的來源與實踐的看法》,見何祥林等:《紀念惲代英誕辰110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的確,基督教人士“辦事的活潑、立言的誠摯、律己的純潔、助人的恒一”等優良品格令惲代英“自問極為內愧”,但惲代英并沒有因此皈依基督教,只想“要做一個最好的非基督徒”。[11]118
1917年9月11日,惲代英與冼伯言商量發起“Good Student Society”,中文取名為“學生會”。10月8日,惲代英與梁紹文、冼震(伯言)、黃負生等人議定學生會的最終名稱“互助社”。[11]118當時,中國各地學生界內部的交流還是非常有限的,即使同校不同班級之同學的交流也是很少的。在此情況下,互助社的成立對于加強武漢各校學生之間的交流,意義重大。武昌中華大學中學部學生鄭興煥未入互助社之前,起初根本不知道惲代英是何許人,其時“校中各班之隔閡”,于此可見一斑。[9]420
惲代英發起的互助社是武漢地區第一個進步團體。互助社是惲代英及其同輩好友培養善勢力的初步嘗試,也是他們“舍棄化小團體為大團體的意思最初一步”。[11]119互助社擴大社團影響力的辦法就是“如法復制”同類社團,也就是“勸人組織與本社同性質的團體,名義、辦法全可不拘”。[11]119從更廣闊的時代層面看,互助社代表著晚清以來中國讀書人日益向“群體的”和“國家的”方向靠攏的歷史軌跡。這種樸素的“國家主義”和“集體主義”給苦悶且彷徨中的有志青年提供了有意義的生活方案,從而調動“零碎的力量成為革命的洪流”。[12]97-98
1918年10月22日,惲代英的內弟沈仲清和林育南來互助社參觀。他在日記中稱贊林育南為“頗有志之士,不易得”。旋即林育南和沈仲清加入互助社。10月24日,林育南、沈仲清二人成立了第二組互助社。10月29日,林育南與湯聘三等人又成立了第三組互助社。林育南的加盟對于互助社會務工作的開展與社團力量的壯大提供了很大助力,惲代英稱贊他說,“香浦(林育南)為人頗足與有為,其自知之明,待人之恰當,該篤實而又高明,非吾之所及也,得此良友,甚為自慰。”[3]63在眾人的努力下,惲代英領導的互助社到1918年年底發展到5組19人。他們是惲代英、黃負生、梁紹文、冼震、林育南、洗光耀、陳弓禮、楊禮恒、湯濟川、肖鴻舉、劉仁靜、潘安定、魯斌、鄭興煥、鄭遵芳、喻進賢、周杰、紹洵、競華。詳見章開沅、余子俠:《余家菊與近代中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5頁。
互助社以自助助人為宗旨,社員每日開會一次,報告本人當天自助助人的情況,并吟誦《互勵文》,表示要“立一個決心,當盡我們所能盡的力量,做我們所應做的事情”。[11]123因此,惲代英“頗獲同人信仰”。[9]333惲代英苦心孤詣地組織的互助社,表面看是為了培養善勢力,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救國”。如《互勵文》所宣示的那樣:“我們都曉得:今日我們的國家,是在極危險的時候,我們是世界上最羞辱的國民……不應該忘記伺候國家、伺候社會。”[9]160
互助社的成立,是惲代英愛國理想的重要實踐,由此開始確立惲代英在武漢學生界的領袖地位。余家菊回憶說:“武昌學生界的運動中心,就在我們班上幾個人的身上……領導中心就是他(指惲代英)了。”[13]14-15互助社還是武漢地區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團體。1918年6月6日,互助社成員在中華大學門口辦起了啟智圖書室,展覽國內宣傳新思潮的刊物,如《新潮》《新青年》《新教育》《北京大學月刊》等,供當地青年學子閱讀。[3]94、112互助社的成立對武漢各校學生產生很大的示范效應。不久,武昌外國語學校和湖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三個學生慕名前來參觀。他們返校后在武昌外國語學校成立了學生團。[10]18
