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文跳水
《論異形蟲教會我們什么》是一篇軟科幻作品,帶有“異形”“克隆人”“AI”等關鍵詞,再加上有些“喪”的末日氛圍,讓故事整體呈現出一種好萊塢電影的質感——這也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追求的,劇情的起承轉合,加上一幕幕極具畫面感的場景展現,讓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頗有一種在看微電影的味道。
從文章的字里行間,可以讀出作者豐富的內心世界。她是一個腦洞非常大的在校學生,就連取筆名的方式也獨樹一幟——據說這五個字,是來源于她大學飯卡充值APP的系統自帶組合。我希望在“異能界”的專欄里,這樣充滿奇思妙想的小伙伴,能夠再多一些。
——賴爾
林竹一個人下了車,背著行李袋慢慢往聯盟邊境走。
黃昏時的邊境清澈又明艷,水稻田一片接著一片,他舉著相機站在田埂上拍村莊后方郁郁的山林,林子里傳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他放下相機聽了一會,感覺這輛摩托車離自己越來越近。
程暮騎著摩托車火急火燎地從林子里竄了出來,她一眼望見林竹,發現他們兩個人只隔著一塊水稻地,她二話不說把摩托車倒在泥巴路上,踩進田里向他跑去。
林竹第一次見到程暮,就是這樣的場景。
一個戴著碩大頭盔的女人艱難地踩著水稻田向他跑來,她雙腳陷在泥里,揮著雙臂對他嘶聲力竭地大喊:“跑!”
他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下意識地拿起相機拍程暮的打扮。在他的取景框里,女人后方的林子里突然飛出來一只“鷂魚”,半米左右寬,身后甩著一條多節的尾巴,朝著他俯沖過來,瞬間聞見一股濃烈的土腥味,他剛看清“鷂魚”肚皮上的六對附肢,就被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捕獲了,他舉著一臺相機無處可逃,被它砸得直接摔在地上。
異形蟲和林竹之間隔了一部相機,只能攀在他的脖子上,口器周圍的觸須窸窸窣窣地在林竹臉上探,他本以為自己要完蛋了,陷在泥里的程暮終于趕了過來。
程暮靠得近了才看出那頭異形蟲沒有攻擊意圖,她松了一口氣,指頭在頭盔邊上摳出一支電擊筆,迅速且足夠狠毒地扎進蟲子背甲里,異形蟲立即掙動起來,附肢松開了林竹。
她抱住異形蟲,將它扔到一旁,五秒后電擊筆放電,異形蟲僵直了身體,在地上不動了。
林竹失去意識前,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問他有沒有事,他用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
程暮一身爛泥,實在扛不動他,她問出門看熱鬧的村民要了個空狗籠,把異形蟲塞了進去,電擊筆只能讓它暈一會,具體暈多久還分個體差異。
她托村民暫時照顧一下林竹,自己拎著狗籠、騎著摩托又回去了。
程暮回禮堂后,擼袖子在自己胳膊上錐了一針營養針,開始檢查棲息地的情況,結果有點讓人意外,棲息地設備在線,一切運行正常,紅外掃描結果顯示,異形蟲種群數量未發生變化。
她計劃明天去棲息地看看。
閉著眼睛想了一會,有什么被她忘記了。那個二百五還沒帶回來。
林竹醒來腦袋一片白茫茫,估計自己這覺睡得不錯。
突然一臺相機丟在他眼前的被子上,他回過神來,拿起相機檢查起來,房間里另一個人提醒他:“你看看相機壞了沒,拖你的時候,沒留意在摩托油箱上磕了一下。”
聽見這話,他正好翻到二十幾張異形蟲頭部特寫,又受到一陣驚嚇。
他一抬頭就看見程暮正面無表情地打量他,他局促地摩挲著手里的相機,開口:“沒壞。”
程暮點點頭對他說:“今天為了你踩壞的水稻田是要賠的,你知道吧?我太忙了沒空,你要是有點良心,記得去田里收拾。”
他才反應過來,今天戴著頭盔趕來救他的,就是這個女人。
這個看起來不怎么友好的女人繼續說:“在田里干活,沒事別亂跑,你怎么知道今天這個蟲子不會在你腦子里面產卵。”
他聞言簡直要窒息,睜大眼睛盯著程暮看。
程暮對他驚悚的表情勉強滿意:“還好今天它只想咬你兩口。你早點睡吧,我另外找個地方睡。”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他的雙肩包被程暮丟在地上,他拉開包拉鏈,程暮瞄了一眼,問他:“你明天有空嗎?”
