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

他叫丁白河,名字取自家門前的那條潮白河,爺爺拍的板兒。
他是丁家三個院里唯一的男丁,此前,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已為丁家生了5胎女兒,每一聲呱呱墜地的啼哭都氣得爺爺幾天吃不下去飯,直到他的出現,爺爺才如獲至寶般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據說,因為有了他,一向喜歡將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的爺爺竟然請了全村的人來喝酒,這讓丁家的另外兩個媳婦妒嫉得就差去找婦聯了。
他很胖,肥頭大耳、腰寬背闊的樣子簡直和北極熊一樣。村里人都叫他白河,只有我叫他百合。當然,那是我高興時的叫法,不高興時,我便叫他“胖百合兒”或者“肥百合兒”,一個“兒”字,蓄滿了我對他的輕蔑。
我叫他百合不是沒來由的,母親酷愛養百合花,而他又白又胖,一張嘴每天不停地吃啊吃,一張一合的樣子像極了百合花的喇叭花口兒。
大家都說,他的胖根本就是爺爺慣的,從小家里只要有好吃的,都是他的。以至只比我大4歲的他,體重卻超出我一倍還拐彎兒。
從我記事時起,他的嘴便沒閑過,爺爺兜里大大小小的毛票與鋼蹦兒,都化作了他嘴里的各種零食。
曾經,私下里,胖百合一臉憧憬地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大學老師。他說,他喜歡政治,喜歡和大家滔滔不絕地談論國內國際的時政大事。
他的話讓我的嘴撇得差點兒把臉一分為二了,我說:“胖子,你就不怕把講臺壓垮嗎?”
說完,我撒腿就跑。
胖百合的小命兒一直不錯,在家有爺爺罩著,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除了父親,他誰都不怕。
村里地少,父親東挪西借,花十多萬元錢買了輛大貨車自己跑運輸。那個時候,家里雖不是財源滾滾,但債務卻一天天地減少,并且,父親還利用跑省城的機會給家里添了彩電冰箱,日子過得在村里也算數一數二的。于是,借了胖百合的光,我也過起了有肉吃、有零錢花的日子。
然而,美好的生活總是那么短暫,我13歲那年,一切幸福戛然而止。那年冬天,父親去山西拉煤,由于疲勞駕駛,車翻下了山,從此父親再也沒能站起來。
消息傳回家,大伯和二伯結伴去山西料理車禍的事,母親和爺爺留在家里四處籌錢給父親看病。
父親出車禍的第二天,院子里突然擠滿了人,一小部分人是來慰問的,更多的,則是聽到了消息跑來討債的。
那一天,一向人高馬大、說話聲如洪鐘的爺爺忽然就矮了下去,不停地給這個倒水那個遞煙。
那天中午,和父親一起長大,平時和父親好得像親兄弟似的曹貴把一張紙塞到母親手里,低低地說:“大嫂子啊,三兒剛買車時從我那兒拿了2000元錢,這錢呢,我也不要了,我家喜鳳兒早就想買臺電視機來著,我看你家這電視也不怎么看……”
曹貴開了個頭兒,人們便如夢初醒般地紛紛惦量著手里的欠條找母親要這要那,任爺爺好話說盡亦無濟于事。
家里亂成了一鍋粥,最初大家還根據手里欠條兒的多少要東西,到后來竟然發展到見什么拿什么。爺爺氣得只嚷了兩嗓子便暈倒在地上,母親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爺爺身邊只知道喊“爸”,我更是嚇得哇哇大哭。
突然,有人一陣風似的沖進了廚房,等我看清是胖百合時,他已經抄了一把菜刀攔在了大門口,胖百合瞪著猩紅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叔叔大爺們,父債子償。和老丁家有點情分的,把東西給我撂下,我爸欠你們的,我還,三年還不完五年,五年還不完我還一輩子;一點情分都沒有,就想看著老丁家家敗人亡的,那就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長得像彌勒佛似的胖百合兇起來竟然如此嚇人。
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把胖百合當成了英雄。
家是保住了,生活卻從此一落千丈。
彼時,胖百合讀高三,在學校里住校,我讀初二,已經懂得不再亂花錢,并且,一放學便知道照顧父親或是幫爺爺和母親下地干活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
夏末的一天,我和胖百合與母親一起,在田里給玉米施肥,突然,二娘風風火火地跑了來,遠遠地,二娘扯著嗓子喊:“白河他娘,快回去,家里出事了。”
是父親。
那天,胖百合的班主任氣呼呼地到家里來找他,父親問是怎么回事,老師說,高考的分數下來了, 一向學習很好的胖百合最后考的那科竟然沒及格。
老師不相信,專門跑去教育局找人查了他的試卷,發現胖百合的卷子上所有的選擇題竟然沒有一道是對的,而且,讓人奇怪的是,如果把答案依次向上提一下,所有的答案又都是對的,這讓一向對胖百合寄予厚望的班主任心痛不已。
班主任疾風暴雨般的盛怒之后,見父親一言不發,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班主任走過來,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低低地說了一句:“老丁,你生了個好兒子啊。”
班主任老師走后不久,二伯過來借鋤,意外地發現父親用他僅剩的一只手,推翻了輪椅,把自己吊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上,二伯嚇得一邊抱住父親,一邊大喊著:“來人哪,救命啊!”
