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郝

人們印象中“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中國鄉村,實際上多有“混混”群體的身影。在種種涉及巨大利益的灰色領域,鄉村“混混”以暴力和暴力威脅的手段,通過滋擾和壓制來參與利益分配。
在“掃黑除惡”專項行動持續開展的背景下,鄉村“混混”無疑是中國基層社會治理必須直面的重要問題之一。
鄉村“混混”現象為何出現?出現在哪里?如何解決與應對?就這一相關問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陳柏峰教授?;谑嗄觊g的社會調研,他認為,鄉村“混混”介入基層治理,主要源于行政體制內上下級之間責、權、利分配不對稱的結構。這一涉及多方主體的問題,同樣需要多方力量實現協同治理。
南風窗:在你看來,什么是鄉村“混混”?這一群體和刑法當中所指的“黑社會性質組織”、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中的“涉黑組織”,有什么區別和聯系?
陳柏峰:在中國,有利益的村莊基本上就會有鄉村“混混”的身影,他們積極介入各種灰色領域,“插手”鄉村治理事務,參與形塑著基層治理生態。
我在調研中發現,“混混”這個詞匯的“復興”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之前人們對類似的鄉村越軌者的稱呼是“流氓”。這是一個帶有嚴重貶義色彩的詞匯。
要強調的是,“混混”本身是個日常用語,定義比較含糊,不是一個規整的法律概念。采取普通農民的看法,我在研究中把鄉村“混混”定義為那些在普通農民看來不務正業,以暴力或欺騙手段牟取利益,對農民構成心理強制,危害農民人身和財產安全,擾亂鄉村生活正常秩序的人群。
當下,整個社會生活和社會形態已經高度復雜化。有些黑社會性質組織比較隱蔽,普通人在生活中難以察覺。不過,這些組織基本都帶有“混混”色彩,但“混混”卻未必都是黑社會性質組織,未見得一定會違法犯罪。
鄉村“混混”是村民“家門口的陌生人”,在城鄉一體化的背景下,雖然“混混”群體的主要生活和謀利場域在城鎮,但在鄉村區域有利益的地方,仍然在介入相關事務,對鄉村治理有著很大的影響。
南風窗:你研究鄉村“混混”有十余年的時間,為何會持續關注這一問題?研究過程中,采取的主要研究方法是什么?
陳柏峰:一方面,對于改革開放后在農村生活過的人來說,鄉村“混混”這一現象相當熟悉以至于會習以為常,熟視無睹。另一方面,在外人印象中,中國傳統村莊是安寧祥和、“溫情脈脈”的,但實際上,普遍存在的“混混”群體已經給鄉村帶來很多暴力沖突。
2005年7月,我跟隨羅興佐教授到湖北荊門調查農民抗旱和農村水利供給問題,我們發現,有兩農戶因為在抗旱中爭水引發糾紛,后來雙方居然都從市區或鎮上找來“混混”,當著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的面在村里展開對峙。
這一場景,與我們想象中的鄉村很不一樣。因此,我開始觀察這一群體,關注中國鄉村治理。十余年間,在全國各地進行了大量實地調研和深度訪談。
對于這一群體和現象,我持著中性態度,這是做學術的應有姿態。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中,他們在偶爾違法和灰色經營之外,也有不少人在做正當經營。比起道德指責來,冷靜地找出現象背后的社會原因更加重要。
南風窗:縱向橫向來看,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鄉村“混混”是否表現出不同的群體特征?在不同的鄉村地區,這個群體是否有較為顯著的不同?
陳柏峰:從時間維度來看,中國的鄉村“混混”普遍經歷從“名”到“實”的發展過程,起初在80年代,他們“混世”是為了爭勇斗狠,后來逐漸發展到牟取實際利益,所使用的手段主要是暴力和暴力威脅。
目前總體來看,鄉村“混混”主要在城區生活和消費,但和農村仍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旦農村出現有利益的地方,他們就跑回來插手涉足。比如,承攬黑車,壟斷豬肉渠道,暴力催債,例子數不勝數。
從地理維度來看,利益較為持久、“混混”非常活躍的有三種類型的村莊。
一是村域范圍內有豐富礦藏資源的村莊,這些資源可以被村民承包經營,鄉村“混混”就很容易趁機介入;二是在各地城郊農村,由于征地拆遷事務鄉村干部擺不平,鄉村“混混”很容易在灰色地帶被引入;三是傳統農業型地區中有自上而下的各種項目投入的村莊,項目的實施過程其實也是利益分享過程,鄉村“混混”自然不會放過這些機會。
南風窗:一般來說,鄉村“混混”的經營手段和組織方法是怎樣的?