為了加強各學校分散的學生團體之間的溝通,惲代英和好友余家菊、廖煥星、黃文清等商議籌建統一的學生組織。1918年4月26日,惲代英與好友余家菊商量“學校間結會”事。[9]356這里的“結會”就是指惲、余二人新組織的仁社。作為一個跨校學生組織,仁社成立于1918年4月27日。惲代英在當日寫道:“飯后八點邀景陶、伯言至青年會,學校間之會社成立,議決之事如左(夜十時回,以成己成人為宗旨,定名仁社)”[9]357仁社成員有來自武漢各學校的學生代表,其中有第一師范的何定國、張素武、張師孔、柯毓材、姚世輝、劉文、朱有澂;外國語學校的黃道、陳之任、廖煥星;中華大學的余景陶、冼伯言、惲代英;基督教青年會的汪強。[9]357仁社的成立,使互助社和其他學校的學生團體聯系得更加緊密,為日后的反日運動提供了組織基礎。如余家菊所言:“仁社集武昌各校同志青年而成,以做人為互勉。”余家菊:《余家菊景陶先生回憶錄》,惠炬出版社1994年版,第210頁。另見章開沅、余子俠:《余家菊與近代中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7頁。
仁社成立不久,惲代英又和余家菊商討發起“進德會”。此前,蔡元培領導的北京大學“進德會”剛剛成立。因此,惲代英組織的“進德會”很可能是受到北京大學的影響。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德”并非一般的“道德”,而是指“積極進行的事情”。[14]100-1011918年5月26日,惲代英在日記中記載:“此后與景陶商發起進德會事……進德會事,景陶本擬為一統籠的發起。余以去年學生會情形頗勸其慎重,借此會或可收羅三五同志亦未可知。余于此會戒約不嫖,不賭,不娶妾,不吃酒,不吃煙,自能做到。”[9]387-388此種“戒約”與北大“進德會”的會規如出一轍,由此可見,北京與武漢在新文化運動上是“聲氣相通”,遙相呼應的。
1918年6月底,惲代英從武昌中華大學畢業,應陳時校長之聘,擔任中華大學附中教務主任,惲的好友余家菊擔任附中部學監,冼伯言為附中教員。[3]96惲代英在中華大學任教,為其培養善勢力提供了極大的方便。1919年3月1日,惲代英的四名學生、互助社成員林育南、胡業裕、魏以新、湯濟川創辦了《新聲》半月刊,《新聲》是“武昌第一個新文化出版物,是全國響應北大新思潮的先驅者”。[11]125《新聲》發刊詞寫道:“我們要曉得世界的潮流,是怎樣的趨向,我們所處的是什么地位,這是很要緊的。因為是這樣,我們才曉得要用什么方法去做,我們所做的才合于適宜的軌道,不至于走錯路。……我們做學生的得了這個覺悟,所以要奮起直進。……望我做學生的大家,抖擻精神,來做這種事業,切不要自暴自棄枉做個人。”章開沅、余子俠:《余家菊與近代中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9頁;張允侯等:《五四時期的社團(一)》,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125頁。《新聲》發刊詞不僅顯示新文化運動對武昌學生的啟蒙影響,也表明了武昌學生強烈的集體身份認同意識,
《新聲》的創辦,其意義在于武漢學生界有了自己的新聞出版物,為在學生中間傳播新文化提供了有力的宣傳媒介,也為惲代英在學生中間培養善勢力提供了輿論動員的武器。《新聲》出版后,或因其言論激烈,傳播新思潮,致使《新聲》編輯者林云南等大受攻擊。為此,惲代英旗幟鮮明地支持林云南等,惲鼓勵他們說,“然細思之,殊可為彼等賀。……做事豈有不挨罵者。有如此反響,亦可為百練此身之資料矣”。[3]1101919年3月8日,惲代英還對《新聲》的編輯方針和宣傳策略提供指導,他一方面稱贊胡業裕、魏以新、林育南等人“頭腦清洗,空谷足音,可喜”;一方面建議他們“當見得高遠,說得平實,總從世人易領會處說起。再與其說枯燥無味的邏輯理論,不如從感情上下手,用自身做個榜樣與看”。[3]110此亦可知,惲代英是一位出色的宣傳家。
總之,惲代英在五四運動之前,先后創立的學生會、互助社、仁社和進德會等學生團體,其目的都是為了培養“善勢力”,以期改造社會,振興國家。如互助社成立第一周年的報告總結說,“互助社最大的發展,是助人方面、愛國方面”。[11]125所謂“助人”是為了團結改造社會的同道中人,積蓄愛國的力量。惲代英及其友人成立的這些小團體,為日后大團體的創建提供了組織基礎。
二、五四運動前后惲代英的社會網絡及其救國實踐
