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雪 尤 珈(北京服裝學院,北京 100029)
身體觀念是權衡女性社會性存在和本質性意涵的有力依據。本文選取三種女性身體觀念,通過分析身體觀念對女性服裝發展的影響,進一步證實了身體觀念對解放女性身體和鼓舞女性掌控社會權力的積極影響。希望借此對女性身體觀念與服裝的關系有更深層次的把握和了解,深化女性對身體主體性的維護,提升女性的自我認知與身份認同感,打破社會上既定的不合理差別,享受女性與生俱來的應用權利。
西方傳統女性身體觀由身心二元論和知識論建構而成。西方哲學通常認為人類社會文化建構在一系列的二元對立基礎之上,二元對立無可避免地陷入了權力架構的層級關系里,形成兩種極端,導致其中一個成為特權中心,處于主導地位,另一個則被禁用,屈于從屬地位。女性往往居于從屬地位并被規約為男性的對立和補足,女性身體更是被看作具有一種更深層的物質性,常常背負著一種對她應如何生存的期許。除哲學以外的道德規范和文化標準,亦同時在締造著形形色色的女性“身體”。
(1)西方傳統身心二元論
西方傳統身心二元論源于笛卡爾的二元論和由康德進一步發展而來的自主理性觀念。其認定“男—女”二元同等于“精神—身體”二元,精神與男性同質,而身體則歸屬于女性。由于女性天生機體的差異性與“女性氣質”,男性便以此作為劃分性別差異的本原,將女性禁錮在她的性別之中,即女性等于女性身體。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男性在傳統上,總跟人類存在的非體性或超越性的性質關聯,女性則跟身體及人類存在的內在性性質關聯,男人與身體無關,且同時把身體建構為人類的腐朽及過渡性、限制性的特征。”因此,女性身體被建構成為不完整的、有殘缺的,甚至被妖魔化為包含所有形式的無相、擾亂所有秩序的失序,女性完全被包含在未發展的統一體之中。
(2)西方傳統知識論
西方傳統知識論善于采用“主體—客體”的分析模式,界定了可知事物的范疇,便把體性的知識及知識的性別影響,摒棄在知識范疇之外。西方傳統知識論中的“文化—自然”的二元觀將女性同自然聯系在一起,女性被視為非理性及道德上有缺憾的自然性客體,并且認定自然(女性)要受控于文化(男性)。17世紀的新科學將自然把握為一種非本質的、被動的機器,即女性被規約為機械的異化存在。由于女性缺乏男性所擁有的一切天賦與優勢,便在道德行為上遭受著嚴厲監視。因此,女性在以男性為核心的“文明”中并非為其所是,而是作為男性預想和假定的那樣扮演自己和妥協服從,將男性設立為價值的最高標準,于是,女性便被封閉在了非本質的概念之中。
傳統女性身體觀成為社會壓制、奴役女性的重要手段,成為維護男尊女卑性別標準的有力依據。于是,女性被視作社會的多余痼弊或婚姻交易中的利益籌碼,女性的最大價值也僅僅表現在作為男性附屬品的層面上。傳統的教育體制更是剝奪了女性的求知權,迫使她們長期處于封閉、被動的無知狀態,放棄了批評、審察和判斷的能力,只知一味地服從與尊敬,甚至毋庸置疑地信賴他人為她們定制的“真理和法律”。最終導致男性在各個領域都輕而易舉地凌駕于女性之上,徹底將女性摒棄在歷史進步和社會變革的進程之中。
傳統女性身體觀對女性身體持消極、否定的批判態度,將女性身體建構成腐敗、淫亂、危害道德的罪惡源泉和導致人性墮落的毒瘤。受這種身體觀念的深刻影響,傳統衣著觀念將女性籠罩在比男性更加殘酷的統治之下,要求女性遮蔽、包藏、掩蓋其身體,身體的裸露被視為缺乏“美”的、有傷風化且違背教條的禁忌。結果致使女性不惜痛苦依然殘酷地將身體禁錮在繁瑣、厚重的服裝當中,在對所謂“美”的追求中變得矯揉造作。同時也導致女性身體的表達偏離了主體性的軌跡,女性真實生命力和個人身份認同消泯于無形。
以17世紀的西班牙風格女裝為例,女性使用緊身胸衣“Basquine”(圖1)將腰身勒細,下半身穿著由鯨須作輪骨制成的吊鐘形裙撐法勤蓋爾,裙撐外還需穿著多層襯裙作修飾(圖2),女性身體徹底湮沒在了服裝當中。

圖1 西班牙風時期的鐵制緊緊身胸衣和絲綢緊身胸衣

圖2 西班牙風時期女裝
