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教育之困

徐天

深圳公辦高中學位緊缺，在過去的這個夏天引發了全國關注。今年中招，該市公辦高中的錄取率僅有45.38%。

不過，在公辦高中錄取率之外，被人們忽視的，是深圳市招生考試辦公室公布的另一組數據，今年該市高中階段學校招生總計劃7.84萬人，符合劃線錄取條件考生7.83萬人，招生計劃與考生人數大體相當。事實上，深圳今年的招生計劃完成率達97.3%。

也就是說，雖然深圳公辦高中“一位難求”，但若加上民辦高中、中職等學校，該市高中階段學位仍可滿足考生需求。

可以佐證的另一個數據來自教育部2019年7月底公布的《2018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該公報顯示，全國高中階段毛入學率88.8%。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從全國的整體情況來看，高中教育實際上是供大于求。當前，深圳高中教育，乃至中國高中教育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仍然是優質教育的短缺。

“沒有整體考慮、規劃存在問題”

中國當前的高中教育格局，可以追溯至上世紀70年代。

1977年，鄧小平多次談及恢復高考一事，并提出辦重點中學：“抓科技必須同時抓教育。從小學抓起，一直到中學、大學。我希望從現在開始做起，五年小見成效，十年中見成效，十五年二十年大見成效。辦教育要兩條腿走路，既注意普及，又注意提高。要辦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大學。要經過嚴格考試，把最優秀的人集中在重點中學和大學。”他還說，“重點大學應當主要從重點中學招收學生。”

次年1月，教育部發出《關于辦好一批重點中小學試行方案》，提出各省、自治區，可在省、地（市）、縣三級辦重點學校。省和地（市）兩級可各自辦好一批重點中小學;縣一級可辦好二三所重點中學，五六所重點小學。

據統計，到1979年底，全國重點中學達到5200多所，在校學生520萬人。以北京為例，聞名全國的北京四中、人大附中都是在那時被列入重點中學名單的。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重點中學的建設都是地方教育工作的重中之重。公共資源集中向它們傾斜，包括財政撥款、人員配置、辦學條件等。重點中學也因此聚集了最優質的教育資源，成為教育高地。

1994年，國務院頒布《關于“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的實施意見》，提出每個縣要重點辦好一兩所中學，全國重點建設1000所左右實驗性、示范性高中。

事實上，縣里集中力量辦示范性高中，與此前重點中學的政策一脈相承。此后，興辦重點中學之風越演越烈。一些重點中學盲目擴大班額、違規招生，與普通中學搶奪生源，校際差距越來越大。

但對于地方官員來說，每年考上北大、清華的學生數，被認為是當地教育的一項政績。儲朝暉認為，也正因為此，中國的高中教育“沒有整體考慮、規劃存在問題”。

近幾年，除深圳外，不少其他地方也出現了高中學位短缺的現象。

2013年，海南省第五屆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指出，省級財政沒有安排高中階段教育學位建設專項資金，高中學位緊缺，教師隊伍整體缺編。

2018年，江蘇省南京市出臺政策，通過大幅增加高中用地規模、建設已有高中校區等方式，計劃用五年時間，新增高中學位3萬個。原因是因二孩政策，該市通過數據監測發現，幼兒園、小學階段已迎來生源高峰。

在國家層面，也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2015年，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首次提出“普及高中階段教育”。此后，國務院印發《高中階段教育普及攻堅計劃》，提出了各省到2020年毛入學率達到90%的要求。

事實上，2018年全國高中階段毛入學率88.8%，已經接近該計劃所提的目標。

兩極分化的公辦與民辦

與深圳公辦高中錄取率低于50%這一現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中國普通高中學校中，公辦高中占了絕大部分。

據統計，2018年全國高中階段教育共有學校2.43萬所，分為普通高中、成人高中以及中職學校，共招生1349.76萬人。其中，普高1.37萬所，招生792.71萬人;中職1.02萬所，招生557.05萬人。普高和中職學校數量比例為1.34：1，招生人數比例為1.42：1。

