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彬
大學畢業那年,李恒選擇了家里前兩代人都工作過的單位——中鐵隧道集團一處有限公司(原鐵道部第二工程局十二處),這意味著他要去項目建設工作的最前線,與崇山峻嶺作伴。父母深知這份工作的艱辛,一開始并沒有同意,漂泊不定的工作性質,“連找對象都困難”。李恒跟家里打了半個月的持久戰,執意要去。
李恒的選擇在家人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一家子里,爺爺、外公、父母、小姨和姨父都從事過隧道項目建設工作。項目上什么樣他很清楚,小時候一到假期,就去父母的駐地待一段時間。但他仍想嘗試沿著先輩的這條路走走。
讓李恒沒想到的是,入職后他不僅和外公陳善全在同一個單位,還在同一條線路——成昆鐵路。它對新中國的意義非同一般。
1964年,美國制造了北部灣事件,中蘇關系也已經非常緊張,新中國的北疆和南疆同時面臨著戰爭威脅。黨中央決定將一部分與國防有關的電子、能源、航空、兵器等工業遷入西南腹地,三線建設由此開始。毛澤東說:“沒有錢,把我的工資拿出來;沒有鐵軌,把沿海鐵路拆下來;沒有路,我騎著毛驢下西昌。一定要把成昆鐵路打通!”
這一年,18歲的陳善全拋下新婚妻子,坐了七天七夜的卡車挺進大涼山。隨他一路的,還有成昆線上的30萬筑路大軍。
成昆鐵路沿線的地形和地質情況都異常復雜,存在著山坡崩坍、落石、滑坡、泥石流等各種不良物理地質現象,被西方國家稱為“修路禁區”。后來通車時,全線橋梁、隧道共計433.7公里,平均每1.7公里就有一座大橋或中橋,每2.5公里有一座隧道。
位于涼山州喜德縣的沙木拉達隧道,是這條線路上、也是當時全國最長的鐵路隧道。在彝語里,“沙木拉達”是索瑪花開的山谷,攻下這里,就意味著全線貫通。
陳善全曾經的工作,是靠人工把木料抬到洞子里,再抬到斗車上,然后用斗車運到隧道。而在隧道里,風鉆少得可憐,多數人都是拿大錘和鋼釬一點點敲打。由于條件限制,隧道里通風不佳,作業時堪比特大沙塵暴,有的人患上了矽肺病。
陳善全的腳比一般人大,發下來的水鞋沒有合適的,他就直接勉強穿進去踩著鞋后跟干活,平時就穿著愛人給他做的鞋。
就這樣,6.4公里長的沙木拉達隧道,挖了整整6年。可還沒等通車,陳善全就去了下一個戰場。
當時的成昆鐵路,成為西南地區的交通大動脈,但對于幾十年后的中國來說,30公里的時速實在太慢了,再加上其設計建設標準偏低,運力已遠遠不能滿足需求。2016年,全長900公里的成昆鐵路復線工程上馬。按時速160公里設計,從成都到昆明,將由現在的19個小時縮短為6個小時。
和外公一樣,李恒也來到了全線最長的隧道項目——小相嶺隧道。時隔52年,祖孫倆的青春重疊,從沙木拉達到小相嶺,距離30公里。更為巧合的是,按照新成昆鐵路的預計通車時間2022年,兩人參與建設的隧道都歷時6年。
小相嶺全長近21.8公里,采用現代化的作業方式讓工作效率大幅提升。李恒說,其實流程都一樣,以前打眼、爆破、運渣、灌漿這一整套循環需要24個人同時作業,炮孔位置也需人工測量深度和角度;現在用三臂鑿巖臺車,只要3個人,設定參數,一鍵啟動,自動找點,高精度自動鉆孔,縮短了90%以上的施工準備時間。
陳善全仍記得當年隧洞爆破后運渣的情景,全靠人力把廢渣鏟到斗車里,在襯砌時,只能用木板、用鏟子一鏟一鏟地澆筑鋼筋混凝土。而在李恒的描述中,裝載機和自卸車的使用,效率高且很安全,混凝土則通過臺車的輸送泵直接灌漿。
陳善全退休后,沒有回老家重慶,而是去了河南,和當年一起修隧道的戰友生活在一個大院。2017年3月,陳善全和三個老戰友故地重游,李恒第一次和外公一起,回到了青春的戰場。
那天,幾個老人都起得很早。車行至山里后,大家徒步向沙木拉達隧道走去,老人們邊走邊看,他們依舊認得出來,這是曾經的指揮部,那是曾經的食堂,盡管現在地面上已經什么都沒有。
隧道腳下,是一座當年修建的陵園。張寶圖老人依稀記得,一次隧道中的垮塌,讓他失去了6名戰友,也給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手掌寬的疤痕。
由于地質復雜,缺少先進的探測手段等問題,在6年的“戰役”中,352名建設者長眠此地。1968年8月,沙木拉達隧道發生特大泥石流,87名隧道工人壯烈犧牲,一張中央慰問電,至今還保存在中鐵隧道集團一處有限公司的展館里。
而在成昆鐵路沿線,幾乎每個火車站旁都有一個烈士陵園或墓地。據統計,1096公里的成昆鐵路,平均每前進一公里,就會犧牲兩個年輕人。
犧牲的背后,是更多被改變的命運。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成昆鐵路就已經進入規劃,當時有三條備選線路,東線和中線的長度較短,地勢相對平緩,地質構造也比較簡單,而西線的自然條件極其復雜,但沿線70%都是少數民族地區,其對當地發展的促進作用可想而知。