新文化運動在武漢學生界的傳播與惲代英的積極推廣有直接關系。因為惲代英向來最愛看雜志,亦愛投稿,所以他與“雜志界有些來往”。《新潮》出版的時候,托他代售,后來《新青年》也托他代售。[11]125新文化運動促進了武漢學生界的集體認同,如利群書社成員所說的那樣:“我們最急的是求團體意識的形成。”[11]132惲代英自身擁有的外界關系網絡,使他自然地成為武漢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使其在學生界享有足夠的號召力。
一戰時期日本對中國的擴張政策,激發了中國知識界的“國家主權”意識,惲代英的國家觀念和救亡意識也主要因日本的侵華政策而產生。從現存不多的幾篇文章中,我們即可從中看出惲代英對日本的觀感。1917年4月11日,惲代英在《對于歐戰之大建議》一文中,談到對日本人的看法。惲代英認為應把一般日本人民與日本政治家分開來看。普通日本人“不宜一概誣蔑之”,但日本政治家不講道德者,“頗不乏人。”[9]68
惲代英和他的同輩人一樣,對日本的認識基本上負面的,這與時人關于日本侵略中國的集體國恥記憶印象太深刻有關。特別是日本在1915年5月7日以最后通牒的形式強力逼迫中國政在四十八小時內對二十一條做出答復。因此,5月9日被稱作國恥紀念日(有的地方則把5月7日作為國恥紀念日)。此后,日本侵略中國的國恥記憶時時縈繞在國人心中,當時的熱血青年大都懷著報國雪恥的斗志而發奮讀書。中國被日本帝國主義凌辱的歷史成為青年學子立志報國的精神動力。時在長沙第一師范讀書的毛澤東曾奮筆寫道:“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15]120五四時期在浙江杭州第一師范學校讀書的陳范予在日記中寫道,“扶桑野心勃勃,垂涎我之青島久矣”。[16]94惲代英與同輩人一樣,也是時刻牢記5月7日的國恥,時刻警惕日本侵略中國主權的野心。1919年5月5日和6日,惲代英接連向各處友人寄去了40張“勿忘國恥”明信片,同時擬定有關五七國恥的傳單內容,傳單寫道:
四年五月七日之事。有血性的炎黃子孫,你不應該忘記四年五月七日之事。現在又是五月七日了。那在四十八點鐘內,強迫我承認的二十一條協約的日本人,現在又在歐洲和會里,強奪我們的青島,強奪我們的山東,要我們四萬萬人的中華民國做他的奴隸牛馬。你若是個人,你還要把金錢供獻他們,把盜賊認做你的父母嗎?我親愛的父老弟兄們,我總信你不至于無人性到這一步田地。[9]535-536
單從這份傳單的內容來看,惲代英對日本的認識似乎仍停留在一種雪恥報國的情感層面,好像缺乏更深入冷靜的思考。然而,惲代英發表的仇視日本的公開言論并不能代表他對日本的真正認識,他發表這些反日言論只是調動國人仇日、凝聚人心的權宜之計。一方面惲代英努力要把日本的國家形象在中國人心中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敵國”形象,以達到啟蒙國人愛國觀念的效果,另一方面他內心也為這種刻意的宣傳而深感不安,因為此舉會使學生“趨于極端,因為真理常不是在極端上面,而且趨于極端容易失敗”。[9]536盡管惲代英對日本政府的侵略政策極為仇視,但是他并沒有因此仇恨日本人民。比如,惲代英對武漢《學生報》的宣傳宗旨,特意強調要“注意國民外交的聯絡,連日本國民在內,不持傷人家國民感情之語”。[9]560
惲代英的反日情緒主要受兩種因素的制約:其一是中日關系的不平等,日本對中國推行侵略政策;其二是中國國內政治的長期不穩定。排外情緒是“國內政治與國際關系兩者的共同產物”。[17]1以惲代英為代表的五四青年的反日意識,表面上看是“對外的”,實際上卻隱含著對中國內政的嚴重不滿。惲代英在日記中時常流露出對北洋武人、政客的批評,就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1917年5月21日,惲代英記載:“現今政潮危及,人懷私謀,殊非國家之福。‘北洋系三字,名不正言不順,而居然成一名詞。誰使至此?誰縱之至于此?彼擁兵自重,使國家法紀蕩然者,雖百口不能逃其責者也。……民黨自己無信用,無能力,乃借他人之信用之能力。然以暴易暴,徒亂國事耳。今日政客,一不宜假重軍人,二不宜加重官僚,三不宜假重外人。然今日政客皆無實力,其假重完全在上三者,而亦無人知其非也。”[9]87