林竹沒想到程暮第二天會要他上山幫忙。
山里面幾乎沒有山道,程暮走在前面領路。他背著她的機械器材,不敢走太快,程暮一身輕,她一邊走,一邊給林竹科普異形蟲的生活習性和繁殖季節。等他們走到了靠近山頂的位置,她從林竹的背簍里面拿出兩個頭盔,讓他學著她的樣子戴上。
林竹覺得自己不會對異形蟲大驚小怪了,直到他從樹林的間隙看見一堵墻。
她剛剛跟自己說,異形蟲棲息地外筑蒙著高壓電網的圍墻。
二十米的鋼鐵高墻,硬生生將山頂圈成一個物種棲息地,他站在墻根,看著程暮用背簍里的材料拼成了一個吊籃,猜測她可能要用這個簡易裝置上墻。
他愣愣地問她:“沒有別的上去的工具嗎?”
程暮回頭往旁邊看了幾眼,找到一個灰蒙蒙的小電梯指給他看:“上世紀留下來的,你敢坐?”
程暮每天都要把紅外線掃描的種群數量上傳他們大學的實驗室,而最新數據顯示:網下拘禁的異形蟲有近一千的數量。
程暮踩在墻上,叫他跟過來,電網電源已經被關了,她自己一個人踏在電網上,把對面所有隱藏設備都找出來檢查了一遍,然后招呼林竹結束了,可以走了。
她重新打開電網開關,拽著林竹走回吊籃,平靜地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回去的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程暮一個人悶聲往前走,林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走到半山腰,程暮突然停住了,她在原地站著,扭頭看著山下,林竹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枝葉縫隙間能看見山腳下幾座房子上的炊煙,她摘了頭盔回頭對他說:“現在下去正好蹭飯。”
她走得一頭汗,光映在她身上,林竹看著她,心里一動,看她好像在發光。
吃完飯,他捧著碗小心翼翼地問:“在墻上是不是發現什么了?”
程暮沒避諱他,點頭道:“是看到一些東西,”說完提醒他,“來都來了,你就留在這里插秧,晚上我來接你。”
她擦擦嘴,利索地走了。
這天林竹干完活也沒等來程暮,只能在村民家里借宿了一晚。
程暮回去把所有抽樣掃描記錄調了出來,然后把手頭上唯一的那只活體樣本,過了一遍X光,活體樣本的骨骼圖片對照歷史掃描記錄,結果和她在墻上想的差不多:現在異形蟲的骨骼年齡和實際尺寸大小有較大出入。
在水稻田襲擊林竹的蟲子,現在結合骨骼年齡鑒定結果來看,它雖然體型接近成年,但可能還沒學會捕食。
在異形蟲的進化歷史上,確實存在過性別模糊的階段。只有異形蟲雌雄同體時期的分裂繁殖,可以解釋如今異形蟲的骨骼年齡偏小的現象,她腦海里浮現出兩個字:返祖。
第二天林竹是被村民送回來的,程暮就住在村里小學的空禮堂里。
林竹推門走了進來,程暮背對他站在桌子前,固定住被麻醉的異形蟲的頭部。她在它頭鞍溝上劃拉了幾下,用力地刷開表層蠟狀保護膜,找到了頭部極小的氣門,她順著這個氣門往后比到背甲的第七分節,她在這一分節上反復摸了幾遍,忽然輕輕感嘆了一聲。
她找不到生殖腺。
林竹問她:“怎么了?”
