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璇
20世紀晚期,政治哲學作為新的“時代精神”表征登上了世界哲學的舞臺中心。政治哲學的主題是“正義”,它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其作用和意義如同“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德性”。①一樣正義成為當代哲學話語的主導詞,而有關正義的話語體系由羅爾斯的《正義論》所塑造。1971年,羅爾斯發表《正義論》,由此引發了學術界關于正義的一場大討論。當代政治哲學的發展和推進動力,就來自思想流派之間關于“什么是正義”長達近半個世紀的爭論和批判。直到今天,這種爭論和學術批判還在繼續和深化。
正義是一個程序性概念,它需要具體的價值作為實質的內容。平等主義者主張“正義總是表示著某種平等”②,因而,平等是其正義理論的核心和實質標準。但是,平等只是近代啟蒙哲學所確立起來的政治價值,它能否作為正義的全部內容而呈現出普遍性的價值要求呢?這一追問為當代各種正義觀的爭論拉開了理論大幕。其中,呈現在人們視野中最有影響力的正義理論有平等的正義理論、需要的正義理論、應得的正義理論以及功利主義的正義理論。當國內學者都把理論研究聚焦于平等的正義時,著名青年學者王立教授則開始了應得正義的相關理論研究,其新著《正義與應得》可以被視為研究應得理論的開創性著作,也是推進國內學術界正義理論研究的重要成果。
王立教授明確了應得正義研究的理論框架和背景。在他看來,如果沒有平等主義者對正義理論的奠基,沒有平等主義者對應得的批判,作為一種古典的正義觀念,應得不會在今天被人們關注和重視,也不會在理論研究中獲得新的意義。因此,平等主義的正義理論,尤其是羅爾斯的《正義論》是人們從事應得研究的理論背景。立足該理論背景,《正義與應得》一書以應得的歷史內涵嬗變為縱向維度考察,以應得在當代語境中的問題展現為橫向維度分析,通過縱向和橫向的相互審視揭示應得在“社會正義”理論中的地位、作用和意義。
在思想史的考察中,王立教授認為應得畢竟是一種古典的正義觀念,而古典的正義觀念有其特定的內涵和意義。在他的分析中,道德的應得、社會角色和共同體三重內涵共同維系了應得作為古典正義原則之內在標準的理論基礎和實踐基礎。③伴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古典應得所依賴的共同體社會結構被現代以個人為核心的社會結構所代替,應得在近代哲學中第一次以個人主義的方式表達了特定時代的正義,即體現個人行為的勞動是人們的應得,也是人們個體所有權的道德基礎。在今天的正義語境下,個人應得的概念獲得了特定的內涵,它具有“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雙重規定和認可。從道德哲學的層面來說,個人應得是應得的重要體現:個人的行為及其后果(無論是獎勵還是懲罰)是每個人的應得;就政治哲學的層面來說,個人應得是社會正義的重要內容:個人的勞動成果或貢獻是每個人應得的基本利益。”④
思想史的考察僅是應得研究的歷史背景,真正要回應的問題是羅爾斯對應得的批判。羅爾斯對應得的批判在其《正義論》中并沒有以清晰和體系化的方式展現出來,而是根據理論批判的需要,將其觀點散落于不同的章節。歸結起來,王立教授認為羅爾斯對應得的批判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在對不平等的原因分析中,羅爾斯認定“自然天賦”等偶然性因素在分配上的“道德的不應得”,從而排除了“前制度的應得”的存在。第二,針對“德性之為幸福”的應得主張,羅爾斯認為德性體現的道德價值同分配正義沒有關系。社會也不存在旨在獎賞德性的正義準則。第三,作為一種常識性的正義觀念,應得只能作為正義準則而無法成為正義原則。⑤
針對羅爾斯三個不同方面的批評,王立教授從正義的推理、正義與道德價值、正義與責任三個方面給予針鋒相對的回應。首先,在他看來,正義的推理本質上涉及人們對正義原則的道德論證。采用何種形式的道德推理,決定了相應的正義原則。采用“向前看”的推理形式,平等的正義是不二選擇;采用“向后看”的推理形式,應得的正義當屬首選。⑥其次,依據理論的融貫性和對稱性,沒有應得的存在,“無知之幕”的設置將失去道德根據;沒有應得的存在,“差別原則”的論證將無道德基礎;沒有應得的存在,整個第二個正義原則都無法獲得支持的道德理由。最后,針對正義中的責任問題,王立教授指出,責任的缺失導致羅爾斯正義理論中存在著無法避免的理論漏洞。以責任為表征的應得內在地鑲嵌于正義之中,因此,羅爾斯無法建立完全的“反應得”。