大學夢讓更多的學生和家長選擇了可以參加高考的普通高中。在1.37萬所普通高中中，又分為公辦高中和民辦高中。公辦高中1萬多所，民辦高中3216所，前者數量是后者的3倍多。從招生人數上看，公辦高中招生675.76萬人，民辦高中招生116.95萬人。

不難看出，雖然民辦高中的數量日益增多，但在當下的中考中，多數學生仍然流向公辦高中。

民辦高中發展不足，在儲朝暉看來，是中國當前高中優質教育短缺的一大原因。

在大多數深圳家長看來，公辦高中意味著收費低、質量高的優質教育，民辦高中則相反。

事實上，就公辦高中本身而言，多年來的高考重點率早已將其劃分為三六九等，不同學校所享受的財政撥款、相關政策也不同。

儲朝暉表示，在此前的多次調研中，他們發現其實有非常多的公辦學校不被學生所選擇，因為不在政府重點支持的范疇之內。

他說：“要解決這個問題，政府就要把錢用得均衡。能不能把（政府劃撥給）高中的所有經費，平均用到每個學生的人頭上？”

儲朝暉在調研中發現，中國有很多公辦高中，事實上70%的收入是靠學生的學費，當地政府并未給予太多的支持，換言之，生均經費（即教育部門為保證教學的正常運轉，按照每個學生的經費標準，所劃撥給學校的經費）并不夠。

深圳一家民辦學校的初中畢業生。圖/視覺中國

平等問題，同樣存在于公辦學校與民辦學校之間。這幾年，生均經費的使用已開了個小口子，可以流向民辦高中。不過，儲朝暉認為，自負盈虧的民辦高中實際上并沒有充分的辦學自主性。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民辦高中的錄取分數線，并不由學校決定，而由教育主管部門劃定。以深圳為例，民辦高中錄取分數線始終排在公辦高中之后。

深圳市教育系統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考生填報中考志愿，無需擔任何風險。考試出分后，各學校按照分數排序，從高到低依次錄取，考生可以在第一批填八個志愿。而各校招生分數間的差距，往往就在一兩分，“一層一層，就像篩豆子”。

長此以往，各校所招學生往往都是這一個分數段的學生，生源扁平。而這種扁平會使學校失去辦學積極性。對于招生分數始終排在末尾的深圳民辦高中，這種情況更甚。

當然，也有例外。

上述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曾做過調研，在深圳，民辦高中和公辦高中，在高考中分數差異最大的學科是英語。而有一所深圳民辦高中，則避開了這一劣勢，開辦了小語種特色班，專挑英語之外的其他語種，包括俄語、日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等。在2018年高考中，該校外語平均分120多分，比民辦高中英語高考的平均分六七十分高出了一大截。

不過，上述內部人士認為，在當前民辦高中生源差、高考重本率不如公辦高中的情況下，這種在考生身上的“增值率”很難被家長看到，并得到認可。

儲朝暉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政府可以放開各校的錄取分數線，由其自主競爭，同時錄取，恐怕會有越來越多的生源流向可以滿足多樣性需求的民辦高中。

目前，在上海、江蘇、浙江等地，相較前些年，已經出現了一些收費高、質量高的民辦高中，也有家長愿意送孩子前往。

至于許多人擔心的民辦高中收費高的問題，儲朝暉提出，事實上，公辦學校因政府撥款，存在著管理效率低的問題。若在真正平等的市場機制下競爭，民辦學校反而沒有桎梏，運轉效率更高，是有可能降低收費標準的。

總的來說，過去這些年，中國公辦和民辦高中的發展并不平衡，哪怕公辦高中的隊伍里，也有許多普通高中所受關注不夠、發展不足的問題。儲朝暉說：“在中國，優質高中和普通高中的區別是政府來定的。”而這一差距，已經到了不應也不能再擴大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