她偏過頭看著林竹,組織了一下語言說:“異形蟲繁殖是靠雌性將受精卵產入寄主大腦里,實現寄生繁殖,我跟你說過嗎?”
林竹不明所以點點頭。
“但現在這種方式已經變了。”她“邦邦”地敲了敲異形蟲。
“異形蟲以前在體型還沒有進化到這么大的時候,它們不分性別地分裂繁殖過,那時候它們也沒有生殖系統,”程暮怕他聽不懂,講得很慢,“而這只骨骼年齡說明,它從一出生就有成年體型,這說明它也可能是分裂繁殖的。”
“逮到它的當晚,種群總數沒有變化,蟲子可能有什么辦法可以把分裂的子體直接產在網外,但根據蟲子現在的骨骼條件,很難還像古代直接分裂,具體是什么情況,我還得再研究看看。”
第二天中午,林竹從水稻田插完秧回來,發現程暮不在,異形蟲和籠子也不在,房間里顯得古怪。桌上貼著一張潦草的留言,署名是龍飛鳳舞的“程暮”兩個字。
林竹從出生起就沒這么玲瓏剔透過,他猜程暮走了。
她在留言的最后說會回來找他玩,林竹控制不住,笑了起來。笑完又挫著臉嘆氣,他覺得挺郁悶的,他可能是戀愛了。
他在邊境住到了秋天,等小學開學了,他就接替了程暮在這里的兼職,除了音樂課什么都教。
小學人少,事也少,過了寒假,夏天來得也快,林竹一年就如此這般地等過去了,程暮也沒回來。
林竹知道她不至于多寫兩行字就為了騙他,但忍不住記掛她。程暮不用手機,留言上也沒寫聯系方式,林竹想不到沒辦法,委婉地問了小學的校長,有沒有程暮的消息。
校長多少知道一點程暮的情況,老人家輾轉聯系到程暮在異鄉工作的大學,把校方在電話里的話,對他轉述了一遍:程暮因為個人感情問題,在異鄉自殺了。
禮堂還是程暮離開的樣子,林竹這一年住在村子里,他怕程暮回來找不到東西,除了定期過來開窗換氣,掃塵除灰外,什么都沒動。
他克制地站在禮堂門口,扶著門默念了幾遍:“她歸于虛無,不見了。”
推門還是比走進來容易,門開了,林竹卻原地停住了,他望見禮堂那扇沒有窗簾的窗戶,眼睛頃刻就紅了起來。
此刻窗外陽光烈得像酒,他頭一遭體會到,原來紅塵也會提刀殺人。
他打開窗戶,著手收拾程暮遺物。衣服估計被她帶走了,幾個抽屜里只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玩意,林竹仔仔細細收了一箱子,轉身搬凳子的時候沒注意,凳子腿撞了箱子,一個面筋包那么大的圓球從箱子里顛出來,彈著彈著滾遠了,他放下凳子,追過去撿球,球在地上“啪”的一聲投出一線光,光直直地射向他身后,他冥冥中突然聽見程暮說話,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聲音在他背后問他:“你在做什么?”
他不敢回頭去看,心里問自己,我終于瘋了?
但那聲音還在說話:“嗯?”
林竹站起身來,試探性地回過頭,一個程暮的全息投影坐在他剛剛搬開的凳子上,看著他的眼睛。投影的“程暮”穿得很暖和,和林竹記憶里的程暮習慣一樣,總面無表情地對人提問題,這樣的程暮不兇,甚至看起來很呆滯。他聽見自己胸腔里的心跳聲,他剛剛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她的死訊,正在收拾她遺物的時候,本人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恍惚間還以為這世上有神跡發生。
林竹垂下眼睛,避開她的目光,難過又憤憤地想:這女人這時候都不肯放過他。
“程暮”悠然地晃腿:“你怎么這個表情?”
他聽了這句,報復性地踢了小球一腳,小球滾了幾下,“程暮”閃了一點雪花出來。
“你有什么好生氣的?”“她”挑眉道:“你知道這個聯絡定點多難做嗎?”