國內政治的黑暗腐敗以及中日兩國的不平等關系,使中國人從一種受害者的情感立場來審視中日關系,也由此決定了中國人對日本的認識帶有深刻的民族救亡的烙印。反日與救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日本作為一個“敵國”的存在,具有“明恥教戰”的宣傳價值,惲代英以此作為啟蒙國人的一種手段。要使中國人認識到日本是中國的“敵國”,就必須喚起對日本侵略中國歷史的集體記憶。于是,惲代英決定搜集日本侵略中國的各種歷史材料,詳細敘述“日本對我屢次之交涉及其用意所在,以儆醒吾儕輩”,從而使國人明白中日之“真關系”,進而由此產生“真感情”。[9]538-639所謂的“真關系”就是日本“侵略中國的關系”,至于“真感情”就是由明了中日“真關系”而激發的愛國之情。在五四時期,日本在中國人心中的“敵國”形象是經過知識分子的刻意宣傳而形成的。知識分子之所以不斷警示日本侵略中國的危險,極力渲染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其目的無非是借此來刺激中國人的憂患意識,凝聚國人的團結力。惲代英在五四運動期間所作的反日傳單《嗚呼青島》,頗能說明惲有意宣傳日本的“敵國”形象的良苦用心。傳單這樣寫道:
貪得無厭的日本人,沒有一天忘記了我這地大物博的中華民國。他知道我們的同胞是沒有人性的,是不知恥的,是只有五分鐘愛國熱心的,是不肯為國家吃一絲一毫虧的。所以,對于中國的土地,奪了臺灣,又奪大連、旅順,現在又拼命的來奪青島了。對于中國的主權,奪了南滿的主權,又奪福建的主權,現在又拼命的來奪山東的主權了。國一天不亡,我們一天不做奴隸,日本人總不能饜足。我受日本人欺侮,還要把日本人當祖宗看待的人,我不責你是黃帝不肖的子孫,我看你有一天打入十八重地獄,任你宛轉呼號,沒有人理你,象朝鮮人一樣。[9]546
用如此激烈的輿論來形容日本人,只是為了喚醒國民的愛國心。惲代英在日記里表達了他的救國苦心:“故勸人閱報紙,又勸排日貨,此雖調撥感情語,然亦利用機會以提倡國貨之一法也”。[9]544這意味著,惲代英的排日并非完全出于對日本的“仇恨”所致,而是為了救國和啟蒙國人的需要。像惲代英一樣,五四學生大都以中國民族救亡的“先覺者”自居,他們自認為是中國社會的中堅力量,肩負著喚醒國人的歷史使命。如浙江第一師范學生陳范予所說,“愚民蠢蠢無知,固不足與言國家之大事,惟學生志尚節高”,“吾人當礪行踵之,以國家為前提”。[16]85-86以惲代英為代表的五四青年知識分子之所以如此“激發”中國民眾的反日情緒,借此來喚起國人的國家意識,實在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蓋因他們意識到中國的“國民性”存在諸多弊端,這些弊端妨礙著中國的統一與團結。時人感慨最深的是,中國人如同一盤散沙,只有“五分鐘熱心”。[9]552換言之,中國人做事缺乏團結精神,缺乏恒心毅力。惲代英指出中國人的國民性存在兩大弊端:其一是依賴心理;其二是相互傾軋。[9]545當然,知識精英所批判的普通民眾的民族弱點,也有過度要求之嫌,畢竟普通國人無法達到民族精英的思想境界。
以五四事件為契機,五四學生找到了啟蒙國民愛國觀念的手段:即通過把日本宣傳成一個“敵國”的形象,以此來激發中國人的民族恥辱感,喚醒國人的民族意識。日本在中國人心中的“敵國”形象的建構,則是通過追憶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來喚醒中國人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記憶而實現的。
惲代英的第二次反日運動經歷是參與1918年的反對中日軍事協定運動。1918年5月下旬,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的學生組織了學生救國會,暑假期間許德珩、易克嶷作為南下代表,聯絡各地學界。在武漢,許德珩會見了惲代英。他們雖然是初次晤面,“但彼此神交已久,一見如故”。惲代英立即在武漢發動了提倡國貨,抵制日貨運動。[3]92此次反日運動發起之時,正值五七國恥紀念前后,故爾有利于學生反日情緒的調動。自然,國恥紀念成為惲代英及其友人的談話內容。5月7日,惲代英與仁社成員、武昌外國語專門學校學生廖煥星(雯初)談論國恥問題,又在青年會召集互助社、仁社成員魏以新、廖煥星、黃紹谷等十余人,報告其“以前以后對于國恥之感想及行事”。[9]366-367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基督教青年會領導人余日章和艾迪此時正好在武昌基督教青年會發表演說,惲代英及其好友是積極的聽講者。