陳柏峰:在基層社會,一個人要想經營涉及相當利益的業務,在借助情、理、法之外,必須還得借助“力量”。別人來“找茬”滋事干擾,就得有辦法能“降得住”對方。警察不可能隨叫隨到,也很難真正管理好民事糾紛。這樣的關系,就給了鄉村“混混”們市場和空間。
他們主要是依靠“江湖關系”來維系整個群體。一個電話,一呼百應,有了事情,“兄弟們上”。相對來說,鄉村“混混”并不涉及太多實體雇傭關系,沒有形成嚴密的組織這樣一種形態和策略,也就導致他們很難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
在城鄉一體化的背景下,雖然“混混”群體的主要生活和謀利場域在城鎮,但在鄉村區域有利益的地方,仍然在介入相關事務,對鄉村治理有著很大的影響。
南風窗:中國的鄉村“混混”群體是為何形成的?他們主要分布在哪些經營領域?
陳柏峰:鄉村“混混”的形成原因,涉及相當多的復雜變量,但主要與中國地域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生態相關。在調研中,我發現,無錫的社會狀況就非常好,基本上沒有“混混”的存在。相對而言,蘇南地區整體社會治理水平就很高。這也說明,一個地方,現代化程度越高,“混混”群體往往就越少。
“東北黑社會”為什么會成為一個流行詞語呢?因為東北的國營經濟最早出現經營不善的情況,留下的人沒有正式職業,還有的人就大量外流,所以就在各地采用橫行霸道的手段,滋生出一個又一個“混混”群體。
在經營領域中,只要有灰色利益空間的地方,基本上就會出現鄉村“混混”的身影。第一,資源型村莊會有壟斷利益。村域范圍內有豐富礦藏資源的村莊,它的資源可以被村民承包經營,鄉村“混混”就很容易趁機介入。山西煤礦區曾經是極為鮮明的例子,鄉村“混混”勢力從最初的打打殺殺、敲詐勒索,演變為攀附公權,向煤炭經濟領域全面滲透。
第二,城郊村莊會有土地房產利益。無論是農民從違法建設獲得利益,在征地拆遷中獲得利益,還是村干部獲得灰色利益,各方主體都處在一個博弈過程中。也因此,鄉村“混混”有了介入其中參與分享利益的空間。此前在湖北咸寧郊區違法建設的控制中,因為城管控違力度不夠、效果不好,政府干脆把任務“承包”給當地“混混”王某組建的公司。之后,違法建設基本得到控制,王某以及依附在他周圍的“混混”從中獲取了豐厚的收益。
第三,傳統農業型村莊會有項目利益。項目制的實施,已經成為向中西部農村輸入利益,重新激活鄉村“混混”關注點的政策因素。國家涉農資源以項目的形式投入到具體村莊中,典型的如精準扶貧、“村村通”公路工程、水利設施工程等。無論是項目指標的爭取,還是項目的實施落地,都存在著巨大的利益空間,這些自然就會吸引鄉村“混混”的關注和介入。
南風窗:在中國的基層社會治理中,鄉村“混混”群體和基層政府、當地企業和民眾的關系是怎樣的?
陳柏峰:在所有類型的村莊中,“混混”介入鄉村治理,基層政府幾乎都是容忍和利用的態度。各方主體的利益往往會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即便基層政府本身也并非“鐵板一塊”,各部門也會有不同的訴求和立場。
在資源型村莊,“混混”或與“混混”關聯在一起的村干部、企業家等,就會占有和經營礦產資源,獲得壟斷利益,壓制反對和異議。
在城郊村莊,為了應對征地拆遷中的“釘子戶”,有的基層政府也愿意將難辦事務轉包給有“混混”背景的公司。
在農業型村莊,“混混”也以被村委會利用,或者以充任村干部的方式介入基層治理過程,用暴力威脅“釘子戶”就范。由于可以推進項目進展,提高項目運行效率,基層政府對此有時是樂觀其成的。
其實,基層政府一般不會直接雇傭“混混”為其辦事,而往往保持一定的距離。政府容忍或利用“混混”,在形式上發生在市場和社會領域。
南風窗:你曾提出,基層政府容忍或利用“混混”參與基層治理,主要源于行政體制內上下級之間責、權、利分配不對稱的結構,你對這一結構的具體闡述是怎樣的?
