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森
“文學的意義是什么?”
趁著來總部的機會,記者部三十多歲、瘦削的吳銘,見到了5號原型機Cosmic AW,他瞇著眼打量這個令人生畏的龐然大物,忽然想到多年前大學里的某個下午,枯燥的文學課上教授向大家提出的這個問題。教授照本宣科:“文學的作用,第一在于對整個社會……”當時他正在座位上,年輕氣盛,“這幫無聊的教授,什么東西都要定一個意義,連文學也要強塞一個……”但他現在也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了。
Cosmic AW(automatic writer),第一代智能算法的結晶,舉世矚目的文業集團總部“寫手”工程的產品,在三年內徹底改變了編輯、作家、記者的工作方式,甚至是他們的工作含義。巨型計算機冰冷、滴答作響的面龐后,算法在虛擬空間中迭代與進化,每日吞吐著以百TB為單位的信息量。單講其產出的文學作品,就已經令人類望塵莫及,無論是敘事技巧之精湛,情節之跌宕,還是內層上哲學思慮的深刻,抑或藝術品味的高雅,更無需講它從一開始就沖擊的新聞工作。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人類依賴自身創作的時代都已經過去了。Cosmic AW背后的數據庫涵蓋了從古至今的百億冊圖書,百科與歷史文獻塑造了智能算法的形式,億兆文字融化作黏稠的數據之流,在這個日夜不息的機器內結晶,鑄造了那支抖動著的虛幻的筆。那支筆在計算機的虛擬空間里抖動著,在無形的長卷上游走,創造出每個人每日看到的文字、音頻、視頻,書寫著人類的今天。
在Cosmic AW誕生之前,吳銘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直到和所有人一樣,全腦掃描之后的職業分析把他推向了一個看起來很合適的崗位:記者。吳銘知道,現在的記者與從前已經大不同了,曾經,做一名記者必須要能夠下筆千言,但如今他們只是Cosmic AW觸手的尖梢,在各地采訪的時候,他們只需要用固定格式的編程語言記錄下時間、事件、照片等要素,其余交給Cosmic AW就足夠了。
“這是時代的縮影”,吳銘想,他不再想什么意義的問題了,幾十年前的評論家刻薄地說文化已經死了,如果他們來到今天,恐怕會啞然失笑吧,這個問題如今更加令人不解和頭痛了。這時他的提示器響了,新任務,兩小時后登上一艘科考船,去木星附近報道引力扭曲的不明現象——每天,有數萬名文業集團卑微的記者奔波著,為Cosmic AW觸摸現實。
他走出大樓打一輛車去航天場,交通系統分配的的士穩穩停在面前。胡須斑白的的士司機穿著一件古舊皮衣。這是一個令人懷舊的職業,曾經他們憑借聰明和駕駛技術在嘈雜的市區賺錢,會攬活的一日斗金,不會的什么也沒有。但現在他們不需要這些了,只要服從交通系統的最優分配,將客人送到目的地即可,一如宏大系統的一個部件。吳銘為打發時間,打開網絡,Cosmic AW的作品——一部新剪輯的小電影在信息的洪流中閃耀,貼著文業集團獨特的桔紅色標簽,它剛剛被丟入網絡,就有百萬用戶被吸引過來,競爭對手的信息流仿佛抽干了水一樣干癟下去。與之競爭的通用公司開發的智能算法遠不如文業集團的先進,他們的那臺Preloader Number One(先知一號)在Cosmic AW面前仿佛孩童——雖然“先知”也能寫出超越人類的作品。吳銘甚至可以想象到此刻總部處理請求連接的數據流,仿佛夏天暴雨的水滴接入大地。這正是熟悉的、每周都在發生的場景,吳銘甚至可以預言幾分鐘內視頻信息將在這閃耀中律動、生長,獲得轉發和推薦,最終成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Cosmic AW也經常創作流行小說,令人驚奇的是,最近許多奇幻類的作品,都在想象人與機器的大沖突,甚至奴役,“意義”的問題又重回腦海,機器若有感情,它絕不會寫這種內容,這么寫除了愉悅人類,并沒有什么啟發的意義。如果讓現在世界各地的人們寫點東西,他們會寫什么呢?會不會有相同的想法?更可能的是他們什么也表達不出,自從文學的理想成了幻影,吳銘感覺,他表達自己想法的能力也消失了。