19世紀中葉,男裝基本完成了現代化進程,而女裝卻迫于性別差異及傳統身體觀念的束縛,幾乎按順序周期性地“復活”過去的古典樣式,兩性服裝出現了極盡可能的明顯差異,這種差異一直持續至19世紀末,直到一戰后才被真正打破。例如,1870年代的巴斯爾時期,女裝仍流行冗長拖沓的造型,裙內穿著巨大的硬襯布裙撐,使裙裝持續膨大化到極致狀態(圖3)。一位作家在《年輕的英國女人》雜志中抱怨道:“現在已無法精確地描述女性裙裝了:裙子故弄玄虛地打褶,裝飾物分布在裙子的各處角落,系在裙子上的裝飾矯揉造作的很是奇怪……”。顯然,服裝的發展已成人為割裂的殘垣斷壁,失去其靈魂本質,在“美”的名義下前后對峙;相反,女性卻不顧身體限制,爭相競艷地博取男性的贊美與青睞,甘愿成為男性愿望的犧牲品。此時,女性身體并非其本質的主體,已徹底淪為諂媚男性的有利武器。

圖3 巴斯爾時期裙裝
自20世紀以來,身體理論一直都是女性主義學者研究的首要課題。女性主義學者希望通過理論研究深化女性對身體的了解,解放女性受壓抑的身體,還原女性被剝奪的超越性,將女性從非本質的陷阱中解救出來,解構以男性占據主宰地位的社會霸權主義。波伏娃對身體哲學的研究,構成了現代女性主義身體觀探索的價值核心。波伏娃批判了傳統社會強加于女性身體的消極評價和極端的文化建構,強調身體是文化銘刻的產物,蘊含著深層次的物質性,并關注女性在不同文化境遇中如何掌控自己的身體。
在現代女性主義身體觀念的影響之下,時尚界一致認為解放女性身體需通過解決以下兩個課題:第一是將女性身體從服裝枷鎖的桎梏中解救出來;第二是改變性別制度,排除身體差異。
第一課題是由瑪麗·奎恩特和安德萊·克萊究等人解決的。安德萊·克萊究于1965年推出膝上5cm迷你裙,將女性大腿部分解放出來,并強調服裝的合理性和功能性。從此,裙長在膝蓋以上的穿著迅速合法化,不斷縮短的裙長不斷挑戰傳統禁忌,到1968年,超短裙已從流行的頂峰逐漸演變成一種固定的著裝方式,同時也暗示女性保守的著裝時代一去不復返。
第二課題的唯一解決途徑就是朝著陰陽同體方向努力,即消除性別陳舊觀念所造成的壓迫。為迎合這種趨勢,法國設計師伊夫·圣·羅蘭于1966年率先推出中性風格,創作了第一件女性吸煙套裝“Le Smoking”。吸煙裝將傳統男士西裝的設計與嫵媚、冷艷的女性魅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硬挺有光澤感的面料搭配仿男裝樣式的造型,塑造了高傲、性感、灑脫的女性形象。這種干練帥氣的形象成為里程碑式的存在,縮減了男女服裝上的性別差異。吸煙裝不僅是女性主義的產物,同時也是女性尋求身體解放的催化劑,吸煙裝更像是一個與男權社會抗爭的窗口,穿上男性的服裝,女性便能夠無所畏懼、獨立自主地與男性公平競爭。
后現代性別理論認為性別是后天的文化選擇,并非是自然的創造物,因此,男女性別的劃分不是永恒不變的,生物性別與社會性別均處在可變動的多元范疇之中。本部分借用具有代表性的“身心一元論”和朱迪斯·巴特勒的身體理論來介紹后現代女性身體觀。
(1)關于性別身體的再思——身心一元論
關于性別身體的反思,美國女性主義學者戈登斯指出身體的性別身份的重要性:“我從未見過所謂人體的形象。我只曾見過男人的身體或女人的身體形象。”性別身體在社會歷史中是不斷被建構、劃分、裝飾、摧毀、扭曲的對象,但這并不意味著身體僅是被動的客體。后現代女性主義學者就此提出了“身心一元論”思想。“身心一元”即主張身心合一,不對心靈與身體進行二分處理,傾向于身心一體,即身體與心靈構成一個互相蘊涵、不可分割的系統。“身心一元論”徹底摒棄了傳統的形而上學二元劃分的思維模式,從唯物論的立場出發,以實踐、進化的角度思考問題,不再承認身體的獨立以及與自然中立的性質。
(2)巴特勒的身體哲學:性別即選擇,身體即處境
巴特勒的經典論斷“身體不過是被‘置放于’(posited)或‘符合’(signified)為在其行動之先的一個存在,盡管這種置放的過程同時在構成及調節著身體的‘物質性’。”“巴特勒指出,性別選擇的前提是規劃出一種身體,或者選擇如何在已構想出的特定身體類型的范圍中使用一個人的身體。巴特勒認為人類與性別同期存在,那在即成建制里的性別游離,便同時把一個人的存在轉化為問題。
巴特勒尤其重視身體的可變性,指出正是由于身體特殊的持續變化性才造就了社會性別;整個社會的性別范疇都是由社會和時間操演的成果,且跟隨社會發展的變化積極地作出反應。巴特勒在《性別的麻煩》中提到:“(社會)性別對身體持續實行的程式化建構,屬于一種在極度嚴苛的統治程序中連續實踐的一套行為,它們隨時間的推移而固化,最終異化為一種內在的固有表象。”既然不存在本真性的社會性別身份的“真理”,那么性別身份就只是身體活動實踐的結果,身體便由此掌獲高度的能動性和生命力,它無須同社會性別協調一致,是自由的、極具顛覆性的。