他昏了頭,忍不住要跟死人賭氣:“你留這個東西下來?”說完他想到了什么。
“主要給棲息地裝的,禮堂這個是留給你的。你沒看到嗎?我回來找你玩了啊。”“她”站起身,朝他走過來。
林竹聽見“她”一步一步踩在地上的聲音,驚詫地睜大眼睛。
“程暮”看他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覺得好笑,“她”拉著林竹的手摸上自己的臉,林竹突然被嚇得要往回抽,卻看見他的手從“程暮”腦袋里穿了過去。
這場景實在驚悚,“程暮”本人卻沒什么反應,甚至還樂了一下:“這個真的費事,我還差個腦袋沒做好,就死了。”
“她”話沒落地,表情僵住了。讓“她”驚訝的是林竹的反應,他竟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
林竹什么也沒說,就那么看著“她”。“程暮”憋了半天,瞥見他的臉,好一會,尷尬地對他說:“對不起。”
林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道歉,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做錯什么。
他伸手去揉眼睛,才發現自己眼淚掉下來了。
“程暮”有些犯愁,“她”沒想到林竹會知道,反應還這么大。“她”看著他掉眼淚,真誠建議:“你今天先回去,我想想怎么跟你說。”
林竹把眼淚一抹,裝作無事發生,拉過門把手走了。
林竹白天的時候在“程暮”身上浪費了太多情緒,晚上翻來覆去,屋外夏蟲叫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洗了臉就往禮堂跑。
投影的小球也不怕缺電,“程暮”還站在窗前,仿佛姿勢沒變過,“她”抬頭看是他來了,雙手握了握又放開,讓林竹找個地方坐著,“她”停頓了一會,先給他講了理查德的事。
“她”提煉了一晚,把故事簡練成了兩句話:理查德是她在異鄉工作的時候,認識的一個當地人。他們戀愛、訂婚,但在訂婚之后,因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們兩個人后來又分手了。
“她”不高興細講,能省略的地方就糊過去。林竹盤腿坐在地上聽得一頭懵,他問:“因為什么事情?”
“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家的長輩不喜歡我,長輩對我有一點意見,”“程暮”解釋了一下,“我可能沒跟你說過,我成年才從福利院搬出來。”
“再后來理查德跟他們家介紹的姑娘越走越近,那姑娘我也認識,人不錯,我就把戒指還給理查德了。”
林竹聽到這里,腦子里把這段和程暮的死對上了,狠下心問“她”:“你就因為他,才燒炭自殺的嗎?”
“什么燒炭?”“程暮”聲音驀地小了下去,“我不是自殺,我那時候確實不好過,但也不至于把命給他。”
那時候她一邊在學校實驗室做異形蟲繁殖方式的研究課題,一邊還在畫聯絡定點的設計圖,異形蟲繁殖方式畢竟只是她一個推論,這個推論需要更多的證據來支撐,從邊境帶來的那只蟲子被她悄悄養了起來,由于樣本資料過于珍稀,她只能用培育箱憑空一遍遍模擬異形蟲繁殖,不合理的地方揪出來一點點修正,為了盡量保住活蟲子,也為了避開理查德和他的新女友,她跑去異鄉郊區租了山里護林員的閑置木屋,把木屋改成了臨時實驗室,后來干脆住了進來。山里僻靜,適合蒙頭研究,但條件終歸比較簡陋,除了護林員隔幾天繞路給她送點柴火外,程暮平時靠打營養針度日。
就是在初春時候,山里開始化雪了,那幾天程暮凍得指頭都伸不直,燒柴取暖的時候沒注意,她因為一氧化碳中毒暈死在屋子里,可能是幾天后護林員來送柴才發現的她。
她做的聯絡投影時刻和她本人記憶、情緒和心理保持更新,林竹現在看到的“程暮”,就是她死前最后更新的模樣。
“程暮”說到這里,基本也把自己的一輩子回顧完了,最后死在意外上,“她”也不知道該總結什么,語塞了一會,告訴林竹:“我說完了,你讓我一個人呆會。”
