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興

灰暗的宿舍樓里人來人往,門邊和樓梯口堆滿了行李箱、棉被甚至臉盆。張楓側著身子擠到走廊中間,307,再對一眼手上攥著快要被汗水浸透的入學通知書,長出了一口氣。
門上貼著床位表,竟然有久未謀面的小學同班同學,還有——林夕。張楓愣了一下,一時間有些恍惚。那邊父母也終于到了,有些不滿地推她一把——傻站著干嘛?
真的是她,和記憶里一樣,白瘦且高,臉上是意味不明的冷漠。舍友都圍上來打了招呼,而張楓與林夕也并不算認識,至少林夕對張楓絕無印象。張楓心情復雜地和她打招呼,對方簡單地點頭微笑。
高中生活伊始,大家都小心翼翼又一團和氣。這是這座小鎮最好的高中里最好的班,與張楓魚龍混雜的初中不可同日而語,從小到大,老師和家長都把考入一中視作半只腳邁進了一本大學的校門。沒有太多時間讓大家尋一個投緣的朋友,但開學第一天就要吃飯打水上小店,沒個伴又顯得突兀。對床一位溫柔清秀的室友主動找到張楓,說,我叫李靜然,以前和你一個初中的,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果然所有人都一樣,拉了同寢或從前同校的人一道說說笑笑去食堂。張楓不好拒絕,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巧的是,排了座位,李靜然和張楓又是同桌,兩人都有些慶幸。班主任還沒來,班里吵吵鬧鬧,大半在敘舊。李靜然人如其名,安安靜靜地坐著,張楓也就沒事找事地翻翻抽屜,悄悄打量周圍同學。林夕就在不遠處,依舊是熟悉的懶散冷漠。
班主任來了,例行說了一番話,“接下來,請大家按學號自我介紹吧,從王佳開始。”
有一種學生就是這樣,一舉一動都可以被當作模板。這種優秀當然有成績做底,卻又遠遠不止這些。模范生往往相似,剩余的則千姿百態。王佳走得昂首闊步,不疾不徐,說得干凈流暢,字正腔圓。張楓此刻卻沒什么心情欣賞,一顆心跳得磕磕絆絆。
“請大家多多關照。”王佳的語氣誠懇得恰到好處,躬鞠得不高不低,同學們無比真誠地熱烈鼓掌。
到張楓了,她慌亂得忘了戴眼鏡。底下一張張陌生臉孔,臺上的人沒辦法細辨表情,在講完三句話以后,忽然瞥到下面有些驚訝的臉。
后來張楓和陳雙耳熟了,陳雙耳說,第一次知道你學號這么靠前,我都嚇死了。
張楓彼時也有些尷尬,她并不喜歡這種不得不被許多人注視的時刻,假如她不那么黑、矮、胖,又發際線稀疏的話。她不喜歡說“請大家多多關照”,這聽起來像點頭哈腰的口氣。可是幾乎所有人最后都會說,張楓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林夕在臺上并沒有改變表情,她的聲音平和干凈,張楓趴在桌上,只能望見她挺拔的鼻梁。像是許多年前的小學演講比賽,張楓也是在臺下,那時候的林夕也是這樣冷淡平和,但是還是拿了一等獎。林夕并不是很美,但是她很特別,所以即使張楓和林夕從沒有過交集,她還是記住了這個高瘦且白的女孩子。兜兜轉轉,張楓沒能與小學里最親密的朋友分在一個班,反而又遇見這個女孩子。
李靜然是真安靜,時間長了,張楓也不太明白當初她為什么要主動找飯友,好在張楓心里話雖多,倒也不是非說不可,只偶爾聊聊飯菜咸淡天氣好壞,也未嘗不是好事。她也尚未發現什么特別對脾氣的人,再極端一點,就是一個人待著也沒什么不妥。李靜然話少,但性子溫吞脾氣好,而且兩人既是室友又是同桌,不一塊吃飯反而奇怪,兩人就一直一起。
一切都很平靜,考試的結果也還正常,張楓并沒有什么奢望,過得去就好了。橫豎只是正式高中生活的開始,大家都快快活活地忘掉了成績,有空打打球,去學生會掛個名,或者盼著周末好回家追劇打游戲。
過了幾天,喜從天降,學校圖書館終于結束了漫長的維修,在每周大掃除時間可以借書。