后現代女性主義身體觀主張身體與性別不是固化的,而是可選擇、可轉化的。受這種身體觀念影響,女性開始用大膽的著裝方式反叛和解構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現實,呼吁消除社會性別差異,為此,男女兩性的社會角色產生了極大程度的改變。女性為摒除所謂的“女性氣質”,增強自身競爭優勢,更加傾向于以中性化裝束強化其追求平等和社會地位的信念。
受中性化傾向的影響,男女性別界限便越發模糊,陰柔羸弱成為部分現代男性的新形象。于是,男裝便不斷借鑒女裝中的纖細和精致成分,以縮小與女裝的差距。這種后現代背景下的“性別模糊”形象賦予兩性差異和兩性關系新的曖昧性、模糊性的特質,產生了一定的混淆的作用。與此同時,也反映出越來越包容的社會給予人們更加廣泛的穿著特權,在一定意義上表明社會已經邁進多元化審美取向和審美趣味的狀態。
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在其所處的西方17世紀社會政治場景中,不但證成了理性克服肉身,還證成了以男性為理性代表、以女性為身體代表的主從關系,并順利成為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管治與服從關系的重要理論依據。結果導致性別極端分化,女性陷入內在性和重復中,被社會歧視和男性權威所吞噬。這種身體觀念完全否定女性的存在,殘忍地踐踏了女性的身體美,將女性身體私有化、物質化,使女性軀體長期遭受裝飾和奢侈服裝的束縛,成為男性拜物狂的投射目標。服裝便完全淪為囚禁女性身體的牢籠,最終導致女性服裝形制的發展停滯不前。
現代女性主義身體觀認為社會中最深重的壓迫不是階級,而是性別(身體),性別(身體)差異是奴役、壓榨女性的根源。女性主義者最迫切關注的問題便是女性對自己身體的權利,她們希望打破加諸于女性身體之上的價值評判,提升女性的品格,使其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人”。為了表達這種愿望,女性用服裝武裝自己,以弱化身體的原始特質,強化其追求自主性與超越性的決心。從17世紀末的繁瑣復雜樣式再到現代的極簡樣式,女裝發展經歷了多重阻礙,但最終完成了現代化進程,女性身體也從服裝的枷鎖中順利解救出來。身體的解放賦予女無限的發展空間,同時也激發了社會文明的創造力與活力。
綜合來說,以巴特勒身體理論為代表的后現代身體觀的積極意義在于:表現出對“他者”的尊重與包容,喚醒了社會文化層面對女性地位的重新審視與尊重;巴特勒強調性別無等級優劣之分,調動起社會對性別平等關注的積極性。其消極意義在于:巴特勒身體理論將研究重點過度地關注在性別的自由選擇上,致使當今社會性別選擇的不穩定性、多變化性,導致人們對自我性別認知的不確定性和內心復雜的矛盾性,使社會對底線和標準的定義越發模糊。
性別的自由選擇,使得性別模糊成為當下時尚界精心謀劃的策略和規則。性別模糊打破了社會對兩性的刻板印象,使得性別雙方相互轉化,為性別的全面發展與建設,創造了無限的機遇,因此,也成為反映人類情感和時代精神狀態的特別方式。但是這種錯亂的觀念在一定程度上也為社會帶來了緊張感和焦慮感。我們應該一直保持一種反思精神和一種批判態度,分析后現代性種種利弊的同時,以及時提出合理的應對措施。
身體是文化的戰場,是社會身份、權力認同的載體;身體也是權力動態運行的成果,社會的經濟、文化和政治制度通過身體觀念操控身體的物質性,賦予身體不同的社會功能以達到預期的目的。服裝作為一種被廣泛接受的符號,當服裝與身體結合,身體就成為服裝構成的核心部分,身體憑借統治服裝的方式來表達自我想法,以獲得某種社會意義。
幾千年來,傳統社會利用身體觀念規劃和操縱女性的社會身體,借用服裝奴役女性肉體,以此制造性別差異來維護男性居于主導地位的社會秩序。身體觀念對女性服裝發揮著引導、制約和啟發的核心作用,女性服裝的發展便限制在身體觀所設立的規則之中。然而,女性要想爭取平等、獲得自由,首先要爭取身體自由、打破固化的身體觀念。身體自由往往在服裝的解禁中開始,服裝形態的改變,時刻都在透視著女性地位、權力的變化。女性習慣通過特定化服飾尋求自我價值突破,對社會觀念進行反擊。事實上,只有女性不再需要使用某種特定的著裝符號來進行政治抗爭,這才意味著我們離平等、公平、自由、開放的文明社會更加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