余日章和艾迪的演說意義在于進一步強化了惲代英培養善勢力的觀念。5月5日,惲代英偕眾至青年會聽余日章演說,是日惲代英記載了余日章的演說內容有“一人不能勝惡勢力而欲勝之者,必多結同志友人共勝之”。[9]3645月7日,惲代英再次摘錄艾迪的演說內容,其中寫道,“故今日救國亦宜站攏Keep together, keep together, O, men, one man cannot save China(站攏,站攏,人們呵,一個人不能救中國)”。[9]3675月9日,惲代英總結了聆聽余日章與艾迪演說的感想,共計五條,其中較重要的前三條是:“(一)確見社會之改良為短期間可能之事,茍能維持善良之少年,扶掖可與為善良之少年,則其勝惡勢力甚易。(二)自信對于困難之預備,死之預備頗臻完善,此皆近一年奮斗之結果也。(三)求友以勝敵,并為友求友,此皆已經進行之事”。[9]369惲代英的這段記載揭示了三個要點:第一,他的培養善勢力觀念主要受到基督教青年會的影響;第二,惲代英對社會改造過于樂觀,認為“為短期間可能之事”;第三,惲代英認為青年學生是中國社會改造的基本力量。應該說,正是在余日章和艾迪演說的啟發,惲代英進一步堅定了他培養善勢力的決心與行動。
三、五四期間惲代英的反日意識和民眾動員
惲代英的反日實踐是與其弘揚國家觀念的目標融合在一起的。
在提倡國貨反對日貨問題上,惲代英是一個身體力行者,互助社、仁社等學生社團給惲代英領導的反日運動以有力的支持。1918年6月17日,惲代英在病中完成《力行救國論》。[5]69-756月18日,惲代英與友人商定協助救國團之事如下:“以御日救國為唯一之目的。同志各就朋友中之有志者互相汲引,結為某會。最好不用救國團支部名義,亦不必請愿。蓋請愿一事阻力大,同意難,而成效少也。”惲代英還草擬了《湖北學生態度表明書》,以便學生“暑假歸里,各向其里人演講中日國際情形,日人謀我實況,亡國慘狀等。利用小印刷品,喚起國民對日敵愾之心”。關于救國團組織,惲代英的辦法是將該會設立:“干事部,評議部。調查股,調查國貨日貨。編輯股,編輯國貨錄及一切常日對于社員之通告,編輯演說材料及小印刷品。”[9]4116月20日,惲代英對近日提倡國貨,抵制日貨的經歷,進行了深刻反思,他寫道:
余前擬用國貨會一事,惜上星期余未能到仁社,因議不果行,余思此會不成。社會非有一班人先決定犧牲一切,以實行其用國貨主義,以為社會先倡,將欲借紙上談兵之國貨調查錄,以提倡國貨,則人以難能,而自處于易,以此求其有效,不亦誣乎?然一言身體力行,以提倡國貨,則素以切實愛國自命者,皆色然難之。然而,一則曰經濟制人死命,在[再]則曰借以提醒國人,嗚呼!制人何事妄想耳,癡夢耳。[3]95
惲代英的這些反思冷靜而深刻。既然國貨質量不如日貨,那么要讓國人為了愛國犧牲自己的物質生活,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由此也凸顯出近代中國經濟民族主義軟弱無力的艱難困境。6月20日上午,惲代英到中華大學,與江濤等談話,惲代英對他們說,“非犧牲不能成一愛國者,非吃虧不能成一好人”,其好友雷堯(紀堂)若有深悟。同日下午,惲代英即擬為救國團作激勵學生回鄉作傳播對日各情之責任的文稿,及通知各校開會。[9]412-4136月22日,惲代英和同學去取國貨調查錄一百份。6月23日,上午惲代英到武漢公立法政學校,談成立自強會之事。惲代英主張“此會暫不成立,一切事以救國團人主持之,大抵如是決議”。惲代英記載:“自留日同人回鄂,濬生(王安源),務初(方毅)等大受其感動。”[9]414-415
1918年國內學生反日運動,政府對學生運動嚴厲取締。在武漢,惲代英的同學方毅因參與留日歸國學生的反日運動,被校方得知后,遭勒令退學。此外,留日歸國學生也以“外間流言太甚,亦擬暫不作種種進行而改為國貨公司”。惲代英聞此,得出結論:“過度之熱心,結果每每如此終,何如切實進行之為愈耶?然務初切實之事,即留日諸君此來,亦題目甚正大,終以機事不密至于如此。是亦可惜也”。[9]4181918年,6月29日,惲代英到中華大學,將國貨調查錄費用全部結清,此外尚有余款。[9]4206月30日,上午惲代英所在班級舉行茶話會。午后,惲代英與湯濟川計算印傳單及國貨出入,作報告公布之。晚八點,惲代英到第一師范,并攜帶100本《國貨調查錄》,原擬送給第一師范,后不能與,沿街散數十冊。是日,惲代英作第九次仁社報告,惲代英自稱“為國貨調查錄作五事,收束尚清楚”。另外,互助社同人議決國貨,惲代英本人堅持用國貨完全成功。[9]422