1953年3月,應邀到西昌設計現場“會審”的前蘇聯專家選定了中線方案,然而初測和設計開始一年后,一個意外的重大發現把中線方案拉下了馬,攀枝花附近地層內豐富的礦產資源讓成昆鐵路來到西線。
后來的事情眾所周知,攀枝花最終在一片荒涼干熱的河谷間,形成了中國最大的鐵路用鋼、釩制品、鈦原料和鈦白粉生產基地和西部重要的重工業城市。依托成昆鐵路,重要的航天基地——西昌衛星發射中心也在70年代末建立起來。
此外,西南各省(市)建成了基本完備的鋼鐵、能源、有色金屬、電子、化學、機械等重工業體系,促進了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升空、第一艘攻擊型核潛艇下水和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的進程……這些,讓新中國終于擺脫了戰爭陰影。
資料顯示,成昆鐵路至少影響和改變了西南地區2000萬人的命運,使西南荒塞地區整整進步了50年。
李恒問過當地鄉民,好多人都說坐過火車到西昌。西昌,就是他們眼中的大城市。硬座不論多少站,都是兩塊錢,還有專門放農貨家禽牲畜的車廂,有了火車,他們就有了交易的地方。
“沙木拉達,稀不擦擦(諧音)。少吃大米,多吃南瓜。”張寶圖現在仍然記得這句半個世紀前的打油詩。建設成昆鐵路時,國家投資了1億斤大米,但仍不能滿足需要,自給自足的南瓜變成了建設者們的主食。
在小相嶺隧道項目建設駐地,大家也會利用閑暇時間開墾荒地,種點南瓜、西紅柿等,不過它們成了點綴餐桌的綠色食品。
那天,大家從沙木拉達隧道回程的路上,幾個后輩累了,靠著椅背。老人們卻一直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越發地興奮。在李恒眼里,外公平時不愛說話,那是他見過外公話最多的一天。
小時候,李恒總是一個人,見父母的時候都在項目駐地,那時候他覺得好玩,有山有水,有一群小朋友。現在不一樣了,小朋友都不愿意來,不如城里有意思。
外公外婆帶過李恒一段時間,長大一點,母親為了照顧家庭,就選擇了內退,但孩子和丈夫,也只能照顧一邊。
類似的情況在后輩的身上依然存在,李恒的一些同事也是兩三年回一次家。過年的時候,食堂里多炒幾個菜,大家搞點文體活動,這年就算過了。不過現在每季度都有強制休假,建設者們可以短暫離開幾天。
李恒最長的一次在駐地待過一年,這里的建設已經相當成熟,有籃球場、羽毛球場、健身房。但三點一線的生活,難免讓人感到孤寂,況且食堂和宿舍那兩點之間,不過1分鐘路程。
駐地里發生著各種故事,有的人來時還有對象,卻在一年半載后恢復了單身;有的成為“電子爸爸”,孩子在視頻里親近得很,見了面卻像陌生人一樣;有的人在這里坐實了單身身份,偶爾有個來這工作的女生,小伙子壯著膽子請求加微信,但總是被名花有主或是小兩口都在項目上的現實打擊。
當年和李恒一起來小相嶺的同事,有半路就離開的,有入職第二天就辭職的,20個人中,堅守至今的不到一半。他說,很多年輕人不是怕身體吃不消,而是怕心理上的苦。
不過,這里也有上陣小兩口的情景。楊舒本是河南省軍區醫院的護士,為了陪伴丈夫,她也來到小相嶺隧道工作。撰寫電子施工日志,從完全聽不懂專業名詞開始,每天翻閱圖紙,計算鋼筋、網片、噴砼的工程量,在丈夫驚訝的目光中蛻變。
3年前,鄭冬冬帶著妻子來到這里,他們15平方米“家”里的床上,擺著一只半米長的玩具熊,這是丈夫在工地迎接妻子的禮物。
留下來的建設者,無一不傳承著成昆鐵路的精神。同半個世紀前一樣,小相嶺隧道地質圍巖極為復雜,有一年年底的60多天里,隧道2號斜井涌水量近1300萬立方米,超過了一個西湖,被專家定義為“全國涌水量最大的隧道”。鄭冬冬并沒有被這涌水給嚇倒,有條不紊地按照預案調配人員和設備,積極配合抽排水方案的編寫。他和李恒一樣,爺爺也是成昆線上曾經的建設者。
隧道里機器轟鳴,在里面待一會兒,就會眼睛酸澀,持續耳鳴,口罩不出三個小時就從白色變成黑色。水柱從洞頂落下,作業超過10分鐘就會全身濕透。有些地方像沙土一樣綿軟,盾構機、鑿巖臺車這樣的大型現代化設備很難派上用場。工人只能像半個世紀前那樣,用鏟子一點點開鑿。
李恒說,為了配合工程進度,有同事在隧道里待過三天三夜,也有的人曾經30多個小時沒合眼。
去年1月,成昆項目青年黨員學習十九大報告時,不知誰說了一句,有人給總書記寫信,咱們也試試吧,大家就一起在信中報告了小相嶺隧道的施工情況和學習報告的心得。李恒謄寫信件時,用了好幾張紙,因為緊張之下總是竄行。
直到中央辦公廳聯系總公司了解情況,大家才知道,原來信真的寄到了。一個多月后,習近平總書記點贊他們身上有“青年一代對祖國和人民的擔當和忠誠”。
“其實成昆精神很簡單,不要計較個人得失,腳踏實地做好自己的事。”李恒說,這是他與外公的生活中,自己慢慢悟到的,有時候,一種精神的傳承,不需要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