林竹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默然走了。
“程暮”站在窗前聽著他關門下樓的聲音,現在是夏天,“她”把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低著頭想,“她”以為程暮在世上消失了,但她沒有。
“她”以為“她”會介意跟別人提她生前這些破爛事,但“她”對著林竹順順當當地講完了,講述過程中,“她”甚至沒有產生多少負面情感,對理查德他們一家是,對錢榆那個小姑娘也是。
“她”看向窗戶自己的影子,直覺這個女人不脫外套熱死活該,但“她”實際感受不到冷與熱。“她”不自覺地攥住衣服,窗外風拂過樹林,綠浪好一陣翻涌,現在“她”整個人除了看起來是真的,其他全部都是假的。
想到這里,“她”一頓,突然無可奈何地意識到,程暮死了。“她”只是一段程暮生前有過很多聯系的程序。
而程暮這個可憐人如今被困在“她”的身體里,再也沒有未來。
林竹回去之后,一刻不停地把程暮的留言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幾行字的內容他早就能背了,他比照著程暮的筆跡回想起“她”說的話:她在寫下這些字之后,去了他沒去過的地方,談了一場十分不愉快的戀愛。
林竹沮喪又樂觀地想,好在“她”還愿意說出來,好在她不是自殺的。
程暮沒忘記答應他的話,已經回來了,那么總有一天,她會好起來的。
但從這天之后,“程暮”一天比一天沉默。林竹下了課去看“她”的時候,“她”往往坐在窗戶前面,只要他不出聲,“她”就當他沒來過。
“程暮”看著窗外什么話也不說,林竹就坐在“她”后面一點的位置觀察“她”,“她”可以保持著一個姿勢看上大半天,禮堂窗戶正對著棲息地的山,他起初還以為“她”在想異形蟲的事,他編過幾個自己都聽不下去的問題,想分散“她”注意,但“她”只是側過頭來,安靜地聽完,再給出一個林竹聽不懂的解釋。
這不太對,林竹下意識想到,會不會是程序出了什么差錯,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對“程暮”提,只好抱來自己的電腦,借口檢查投影球充電口,把投影球連上了自己的電腦,“程暮”看了他兩眼,隨他去。
投影球似乎是默認的開放式權限,成功連接上之后,和“程暮”猜的一樣,他什么也看不懂。他動機不純,不敢動作太大,心虛地把電腦轉到了一個“她”看不到的方向,抬眼瞄了一眼“她”的反應,“程暮”甚至都沒看他。他摘下投影球,關上電腦,坐立不安地等了一會,沒等來“程暮”問罪,他才放下心抱著電腦回去了。
程序的東西,他看不懂,也不敢亂動,但他找到一段視頻和幾篇論文,論文他掃了幾眼看到“基因編輯”“生物打印”幾個字眼,看起來和程序無關,像程暮隨手存在里面的。他打開那段視頻,兩個小朋友從滑梯上一前一后地滑下來,對著鏡頭喊:“程暮阿姨”,他在那一瞬間聽見了程暮的笑聲。視頻只有四十多秒,林竹卡在最后兩秒里,反復聽了幾遍,他反思自己是不是逼著她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憶,他恐怕是的。
林竹大晚上打著手電筒,來到禮堂,他知道“程暮”不開心,這種不開心讓“她”日漸消沉下去。他推開禮堂的門,原來他對她什么都不了解。
窗前的“程暮”籠罩在月光下,好像要被月光吞噬。
林竹心里一陣顫抖,她看起來即將乘風歸去,恍惚間他透過“程暮”的背影仿佛看見了她死前的那段時光,她一個人躲進深山,孤零零地直到生命終結。他手足無措地想了一會,干巴巴地說:“我看見你存的那個視頻,兩個小孩子輪流坐滑梯的。”他噤聲等她開口。
“程暮”背影輕輕動了一下,好像在想他說的什么,“她”低下頭,禱告一樣的低語:“程序里面的嗎?那是理查德兩個侄子,”“她”好像有點懷念,“是不是很可愛?”