在圖書館里,張楓一眼就看到了林夕,她對林夕的背影莫名地熟悉。高中畢業以后張楓和另一位朋友聊天,她忽然說,我今天在大街上遇到那個林夕了,就是我的小學同桌,高中跟你一個班的,她怎么一點變化都沒有啊。
從小到大,林夕都沒怎么變過,她的成長不是循序漸進的,而好像是一蹴而就的,至少,變化不會表現給外人。
“你好啊。”林夕說。張楓低下頭看到她手里的書,是《雪國》,很經典的那一版,書脊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張楓的老習慣是自己經手的任何一張紙都不能有折痕,更不用說一本書了。但那一瞬間她還是用驚喜的語氣說:“啊,這本書我一直想看,你看完能借我看看么——我來還好了。”林夕笑了一下,說,好的。
張楓如愿以償地看到了《雪國》,哀而不傷的故事,在語、數、外、物、化、生、政、史、地的間隙看完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在以前,她會摘句,寫書評,但今時不同往日。殘存的理智說,看課外書已是逾矩,萬萬不能再造次了。
再一次見到《雪國》兩個字,是在林夕的讀后感里、校報上。林夕身邊立馬圍了一大群人,陳雙耳也笑嘻嘻地去湊趣。張楓坐在位子上心情復雜地看完,寫得很真誠,像是幫自己把那些零碎的念頭都拂去灰塵羅列整齊了,用詞里有高中女生的矯情,但張楓自問自己也換不掉文里的任何一個字。她有一種得遇知音的驚喜,卻也知道這怕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
雖同在一個寢室,林夕很少找室友聊天。林夕其實很忙。她對學業似乎并不上心,也幾乎絕跡于學校一切活動,甚至連大型晚會之類也有各種借口推脫,熱鬧是別人的,她永遠作冷眼狀。她忙,是忙著給許多不曾見面的人寫長信,或者看書,或者去閱覽室偷幾本雜志,在自習課上翻完又偷偷還回去。她的脾氣不算很好,極好的朋友似乎也有,但都不是班上的同學。
張楓不再與李靜然做伴,李靜然要在三餐前留在教室多學習一會兒,張楓性急,就只好和陳雙耳一起去搶飯了。兩個人見面少了,情分自然就漸漸淡了。巧的是,林夕的飯點和張楓是一樣的,她熱衷于一個人搶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回寢室窩在床上。常常她們相隔不遠地吃飯,在差不多時候起身回寢室。林夕永遠隨手帶著一本書一支筆,吃飯時很認真地拿餐巾紙墊在書下面。食堂里一個人吃飯是少見的,一來可能覺得孤獨,二來別人可能會覺得你奇怪,至少張楓覺得。總之一人在食堂并不多見。在一片喧鬧里,林夕處之泰然,日日如此。
中午的飯并不好搶,尤其對于在五樓的班級,除非上午剛上完體育課,否則基本不可能不排上六七分鐘的隊。張楓觀察過,腳力好如在校運會上能拿牌的林夕,每次也頂多在她前面兩三個人的位置。最可怕的是,往往有人要替別人買飯,在一個窗口磨蹭上許久。那天幾個男生確實停留得久了一些,兩三個人居然買了七八份飯,還為著菜色直接堵在窗口商量起來。身后的人多有怨言,但對方是高三學長,于情于理都要多容忍。林夕不管這些,上前就開始理論,她的聲音里透著不耐煩,表情冷漠,不過這是她本來的音色神情,只是此時此境下有了添油加醋的意思。張楓感覺對方更不耐煩,只是礙于林夕是個女生不好發作,便連忙上前勸解,并把林夕拉開。

“簡直是一群畜生。”林夕坐在餐桌前仍然忿忿。她一向說話不客氣,也不怎么斟酌用詞,所以不被大家喜歡。陳雙耳尷尬地干笑了幾聲,不知道說些什么。張楓低頭,看見林夕今天帶的書是袁枚《隨園食譜》,封面上鮮艷的各色食材,讓人覺得它的主人對生活應該沒有一點怨言。