1918年的反日經歷,使惲代英對組織學生社團,培養善勢力的重要性有了切身的體會。惲代英感觸最深的是,中國“大事業之百無一成,有最大兩因:一國民彼此無信用可言,一國民無處群能力(即協同作事之習慣)”。[9]476-477中國人如同“一盤散沙”,這是中國國民的劣根性,也是束縛中國發展的重要因素。惲代英時刻在思考著如何改變中國人一盤散沙的局面。
自從1918年6月從中華大學畢業之后,惲代英即留校任教,擔任中華大學附中教務主任。雖然從事繁重的教學管理工作,但是惲代英依然不忘關心國事。1919年初,中日兩國代表在巴黎和會上為山東問題進行激烈的交涉。中國代表顧維鈞、王正廷主張宣布中日密約,令日人大窘。惲代英聞此,稱贊顧、王此舉“英雄哉!愿祝二氏之成功也!”[9]481
武漢學生界的反日運動是由北京學生界五四事件的直接刺激下而發生的。當五四事件在北京爆發時,遠在武漢的惲代英仍若無其事,像往常一樣生活。5月4日,惲代英記載了他一天的主要活動:“自省,此數日已入運動會籌備期,我因借以休息。早閱報,午至校一逛,歸作岳溯初先生挽聯。”[9]535像惲代英一樣,浙江第一師范學生陳范予在5月4日這一天也是生活的相當平靜,陳范予當日的日記這樣寫道:“天晴。上午與宗文(中學)比球。下午到撫寧巷與金水詳談,暇攝畫。晚,得(俞)慶賚言葆亭叔來杭。因昨日開校友大會,故不得見。但家中平安,育蠶頗盛,喜至。”[16]84
京外學生獲悉五四事件發生的基本信息渠道是各地媒體的報道。媒體對五四事件的報道對于五四運動在全國范圍內的展開起到關鍵作用。1919年5月6日,武漢《大漢報》和《漢口新聞報》報道了北京五四事件的消息,其中《漢口新聞報》報道稱:“五月五日北京電:昨下午京校學生游行,對山東問題要求各使館維持,過曹汝霖宅,沖突致曹西宅,于章宗祥被毆至受傷。”[18]122同日,《大漢報》不僅刊載了北京五四事件的經過,而且發表短評,評論說:“國勢危急之秋,人心尚未死絕,攘臂一呼萬山響應,中國或可不亡,此又可喜之事也。”《北京快電》,載《大漢報》,1919年5月6日;以及《中國可以不亡》,載《大漢報》,1919年5月6日。
《大漢報》的這則短評的意義在于將五四事件定性為一次偉大的“愛國行動”,中國可以因此“不亡”。應該說,《大漢報》的正面評論基本反映了時人對五四事件的評價。5月7日,惲代英從其學生魏以新那里得知北京大學學生黃紹谷的來信內容,黃的來信敘述了“京校學生示威及各界騷動事”,惲代英“讀之泣下”,并認為“賣國賊萬死不足以蔽其辜。吾等懦夫固不欲為示威事,亦中情不敢為也”。[9]5375月8日,惲代英在日記中記載了他對五四事件的看法:“讀報載北京學界事,但覺感情僨興,恨不躬逢其盛。此役總可痛懲賣國賊,不至使無忌憚也。”[9]537同樣,浙江第一師范學生陳范予也是通過閱讀上海《時報》而了解五四事件的。5月6日,陳范予在日記中記載:“膳后有《時報》來,據云:月之四日下午二時,北京大學生等五千人往各國使館求歸還青島并誅賣國賊陸(宗輿),曹(汝霖),章(宗祥)等。警察督過之,及有燒火傷人之行為。”對于北京學生界“燒火傷人”的過激行為,陳范予認為“此種學生誠足取法,吾人寄旅此間,豈不知國事之紊亂、民生之涂炭,特以才少學寡,不敢效揭竿之首事耳”。[16]85-86總體看來,媒體報道和京外學生對五四事件的反應,基本上都是支持北京學生的抗議行動,認為他們痛擊“賣國賊”是大快人心之舉,甚至恨不躬逢其盛。
北京學生界首先發起的五四事件,突然打破了國內沉悶的政治氛圍,為各地學生界的反日舉動提供了一個可以效法的“范例”。在武漢,惲代英作為中華大學附中教師也在醞釀發起當地學生界的反日運動。5月6日,惲代英擬定了《四年五月七日之事》傳單,并與其學生林育南一起油印了600份,這份傳單隨后刊登在1919年5月9日的《大漢報》上。 中央檔案館等:《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版,第536頁;田子渝:《武漢五四運動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頁。