林竹想起來程暮不被未婚夫家庭接受的原因,她原本可以從那個理查德手里接過她從沒得到過的東西,林竹鬼使神差地問:“你有沒有給你未來的孩子想過名字?”話一脫口他就后悔了。
但“她”側頭,瞇著眼睛回想了一下,輕輕告訴他:“喀什爾,是個女孩。”
他有一點驚訝,他沒想到“程暮”會真的回答他,“她”在投影啟動的這一個星期里,第一次展現出了想跟他再聊聊的興趣。
但“喀什爾”這個名字結結實實地碾在他身上,壓得他差點跪下來,當她在異鄉期望落空的時候,她在想什么?他抬眼深深望了“她”一眼,“她”表情如常。他把臉埋在手掌里,悶聲對“她”說,他可以申請領養一個孩子。那個喀什爾可以牽“她”的手,吻不了“她”的臉頰,也可以親吻“她”的脖子。
林竹在黑暗里等了一會,等他把眼淚憋回去,也沒聽到“程暮”回話。抬頭發現“程暮”正認真地看著他,好像在揣摩他的話,然后他聽見“她”開口說:“你不能這么做。”
“你不能為了一個人,就盲目地把自己的人生推進到‘父親這個階段,”“程暮”吸了一口氣,“聽起來像,你沒有尊重你自己,也沒有尊重那個孩子。”也沒有尊重她。
他以為“她”會直接說他荒謬,但她的話比指責他荒謬還讓他傷心,他想解釋給“她”聽,卻聽見“她”慢慢地說:
“還有就是,林竹,你取悅我沒有意義。”
“程暮”輕飄飄地揭開他的心思,他啞口無言,他還沒來及感到難堪,就悟到了“她”說的意思。那女人的投影沒有在月光里融化,他就要先一步死在黑暗里了。
他懷念的程暮沒有死而復生。
“程暮”看見了林竹眼睛里閃動的淚光,“她”站在朋友的立場,一方面覺得早點讓林竹看清比較好,而另一方面又因為林竹難過。這些天“她”一直在糾結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投影最初就不應該打開,“她”早該結束程序。
“程暮”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說:“我正好跟你說一件事,聯絡定點之前一直長時間運行,程序近期可能會休眠一段時間。”看樣子他也不會再想見到她了,“她”想了一下時間,“說不定會有好幾年。”
林竹安靜地聽完,出人意料地接受了,他把臉上的眼淚擦干凈,理解地點點頭,對“她”說:“好。”
“程暮”當機立斷直接關閉了程序,消失前隱隱約約聽見林竹對“她”說了什么。
“等她的時候,其實我也過得很開心,等你估計也一樣。”林竹說。
定點關閉后,“程暮”這段意識沒有泯滅,“她”陷在程序里面,靜靜地等待程序將“她”吞沒,死亡來臨前的時間過于寧靜,以至于“她”能聽見自己心里在說什么。“她”剛剛只來及望了林竹一眼,一抬眼的工夫卻看清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化。
這個英俊的青年就像程暮一開始知道的那樣,看起來禮貌且克制。
“程暮”一點一點回憶林竹這個人,關于這個人,在程暮記憶里,林竹是她一個很好的朋友。但“她”今天看見林竹站在那里,直挺挺地要為程暮捧出一顆心來。“程暮”不禁想,如果是程暮本人看到那一幕,她會怎么想,“她”一時竟然無法確定。
程暮她不知道林竹的感情,而“她”又不能替程暮對此做出回應,“她”和林竹的時間線已經錯開了。可是除了程暮,誰都不能給林竹一個結局,想到這里,“她”突然掙扎起來。
“她”迫不及待想給林竹一個結局,讓其中牽扯的所有人能夠得以解脫。
瞬間,程序將“她”吞噬了進去。
不久,聯盟異鄉菩提山中,一座木屋里的燈閃爍了兩下,亮了起來。