被救過來的父親像受了刺激般只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我是個廢人,別讓我再拖累孩子們了。”
胖百合跪在床邊,哭著對父親說:“爸,我知道我錯了,可你不能拋下我和妹妹不管啊。有你在,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你得看著我娶妻生子,你得把二丫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啊……”
初秋,胖百合和村里的其他幾個人南下去了深圳,成為千千萬萬個城市建筑大軍中的一員。一次次地,他給家里寫信,說在深圳混得不錯,并不停地往家里寄錢。
自從父親出事后,爺爺便搬了過來,母親養了幾頭豬,爺爺每天起早貪黑地幫母親種地、喂豬、照顧父親,一點點地償還著父親欠下的債務。
那年春節,胖百合沒有回來,爺爺讓我給胖百合寫信,告訴他家里一切都好,幾頭豬都出欄了,賣了好幾千元錢呢,爺爺囑咐,讓他自己在外面注意身體,不要太過節省了。
爺爺沒說什么,可是我知道,爺爺想他,在這個家里,如果說還有一個人讓爺爺放心不下的話,那就是他了。
轉年,我考上了高中,去了離家30多公里的縣城讀書,那是胖百合讀書的地方。他寫信回來,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他還給他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們寫信,委托他們照顧我。
初冬的一個周末,我去小姨家拿母親捎過來的東西,一回到宿舍,便看到我床上放著一件淡綠的羽絨服和一大包零食。
舍友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東西是母親托一個同村的老鄉給捎來的。
睡我上鋪的吳曉梅一臉艷羨地說:“音音,你媽可真疼你,瞧,這羽絨服可是真羽絨的呢,還有這一大包吃的,好多我見都沒見過!”
我一愣,莫明其妙。我明明剛從小姨家拿回母親捎過來的東西啊!
翻開羽絨服,里面有張紙條,上面是一行清晰的小字:饞嘴的丫頭,不知羽絨服你是不是喜歡,但我相信,這些零食你肯定喜歡。記著,欠我—頓馬屁啊!
我瞬間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急切地問吳曉梅那人還說什么了沒有。吳曉梅說:“那人看上去挺關心你啊,不停地問這問那的。”
我說:“那不是我老鄉,那是我哥。”吳曉梅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說:“不會吧,你不是說你哥只有19歲,又白又胖嗎?可那個人看上去得有30了,又黑又瘦的。”
我的淚,剎那間成河。
原本,胖百合是聽說爺爺病了才回來的,他想著在家呆幾天便回深圳,可爺爺說什么也不讓他再出去了。在爺爺的堅持下,胖百合在家里窩了整整一個冬天,雖然再也沒有什么零食可吃,但他竟奇跡般地再次白白胖胖起來。
春天到來的時候,胖百合去了北京,在爺爺一個遠房表親開的飯店里幫廚。爺爺說:“北京離家近,我想什么時候去看孫子就什么時候去。”
胖百合在那家飯店里干了兩年,我去北京讀大學時,他便不干了,在師大旁邊開了一家小飯館。由于他面善,人又大方,生意竟一天天紅火起來。
生活安定了,爺爺便張羅著要抱重孫子,母親托人給他說媒,被他拒絕了,直到爺爺快不行了,他才領了一個女孩兒回去。
那個女孩兒原本和他不認識,那時,他跟我訴苦,說爺爺要抱重孫子,母親逼他找對象,可他不想這么早就結婚。
于是,他花500元錢,在網上雇了個臨時的女朋友。
送走了爺爺,胖百合把家里的豬都處理掉,把爸媽接到了北京。
彼時,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開了連鎖的分店,還在北京買了房子,爸爸媽媽真正過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我畢業后應聘到一家外資企業工作,結婚生子,生活一帆風順。倒是胖百合,已近而立之年卻仍孑然一身。
他還是那么胖,不但拒絕減肥,還振振有詞為自己的胖辯護說:“總得有人來證明咱們國家GDP年增10%的數據不是統計部門注的水吧!”
今年7月,已是29歲“高齡”的胖百合竟然做了件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事。
那天,我和母親正在樓上逗兒子玩,門鈴響起,是快遞公司的人送來了一份快件。
收信人是胖百合,寄信人一欄里,清晰地寫著“首都師范大學”幾個大字。
一頭霧水地撕開信,我的嘴瞬間便成了“O”形:信封里裝著的,竟然是一張入學通知書。
直到此時我才忽然想到,胖百合為什么要選擇在這條街上開他的餐館,這所他每天都能看到的大學,是他11年前高考選擇的第一志愿啊!
那天,一家人都喝多了,胖百合彎曲著中指敲著我的頭,得意地說:“怎么樣,小妞兒,這會兒還敢說你哥笨嗎?”
我撇了撇嘴,一臉不屑地說:“呸,呸,牛什么牛,你考前一定很心虛吧,否則一個破高考還至于偷偷摸摸地背著大家嗎?”
父親醉眼迷離地拍著胖百合的背,笑著笑著,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
那個夜晚,當喧囂的城市歸于平靜,人們都沉沉睡去的時候,我卻清楚地看到,胖百合一個人站在露臺上,雙手捧著那張入學通知書,嗚嗚地啜泣著。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么傷心,又是那么酣暢淋漓。
我沒有打擾他,只靜靜地在窗戶后面陪著他流淚。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將迎來自己生命里的又一個春天。
在心底,我默默地祝福著,祝福我的胖百合的生命從此生生不息,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