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史珮瑾
清晨的秋日陽光透過落地窗,將屋子映照得明亮而富有暖意。在位于成都市育仁西路的家里,90歲高齡的李致向記者講述起70年來經歷的家國故事。這位17歲就參加革命,多年在四川宣傳思想文化系統任職的老干部,如今仍擔任四川省文聯名譽主席。
“一世清貧雙手潔,平生夸富滿樓書。”客廳正中掛著的一幅壽聯,是李致85歲生日時,知名作家馬識途贈寫于他的壽聯。墨跡顏筋柳骨、蒼勁有力,形、意亦如朱顏鶴發、聲如洪鐘的李老。
他的人生沒有囿于“巴金侄兒”的標簽,他活成了自己——為自由而奉獻青春的革命家、“說真話”的作家、海納百川的出版家……人生有過起落,而他一直扼守心中的理想信念,參與并見證了共和國70年的發展與昌盛。
1929年,李致出生在成都一個沒落的官宦家庭。他的父親也就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早年經常買進步雜志《新青年》和《每周評論》閱讀并帶領弟弟們討論。追求民主進步與文化立身的家風,一直影響著李致。1941年, 巴金第二次回到位于成都北門榮華寺街的家,12歲的李致第一次見到了“四爸”。
當時,不少青年學生都來找巴金在自己的紀念冊上題詞,李致也模仿著做了一本“紀念冊”請四爸題詞。巴金認真地用毛筆寫下了“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四句話。
李致說,這幾句話是他的座右銘,影響著他后來的為人處世。他還記得四爸是當時的“新派”,家里祭祖,每個人都對著祖宗牌位叩頭,只有四爸一個人鞠躬。
“雖然我那時什么也不懂,但我頂討厭叩頭,立志長大了也要做個這樣的‘新派。”受魯迅、巴金、曹禺、艾青等人影響,李致開始提筆寫作。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已經寫了近百篇習作。之后就讀華西協合高級中學,李致和同學陳先澤辦壁報《破曉》,被國文老師、巴金的朋友盧劍波發現。在盧劍波的鼓勵下,李致在《今日青年》發表了多篇散文。
16歲那年,李致加入進步青年團體“未名團契”并在第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在燕京大學、華西大學等高校廣交朋友,幫助中學生創辦“破曉社”,引導青年學生讀進步書籍。
新中國成立后分配工作,李致懷著一顆文藝心,想當話劇演員。不過當時百廢待興,急缺干部,組織安排他在共青團工作,之后又先后任共青團四川省委《紅領巾》雜志總編輯、共青團中央《輔導員》雜志社總編輯。
改革開放初期,和中國大門同時打開的,還有中國人渴望知識的意識,但由于文革十年的“文藝荒”,此時全國陷入了舊書沒有存貨,新書未能出版的書荒局面。
“我記得那時候去買《一千零一夜》,我們真的是排隊排了一天零一夜。”李致當時被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任總編輯,深切地感到,“解決書荒就是出版人的責任。”
打響出版社事業第一槍的書是《周總理詩十七首》。回想起當時購買這本書的盛況,李致說:“我們出版社在那段時間,簡直就是個門市部,天天有人要來買這本書。”
當時,國內幾乎所有知名作家的作品都無處可尋,李致就帶著四川人民出版社做了“作家近作叢書”,想要盡可能多地收錄當時知名作家們的新作。這套叢書的出版既滿足了當時人們強烈的讀書欲望,也讓讀者們了解了作家們的狀態,可以說是復蘇社會文化的一劑猛藥。曾任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的劉杲如此評價這套書在恢復作家名譽、豐富民眾精神生活的重要性:“這比上頭發的紅頭文件更有作用!”