“程暮”扶著燈的開關有些茫然,“她”環顧一圈,屋子還是“她”熟悉的模樣。
“她”被程序滅頂之后,接著被回收到了程序終端的數據庫里,數據庫里保存著程暮這個人的各方面參數,是聯絡定點運行的框架和規則,而這個數據庫還留在程暮出事的木屋里。
程暮當時精力有限,程序各方面做得比較粗糙,她甚至沒有設置使用者權限。“程暮”在數據庫里越過權限,直接啟動了屋里的投影球,投影球蒙了一層灰,積灰讓它有點接觸不良,信號燈閃了兩分鐘才把“程暮”放出來。
“她”站在程暮生前的實驗室里,覺得一切恍如隔世。
異形蟲的籠子已經空了,“程暮”也沒指望它能在一氧化碳過量的環境里幸存下來,“她”在籠子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她用來模擬異形蟲繁殖的培育箱,“她”吃力地把培育箱拖了出來,接上電源檢查了一遍,確認機器還能運行。
“她”趴在程暮試驗臺的地上摸了一圈,終于在地板縫里找到了兩根程暮的頭發,“她”捏著頭發絲,跪著挪過去輸入培育箱密鑰,把頭發放進箱內材料槽,進行完這一切后,“她”吸了一口氣慎重地關上培育箱箱門。培育箱至今只是無實物的模擬運行,但原理都大致相同,“她”有個想法,無論如何都要試試。
培育箱“嗡嗡”的啟動,開始程暮的DNA復制。培育箱本來就不是為了人體試驗設計的,“程暮”擔心出差錯,守著培育箱動也不敢動,異形蟲繁殖的模式可以照用,只是沒有母體樣本不能對比著進行分裂實驗,“程暮”計劃用數據庫里的參數一比一生物打印程暮,完整打印出一個人體是一個大工程,到時候培育箱能不能塞下一個程暮還有待觀望。
“程暮”把培育箱調到最大功率,然后把木屋里的燈關了,她得在木屋蓄電池電量告罄之前把自己打印出來。培育箱的指示燈發著瑩瑩的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湊近了看,培育箱里面有條不紊,先造筋骨再覆血肉,她把臉貼在箱門玻璃上,仿佛能感受那一點微弱光芒帶來的能量,“她”不禁陶醉地想,人真是藝術品。
“程暮”守了培育箱差不多兩個月,木屋周圍的空地上被“她”鋪滿了太陽能電板,最后打印完成的程暮以蜷縮的姿勢睡在箱中,培育箱指示燈全部滅了下去,維持待機狀態,“程暮”的手仔仔細細地摩挲了一遍玻璃箱門,“她”含著眼淚,全息投影無法模擬人落淚,導致“她”的臉一直在間歇地閃爍,“她”終于不欠誰的了。
“她”就這樣在地上坐了一會,起身站起來,彎腰關閉了角落的投影球。
數據庫接下來會把程暮和“她”的記憶全部傳輸給培育箱,再由培育箱把這些記憶植入程暮的海馬體。到時候程暮會給林竹一個結局,這么想著,“她”被分解成無數個閃爍的光粒,流淌的粒子明明滅滅,徹底墜湮在數據庫里。
程暮醒來發現她被人關了起來,她整個人一件衣服沒有,被嚴絲合縫地塞在一個極小的空間里,氧氣充足還算喘得上氣,就是輕輕一動都磕得全身疼,她想了一會這算什么別出心裁的霸凌手段,窩著火費勁地用手肘頂開箱門,咬著牙把自己擠了出去,她猛地一下摔在地上,沒滾遠因為被胳膊上插的管子扯了一下,而管子另一頭正連在箱子里面,程暮挨了這一下,疼得躺在地上直抽氣。她反應過來這個小箱子是她給異形蟲做的培育箱,抬眼看見四周圍她放了好幾盆水,配合此時的場景來看越發奇詭,她還在納悶,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了,之前培育箱有幾次溫度過高,她擔心打印的時候出意外,接了水來物理降溫。
她被關在培育箱里,怎么打水?