惲代英起草這份傳單的目的,就是借助五七國恥紀念日,來激起中國人對日本的“仇恨之情”,為武漢學生界反日運動的開展制造輿情。
由于惲代英是中華大學附中校長,身份敏感,他只能在幕后參與和指導武漢學生的反日運動。惲代英能夠成為武漢學生反日運動的幕后指導者,有其得天獨厚的優勢。如前所述,惲代英在中華大學讀書期間,為了培養善勢力,曾組織了互助社、仁社等學生社團。現在,惲代英所創辦的這些學生社團已經成為武漢學生運動的核心組織。此外,惲代英的學生、時在中華大學讀書的林育南已是武漢學生聯合會的重要代表。由于這種組織和人事關系,惲代英可以在幕后運籌帷幄,指導學生的反日運動。已有學者指出,惲代英的社會改造思想影響了武漢學生界的一批進步學生,這批人是武漢五四運動的骨干分子。同時,武漢學生聯合會的重要文件,幾乎均出自惲代英之手。根據惲代英日記的記載,由他起草的文件有《武昌學生團宣言書》《嗚呼青島》《提倡國貨辦法大綱》《武昌中等以上學生放假留言》《武漢學生聯合會宣言書》《武漢學生聯合會提出對于全國學生聯合會意見書》等,此外學生團、學生聯合會致社會各界、政府等許多公函、電文也多半出自他手。[18]131由此可見,一場復雜的社會運動如要持續下去,總是少不了“輿論領袖”的號召,而惲代英就是這樣的人物。
5月9日,武昌各校代表齊集中華大學,籌備成立“武昌學生團”。[3]118此次會議發出的通電文稿,由惲代英起草。惲在日記中記載:“至校,諸友因同學擬拍電,為北京學界聲援,余遂為擬電稿。”[9]538同日,惲代英接到北京清華學校學生李飛生的來信,告訴惲“八日北京學界本擬有三萬人之大游行,惜因阻力中止”,這一消息令惲代英“且快且憤”。[9]538是日傍晚,惲代英的好友淡齋(姓氏不詳)等人與聯絡各校,武漢學生界決定向國內發宣言書,并向巴黎和會發表通電。惲代英負責宣言書的起草,直至次日凌晨一時,完成宣言書初稿,約“三千言”。[9]538就這樣,媒體報道和異地親朋的“書信往來”,共同構成了武漢地區與其他地方的“信息網絡”,地方的反日運動匯聚成全國的反日運動洪流。
5月10日,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湖南中學、湖北省立第一師范等15所大、中學校代表在中華大學舉行茶話會,會議一致決定與北京學生采取一致行動,“外爭國權,內懲罰國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18]123此次會議發至北京政府及各機關的電報,亦由惲代英負責起草。是日,惲代英完成《武昌學生團宣言書》,這份《宣言書》著重敘述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借以喚起學生的“國恥記憶”,其中寫道:“日人之謀我久矣,從來以不平等國待我,民國四年二十一條之交涉,以我遇事退讓之。凡可允諾者皆允諾之,而五月七日加我以最后通諜(牒)。”[3]118-119
關于這份宣言書的目的,惲代英說:“此書之作,余意欲人明中日之真關系,讓其由此發出真感情”。[9]538所謂真感情,即激發國人的愛國之情。此亦可見,惲代英是在有意識的借助“日本侵略中國之史”來喚起國人的“歷史記憶”,以此達到兩種目的:其一激發國人的對日仇恨;其二將國人的對日仇恨轉化成愛國的動力。記憶是對過去的一種“回想”,而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則是中國人國恥記憶的基本內容。惲代英的《宣言書》是五四知識分子抒寫日本侵略中國歷史的心理寫照,這種文本一旦被大眾接受,很容易轉換成一種強烈的反日情感力量。日本侵略中國的“敵國”形象也由此在中國公眾心中得以強化起來。
日本侵略中國終究屬于民族的“外侮”,而皖系軍閥段祺瑞和新交通系主導的親日政策則被視為“內恥”。“內恥”加劇了“外侮”,故而惲代英自然地將此“外侮”與北京政府內政的“腐敗”聯系在一起。于是,惲代英在《宣言書》中將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千夫所指的“親日派”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宣言書》指出,曹、章(在五四事件中)受懲,其原因是:
蓋其誤國之罪,婦孺皆恨之入骨。北京學生加以痛懲,亦無異為全國學生代表……亦無異為全國國民代表……欲絕禍根,惟去惡務盡之一法。[3]118-119