哲學的精神在于批判。然而,理論批判相對于理論的建構來說要容易得多。如何對應得做出直接性的解釋和論證則屬于理論建構的難題,也是應得研究必須面對的課題,《正義與應得》全書的重點也在于此。針對平等主義者的總體觀念,王立教授從應得自身的本質特征和應得的制度性體現兩方面對應得做出“社會正義原則”方式的建構和闡釋。對于應得的本質性特征, 他認為應得同平等在正義的基礎上存在巨大差異。簡言之,應得有基礎,而平等沒有基礎。王立教授認為應得的基礎X既不在于人的某些內在特征,也不在于某些先在的規范,而在于主體自身的行動,它是這個人應得Y的最終根據。平等的基礎不在于個人而在于人際比較,它是“比較性正義”的典型形式。
由正義有無基礎,王立教授進而區分應得的類型和應得與制度的關系。在日常語言的使用上,應得的含義被極度泛化。以行動為標準,應得可以劃分為三類:自然的應得、行動的應得和規則的應得。自然的應得訴諸道德的直接性,規則的應得訴諸外在的規則。真正能夠為正義理論所容納的應得是“行動的應得”。關鍵問題是,行動的應得如何被正義原則和制度所容納?這正是應得與制度的關系問題核心所在。王立教授通過分析考察應得與資格的關系來指明應得在制度中存在的必然性。在他看來,當應得與資格統一時,應得與資格可以互換;但是,當應得與資格分離時,應得就獨立存在。因此,平等主義者認為應得必依賴制度,并且在制度內只能以資格的形式存在的結論就被瓦解掉。制度化的應得依然存在理論上的空間。
僅在理論上證成應得在制度中的地位,王立教授認為仍然無法有效地反擊平等主義的主張,同時,對于應得的證明也缺乏實踐解釋上的關鍵一環。一方面,作為正義原則的體現,應得是規范以工資為代表的經濟制度的分配正義原則。關于工資最重要的解釋是經濟學的解釋,即工資是依據于一個人在市場經濟中的貢獻而給予的報酬。平等主義者為了排斥應得而延續了經濟學的部分解釋——承認工資同市場經濟相關,但不承認以應得為基礎的貢獻理論——勞動力的邊際生產率依賴于供求關系。⑦
闡釋工資的應得性質,批判平等主義的解釋,這是王立教授濃墨重彩的地方。在他看來,無論人們的理論解釋有多大的差別,利用應得來解釋工資是理論的主流。其中,業績理論是人們普遍認可的解釋,即在市場經濟的體系下,一個人的貢獻和一個人的努力所結合而成的業績是人們應得其工資的道德基礎。對于平等主義的解釋王立教授認為他們明顯誤解了市場和應得的性質差別:應得是市場經濟體系的道德基礎和正義原則。市場能夠測量的是人們應得工資的數量而不是決定人們應得工資的性質,質言之,工資的性質來源于規范市場經濟體系的應得,而工資的數量來源于市場經濟的效率測度。因而,應得可以在經濟制度的層面上發揮分配正義的作用,從而能夠成為分配正義原則。
另一方面,應得作為分配正義原則并不是對平等原則的否定和替代,而是一種作用方式和領域的補充。王立教授認為,應得和平等都是正義原則,但兩者存在作用方式的不同。平等的正義原則就其本質而言屬于“再分配”原則;應得的正義原則屬于“初始分配”原則。平等主義者最關注的不平等是財富和收入的差異,因而,他們僅需要對財富和收入進行再分配即可實現平等的正義,而再分配的理由在于自然天賦所形成的分配優勢上的“道德的不應得”。應得原則的秉持者認為市場經濟體系下的分配實現人們的勞動應得,它以“初始分配”的方式體現人們的“道德的應得”。社會正義應該包括考慮“初始分配”和“再分配”。通過作用層次的區分,王立教授認為平等與應得之間所塑造的對立假象就消除掉了:應得是直接規范人們基本經濟利益的初始分配方式,而平等是調節初始分配下的差異之再分配方式,二者并行不悖,是在不同的層面實現社會正義。⑧
正義不是一個純粹理論的概念,也不局限于單純的思想層面,而是要規范現實并指導社會實踐的價值原則。公平正義既是我們的理論問題,也是我們亟需解決的社會現實問題。正像王立教授強調的那樣,在理論與實踐的關系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哲學命題或概念像正義一樣要求理論與實踐的高度一致性。⑨王立教授強調了應得在今天的現實意義:充分實踐個人的勞動應得、改變初始分配的比重、提高普通勞動者的總體收入有利于改變社會的兩極分化狀況,也才能真正地通過內需實現經濟的良性循環增長。在這種意義上,應得的實踐就具有了理論上的優先性和現實的緊迫性。⑩
① ② ⑦ 羅爾斯:《正義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45、244頁。
③ ④ ⑤ ⑥ ⑧ ⑨ ⑩ 王立:《正義與應得》,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21、24、27,5、62,8、13、17,69、74,226,228,2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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