緊接著,“現代作家叢書”以及“走向未來叢書”相繼出版,這些書涉及當代文化以及世界性的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在當時具有科普、啟蒙的巨大價值,在群眾中深得好評。一時間,“川版書”享譽全國,很多知名作家們紛紛“孔雀西南飛”,將自己的作品交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上世紀70年代末,著名編輯周良沛找到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嚴文井,想要出版《胡也頻詩稿》《戴望舒詩集》和《徐志摩詩集》。嚴文井的回答卻是:“我還看不出來現在是可以出徐志摩的時候!”就在周良沛心灰意冷的時候,巴金給他指了一條明路——“找李致。”那一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徐志摩的詩集。
在周良沛看來,位于成都鹽道街3號的一間小小辦公室,是李致的蜂房。他在里面釀造著思想的蜜汁,奏響了釀蜜的音樂,在解放思潮的時代,將一本又一本好書送到了公眾面前。
“擔任《紅領巾》和《輔導員》總編輯的經歷,自己的視野開闊一點,沒有條條框框的束縛。”李致將更重要的原因歸結于開放而充滿活力的社會氛圍和出版社每一名辛勤付出的員工。那確實是文化改革的風氣吹遍全國的時代,但是,如果沒有李致敢于沖破思想束縛的改革精神,也不會有八九十年代“川版書”的輝煌。
1979年,前國家出版局在長沙召開會議,決定將地方出版社“三化方針”改成“立足本身,面向全國”,李致是唯一一個在會上分享經驗的出版人。這一舉措,也成為了新中國歷史上出版業繁榮發展的關鍵一招。
1980年,著名詩人馮至參觀四川人民出版社后,稱贊李致“不是出版商,也不是出版官,而是出版家”,道盡了李致的“書生意氣”。
1978年1月底,復出不久的鄧小平出訪尼泊爾路過成都時,特地觀看了當時尚未開禁的傳統川劇《評雪辨蹤》等劇目,沒有看見當時的名角兒楊淑英來演出,聽說是生病了。
“病了,那喊我的醫生給她看看嘛。”隔天,鄧小平安排的車開到了楊淑英的樓下……鄧小平對川劇的關注可見一斑。這是一次川劇的復蘇之旅,此行后,鄧小平對開放傳統川劇劇目作了重要指示。此后,《拷紅》《花田寫扇》《歸舟》等紛紛上演。僅成都市1978 年 1月統計,就演出了82場,累計觀眾數達11萬多人次。
1982年,四川省提出“振興川劇”的口號。當年,李致從四川人民出版社調到了省委宣傳部,分管文藝。文藝百廢待興,他擔任了“振興川劇領導小組”的第一副組長。
既然要干,就要好好干。李致想起巴金教育自己的話。他將各個川劇團整合起來,選好劇目,組織匯演,也因此帶動了全省群眾性的川劇活動,在成都、德陽等地成立了“玩友協會”,成為了振興川劇的群眾基礎。對此,著名劇作家曹禺曾評價道,四川振興川劇的舉措可謂“空谷足音”。
之后,李致又做了一次意義重大的“晉京演出”。這一次節目質量比之前的匯演更勝一籌,鄧小平罕見地出席并連著點了十來個折子戲。
鄧小平當時很激動,演出結束后挨個和所有人合影,包括幕后的技術人員。人民大會堂里看管小劇院的大爺說:“只有你們川劇團有這么好的待遇,可以讓小平同志合影三次。”
可光在國內引起轟動不夠,李致想要乘著改革開放的勢頭,帶著川劇走出國門。1985年6月,四川省川劇院應邀到西柏林參加“地平線85”世界文化節演出。
?“因為《白蛇傳》的前半段是文戲,相比于后半段的武戲來說,比較難理解。我當時非常害怕他們聽不懂,或者不喜歡。沒有鼓掌,是不是代表人家不喜歡呢?”就在李致為此擔心的時候,一次換場中在座的觀眾突然爆發出雷鳴的鼓掌聲和叫好聲,才讓李致把心揣進了肚子里。這一出《白蛇傳》演出艷驚四座,光是謝幕就用了足足14分鐘。
之后,李致帶著川劇團走到了荷蘭、瑞士、西德、意大利還有日本,在這些國家展示著川劇的魅力,用它他身體的力量推動川劇的傳承。
如今李致仍在寫作,眼睛不好使了,word文檔用的“二號”字體;他腿腳行動有些不便,仍然堅持去看川劇、提意見,為國粹的復興發揮余熱。
70年,李致先后在共青團部門、黨政部門、新聞出版部門、文化藝術部門留下了精神足跡,他始終特別注意把尊重人、理解人、愛護人放在首要位置,用人格建立起了“尊德性而道問學”的君子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