惲代英起草的這份《武昌學生團宣言書》代表了五四學生的政治激進走向。多年來,惲代英對北京政府內政外交舉措的不滿,由此得以發泄,用他的話說:“惟吐盡我無從吐瀉之氣,且憤且快”。[9]539在社會動員上,惲代英是一位務實主義者。他認為:“理性化人,不如感情有力。蓋以情動者,上智下愚皆有桴鼓之應。以理動者,雖死守真理之人,亦不能動……且茍能以情感,即理上有些說不過去,仍能得人原諒。”[9]556“情感”對于群眾運動的發動確實比“理性”更有效,惲代英的這些真知灼見發人深省。
五四運動期間,學生曾借助政黨勢力來擴大學潮影響,但惲代英反對學生與政客長期“打成一片”。他認為,學生如果與“政客打成一片”,即無“善勢力”可言。[5]103畢竟,善惡兩種勢力無法同流合污。
四、結語
一般而言,人的思想觀念都是學校教育或社會教育塑造的產物。就惲代英成長的時代環境而言,他的早期國家觀念的養成很大程度上與清末民初中國教育界所宣揚的“亡國意識”和“國恥意識”有關。所不同的是,惲代英豐富而敏銳的內心世界使其所接受的“國家觀念”比尋常人要強烈的多。作為在國恥教育觀念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愛國青年,惲代英在一戰后期開始有意識的利用已經獲得的國家觀念去啟迪其他同胞,以達救亡之目的。二十一條交涉之后,教育界和廣大社會團體都提倡反日教育,此種反日教育的影響非常深遠,甚至反過來限制北京政府的對日政策。如日本人所注意到的那樣,“中國人排日鼓吹之教育,不可以尋常視之者……中國人自孩提之時受排日教育,而莫不有切齒痛心之恨于日本,故袁世凱氏若不以排日,則到底不能完其地位”。“日本國會對華問題及青島問題、借款問題之討論由”,1920年3月25日,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外交檔案,檔號:03-33-157-01-013。
在五四運動中,惲代英深刻感受到一般國人的麻木不仁。他痛感“今日實在之人心,只配做亡國奴”。[9]581惲以先覺者的使命感決心要使“全國覺悟”,他說:“若英、若美、若日,全國初何曾覺悟?不過少數先覺之倡率而已。若待全國覺悟,然后活動,則世間一切革新之事,皆不應有。”[9]582這種迫不及待地改造中國的強烈愿望,說明惲代英已經具備了一位革命者應有的思想品格,也就是“強調革命行動優先于一切”。與此相似的是,孫中山也說過這樣的話。1905年,孫中山在與嚴復交談時,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為執行家。”[19]74-75
對于青年學生在反日運動中暴露的諸多弱點,惲代英后來批評說:“我們中國已成的勢力,沒有一種可以靠得住。因為他們是由幾千年謬誤的教育學說、風俗習慣傳下來的,你憑借他,他便利用你。所以南北軍閥,新舊議員,以做官為營業的官僚同留學生,以鬧場面為唯一目的的政客同學生聯合會代表,以出風頭為惟一主義的國粹學者同新思想家,我們只好把他們看做一丘之貉”。[5]106-107因此,要改造中國,必須改造學生。至于辦法,惲代英也無系統主張,只是說:“積極的活動,平民切實肯負責任”,當務之急,應使廣大國人快速養成“能負責之能力”。[9]583換句話說,應該啟蒙廣大國民。
惲代英作為武漢地區學生組織的最早創建者,他享有崇高的威望。在中華大學讀書時,就有目的地培養“善勢力”,以為改造中國社會之準備。所以,當五四運動的浪潮波及武漢時,惲代英自然而然地成為該地區學生運動的實際領導人。在學潮期間,惲代英一位務實主義者,為了擴大學潮的影響,達到最大限度的動員民眾目的,甚至用煽動性的文字,激勵民眾的反日情緒。運動結束以后,惲代英對學生運動的弱點作了批判性反思。他反對學生與舊式的政黨為伍,因為這樣會損害學生自身的勢力。可是,當惲代英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之后,便全身心地加入中國共產黨。因為中共是一個新式的有理想的政黨,用惲代英的話說,中共是一個凝聚“善勢力”的新黨,只有這樣的政黨才可以拯救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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