后來林夕很坦然地說,怎么可能對生活沒有怨言,你能在無數虱子爬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還和顏悅色嗎——至于詩啊小說啊,也就是看看嘍。那時候張楓暗自感嘆,其實林夕并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她倒是一直打開向外的,只是懶得去主動結交朋友了。“我以前會好一點,現在沒有了交新朋友的熱情,只想努力維護一下舊情誼。”林夕有一次這樣說。她在過去已經有了太多牽絆,不需要也不可能再經營太多的新關系。
張楓迫不及待地開始和林夕成為朋友,陳雙耳對林夕的態度則和班里大多數人是一樣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主動去接近。講真話,是覺得她孤僻又冷漠,但偏偏人家很得老師寬容,語文老師更是對她格外看重。在中學時代,老師的庇護像是一道護身符。當然,林夕也不是全無資本,她的文科都是極好的,作文寫得自成一派很漂亮,一年不到省獎國獎拿了好幾個,英語則往往是年級前三的水平。語言于她是天生的好學,另一方面是,她的理科可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其實并不存在所謂的守恒定理,只是林夕對所有學科都不上心,碰巧有幾門有底子撐著罷了。
所以當那天中午飯后,兩個人走到電話亭邊,林夕說我選了理科時,張楓懷疑自己聽錯了。林夕不像是愿意解釋的樣子,而且那時候文理分科的最后一次確認已經結束了,林夕顯然是拿定了主意。回想起來,班主任在自習課上找過林夕很多次,大約也是為了這個。
我決定要努力學習了,林夕說,我想去C大。她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手中的書,那竟然是物理的必修二課本。
張楓腦海里閃過小學時的片段,那時候的林夕非常優秀。剛進高中的時候,她以為林夕還是那樣似乎不怎么費力就能拿到讓人羨慕的成績,結果倒不是這樣,這多多少少讓張楓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些安慰。而此時此刻,她并不知道要說點什么好。
夏天的陽光很耀眼,公用電話的把手燙得可怕。在撥號碼到一半的時候,她放棄了這個舉動。“我有宿舍的電話卡,回宿舍打吧。”林夕輕輕說。
宿舍里很安靜,只有陳雙耳抬了一下頭,見到兩人笑嘻嘻地進來,露出不滿的神情。林夕默默爬上自己的床開始看物理書,張楓沒有跟陳雙耳解釋。她對林夕的好奇現在已經蓋過了一切。
而林夕真的在改變了。一夜之間她的堆成山的閑書都不見了,她不再在數學課上發呆,會在每一個課間抓住同學老師問問題,娟秀小字認認真真記滿一本又一本的筆記。張楓旁觀著這一切,覺得害怕又失望,她這個窺探者也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價值。
我對她真的只是好奇啊。幾天以后,張楓試圖挽回地跟陳雙耳解釋了一下。
陳雙耳顯然并不理解這種好奇,那你現在滿足了嗎——不過,她真是轉性了啊,天天自習課在走廊上找老師問問題,你都不知道我那個位置有多吵,完全沒辦法集中精力。
張楓表示了同情。
陳雙耳過了一會兒說,馬上就分科前最后一次大考了,我可是慌得很,萬一考到非重點班去了,還不被老師弄死。
高一下的期末考,承上啟下,重逾千斤。也只有一張張白花花的試卷,一次次用詞嚴肅的集會,能讓張楓從半夢半醒的狀態暫時脫離,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也是一個親歷者。好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在外卻是循規蹈矩的,成績也一直沒什么波折。只是她一向的觀點中,絕不愿意額外再發奮,下課了就吃飯,到點了就休息,連林夕也開始在飯點學習,張楓獨來獨往,顯得很悠閑。