陳柏峰:“混混”群體的滋事作惡,必須依附于“權力”本身。而基層政府既要推動經濟發展,又要維持社會穩定,往往需要借助“混混”群體的力量。
在市場或社會環節讓“混混”介入,有助于完成治理任務,提高治理績效,一旦出現影響社會穩定的惡性事件,政府又處于較為超然的位置,不會直接被卷進事件中,從而可以規避直接的責任。這種模式是基層政府對社會勢力的一種利用,也是一種非正式的制度。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基層政府部門,中國的行政系統內權責不對等現象都普遍存在。正是因為行政體制內部上下級之間的責、權、利分配不對稱,基層政府才被迫進行“創新”,容忍或利用“混混”在市場或社會領域參與基層治理。
南風窗:自2018年1月份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后,這一群體和基層治理生態發生了哪些變化?
陳柏峰:“混混”介入鄉村治理秩序,最終會使國家治理目標受到沖擊。我在農村調研中時,經常會聽到農民反映“中央政策越來越好,基層官員仍然不好”等類似觀點。這說明,治理好“混混”問題,找到適切的鄉村治理機制和政治原則,頗為重要。
鄉村“混混”的形成原因,涉及相當多的復雜變量,但主要與中國地域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生態相關。
2018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的《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指出,要把打擊黑惡勢力犯罪和反腐敗、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把掃黑除惡和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結合起來。隨著這一行動的展開,我在調研中明顯感到,這兩年來的社會治安水平和治理生態進一步向好發展。
但我們也要注意到的是,在現實中,“混混”的絕大多數活動,尚不屬于黑惡,而是處于灰色地帶。他們往往并不直接采取黑惡性質的暴力手段,大多只是以暴力為后盾的威脅?!皰吆诔龕骸焙茈y觸及“混混”們的根本。
這就要求我們不僅要大力“掃黑除惡”,還要從社會治理和社會發展的角度,分析原因,尋找鄉村“混混”的應對對策。
南風窗:你認為,可以從哪些方面入手來改善治理生態,治理鄉村“混混”這一問題?
陳柏峰:在我看來,鄉村“混混”問題至少存在于以下三個方面,對策也應該從這些方面著手。
第一,“江湖”對身在其中的“混混”提供了一條社會階層上升的途徑。很多“混混”文化水平有限,家庭情況不好,在正常社會渠道下,很難實現社會階層的上升,在“江湖”中混世之后,可以謀取灰色利益,過上中產階層甚至資本階層的“幸福生活”。針對這一問題,基層政府要杜絕對鄉村“混混”的利用,社會要拓寬健康的發展渠道,讓更多人可通過健康渠道來實現社會流動和上升。
第二,學校教育對“江湖”的發展提供了推動力和源源不斷的人力資源供給?;诮虒W秩序的考慮,學校在教育和管理中不但不盡力幫助那些不良少年,反而在主觀客觀上將他們盡早推向社會,促使不良少年更早成為“混混”。這就要求政府重建正確的教育觀念和輿論環境,讓學?;謴徒逃谋緛砻婷病?/p>
第三,市場和社會中存在諸多未能有效納入法治范圍的利益結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境下,“江湖”之所以繁榮,是因為“混混”在其中可以謀取大量非法利益,而這些利益往往就是法治不及之處。因此,需要盡量將所有的經濟和社會利益納入法治范圍,完善立法,提高司法能力和執法能力,讓灰色利益和非法利益無處可遁。
我認為,從以上幾點出發,鄉村社會才能達到善治,鄉村治理才能在政治正義的高度上有效進行,黨和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才會完整,基層治理生態才可能走入良性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