想到這里,剩下的記憶轟然決堤,鋪天蓋地地向她涌來,腦海里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搶著跟她說話,南腔北調地喊她“程暮”,最后全部聲音都像退潮了一樣平息下來,只剩下一個年輕男人,他在那個夜里對她說:“等她的時候,其實我也過得很開心,等你估計也一樣。”
程暮拔掉培育箱的插管,“嘖”了一聲。林竹這句話,為什么聽起來這么渣。
她換上“她”提前準備在培育箱旁的衣服,簡單收拾了行李,不管渣不渣,她得去趟邊境。
林竹才吃過中飯,就被校長叫了過去,說有人打電話來找他。
校長室里的電話屏幕上浮現出一個陌生男人的全息影像,這個人對林竹出示了聯盟檢察官證,開口卻是機械音:“請問是林竹本人嗎?”
林竹看見他姓名那欄是一串編號,遲疑地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您的朋友程暮涉嫌冒用他人身份信息,現……”
“不好意思,”林竹盡可能禮貌地打斷了他,“我是有一個叫程暮的朋友,可是她已經去世了。”
“對,我們也知道,所以她現在還面臨聯盟二級指控,”AI一頓,給了林竹緩沖的時間,“指控罪名,非法人體實驗。”
程暮沒想到她在機場就被扣了下來,幾個AI客客氣氣地要求她出示身份證件,她用的證件已經被注銷了,因為涉嫌冒充“程暮”,只能跟AI們走一趟。
她不僅沒買到機票,現在還要被聯盟起訴。答應幫她聯系林竹的檢察官一直沒回來,邊境條件有限,一通電話不知道要轉接幾遍才能聯系到本人。她蹲在電子看守所里,垂頭喪氣地想,已經被火化的人,突然大庭廣眾下排隊買機票,被逮到真是活該。
但在實驗這件事上她確實理虧,她的實驗室聽說她利用非法手段死而復生后,每天都有人換著借口想來參觀她。聯盟二級指控犯都配有專人看押,但她沒有犯罪記錄,也沒有反社會傾向,屬于二級指控犯里警戒等級最低的。負責程暮的警衛每日任務就是幫她趕走那幫提醒她要補實驗報告的瘋子。
今天任務完成后警衛轉過身來,隔著紅外線牢門一板一眼地告訴她,他們已經聯系上了林竹,林竹電話里說他大概后天能到異鄉。
“那真的太好了。”她呼了一口氣,終于放心了。
林竹到異鄉之后,直到開庭日才見到程暮,他被擋在警戒線后,遠遠看見她好像瘦了一點,程暮低著頭被四個AI警衛圍著走,他們在他眼前走過,程暮應該沒看到他。林竹看見她的尖下巴,心驀地揪了起來。
聯盟三級以上的指控一律不公開審理,程暮工作的大學替她請了辯護的律師,林竹和自稱是程暮實驗室同事的一群人坐在一起等待判決結果。林竹有點慌,但程暮同事們正聚在一起熱火朝天地嘀嘀咕咕討論著什么東西。
“……要有基因缺陷的話。”
“可以提前剔除再重新打印……”
“……實驗報告還得催催她。”
“沒有實驗報告真是不行……”
“不行,不行。”
林竹以為跟程暮的事有關,悄悄湊過去聽了幾句,他還在努力理解的時候,判決結果出來了。
林竹身邊的人喊著:“實驗報告!”一窩蜂朝程暮跑了過去。
程暮身邊的警衛把那些人擋了開來,她一眼看見了人群外的林竹。
她先愣了片刻,眼神一點點溫柔下來,快步走到他面前,笑著對他說:“你怎么這個表情?”
聯盟承認了她身份,但禁止她再進行此類人體實驗。
程暮回去木屋把她的培育箱拆成了一包機器零件,裝進了她的行李里面。
從此他們定居在邊境。
林竹后來聽程暮說,她在電子看守所里的時候,其實想了很多,其中她想,她學蟲子復制了一個自己出來,到底是不是做錯了?
她想,錯了也沒辦法,錯了她就認罪。但她無論如何都要——她當時握著他的手,風從山中來,吹進窗戶,窗外翡翠色的樹林,綠得不可思議。而她那雙比夏天還要動人的眼睛里閃著光,她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活著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