一晃就開始考試了,走廊上人來人往,話語聲細細碎碎,考數學前對的語文答案,后來全部被參考答案推翻,一瞬間大喜大悲,喜的寒暄著語文是玄學,悲的意志消沉茶飯不思,更兼數學奇難無比,選了文科的全都憤憤不平。頭一次只考了政史地,張楓頭暈得想做幾道化學題提神。她一直都很平靜,因為她知道出分數前對答案并沒有多少意義,比如林夕就曾經拿過接近滿分的作文,王建在那次拿了一半分的作文。還不如省點力氣開開心心吃飯。
而且,她這次意外的感覺不錯。
考完的晚上大家躁動不安,又是期末,老師也只能布置一些訂正試卷一類聊勝于無的作業。班主任教訓過,說干嘛呢,又不是高考完了,但是沒有多少人聽進去。張楓想起林夕去閱覽室偷雜志的小把戲,覺得可以一試。
閱覽室在走廊的盡頭,張楓貓著身子跑過老師的辦公室,在閱覽室門口漆黑的角落里看到一團黑影,被嚇了一跳。定一定神,發現正是林夕。她在哭,雙肩抖得厲害。
林夕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周圍氣流的變化,她抬起一張淚流滿面的臉,認清了來人,忽然抱住張楓,哭得越發厲害了。張楓覺得她八成以為自己是專程來找她的,而自己八成也是看不了雜志了,頓時也覺得有些心痛。
可是林夕根本不需要勸,她很清醒而且格外健談,跟張楓詳細介紹了她的考試情況和失利原因,最后,她說,我能考好就奇怪了,我不讀書了這么久,難道認真了一個月就能考好了?張楓你說是吧,你優秀就是應該的,因為你又聰明,又努力。我要是考好了,你怎么辦。
話也不是這么說。張楓說。那話該怎么說,她也不知道。
我也知道你好奇,為什么我忽然轉了性子。但是我從前也沒有不學習啊,不是非得看起來活活潑潑認認真真的才算好學生對不對。
張楓覺得自己可能知道的太多了,她現在忽然覺得林夕也蠻無聊的。C大是理工科大學,但是林夕的文科有多好,理科就有多爛。
我選理科主要是因為我喜歡物理,我也覺得老師人很好,我想把它學好。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歡我,覺得我脾氣不好老是拉著臉,可是有的人確實很煩啊,我不想理他們,而且我沒有拉著臉,我就長這樣。不是每個人都非得笑嘻嘻的。
張楓點了點頭,她覺得林夕很可憐,她再也不是那個小時候大家都夸贊的孩子了,甚至,現在的自己可能更接近所謂好孩子的定義。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說,可是你不適合學理科,而且每個人都得笑嘻嘻的,所以才會覺得你不好相處。但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不停地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林夕很感激地說,張楓,你真是個好人。謝謝你。你再待一會好不好。
張楓點點頭說,好的。
兩人一起回的教室,雖然是課間,但大家都出奇安靜地盯著兩個人看。林夕很自然地回到座位,張楓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說話。王佳難得露出些不安的神情,走到林夕身邊,說,班主任剛剛到處找你,好像有事呢,你快去看看吧。
林夕表達了感謝,起身走了。張楓望向站在一邊的陳雙耳,陳雙耳表情凝重。一瞬間她心里閃過一萬個念頭,但是大約兩分鐘后林夕又出現了。她從前門走進教室,整個人無比平靜,她把座位上的課外書認真摞好,很愛惜地放進書包,走了。
張楓還有點期待林夕會過來和自己說一聲,至少道個別,但她沒有。
林夕被勒令退出重點班了,這在整個學校的七屆重點班歷史上還是第一次。第二天她父母來辦理了退學手續,轉去了另一所高中。據說是留了一級。從此以后班里人就徹底和林夕斷了聯系。林夕在刪掉張楓的QQ好友之前發過來一句謝謝你,張楓覺得很愧疚,沒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