“到了?!?/p>
航天轉運中心的平臺像一面廣闊的灰色鏡子,人和航天器在上面如同浮塵。吳銘按指令進入到科考飛船內,飛船比以往不同尋常的大,各色人員都有,和他們將去的目的地似乎不相稱。但吳銘無暇想這些,他的思路還在Cosmic AW以及他整個人生上。意義的問題如同楔子,嵌入了一切生活的謎團。他又一次回顧了自己按部就班,和大多數人相似的人生,大到聽從政府職業咨詢算法的安排,步入工作,小到每天吃的食材、聽的歌曲,都選自于偏好函數的向量分析推薦,世界某個角落的商業中心的幾組向量數據便可以將他的一切刻畫殆盡,并進行消費引導。漸漸地,一個中心思想在他心中清晰起來,所謂生活,一如Cosmic AW已經決定了人類的文學。無從選擇,便在被動中享受,他越是追求生活,離真正的生活卻是越來越遠……
窗外閃爍著模糊的星空。
“記者先生,您好。我叫章海,是這兒的船長?!币晃痪傻能娙四拥闹噶罟僬镜剿砗蟆?/p>
“哦,您好,有何貴干呢?”但船長沒說什么,領他到指令室。
“請坐,”章海說,“我就開誠布公跟您談吧,我對造成您現在的處境表示歉意,但為了障人耳目,我們也沒有其它做法?!?/p>
吳銘心中一驚,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們現在到哪了?”他急忙問。
“馬上要到達太陽系的邊緣?!?/p>
“可我們的科考任務不是……”
“沒錯,但任務是任務?!?/p>
“怎么會……”
章海頓了頓,好像轉移了話題,“記者先生,您知道我們人類為什么在科技如此發達的條件下,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向外殖民?”
“可能地球的資源還足夠吧?”
“不,空間和資源都已接近了極限,之所以沒有,是因為航空安全評估算法過分復雜,簡而言之,就是懦弱。”
“愿聞其詳?!?/p>
“我作為船長,之前多次提出過殖民拓張的議案,但無一例外都被否決了,因為決策中心的超級計算機無法預測到數百光年的征途中會發生什么,在它們保守的計算中,我們成功的幾率不到百分之十。我們的提議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但現在我們已經出發了?!?/p>
無需多言,吳銘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處境,船長終于召集到一批勇敢的科研人員,各個領域上的志愿者組成了這艘船上的精銳,利用一次外出的機會,開啟人類史上或許是最危險的旅途。
“目的地是哪里?”
“人馬座的一顆宜居行星,四百光年?!?/p>
“這可是叛逃罪?!?/p>
“不,這是我們的選擇,人類不應再活在算法的襁褓中,太陽終將熄滅,人類總會走出這一步的,這就是現在的我們。我為你準備了一個救生艙,你現在可以安全回去,當然也可以留下,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吳銘問自己,是選擇和承擔責任。他心底有一個欲望在膨脹,那就是擺脫一切,加入他們,盡管這意味著危險與未知,甚至死亡,但他依然要前進,仿佛這就是所謂自由,所謂真實,是整個生活的意義所在。他隱約記起久遠的一個哲學流派,也是講選擇的,名字很樸素,叫存在主義。
“我決定留下。”片刻后他告訴船長。
“好啊,我們歡迎您?!贝L握住他的手。
飛船駛出了太陽系的邊界,太陽的光芒變得蒼白。
船長通告全艦的聲音響起:“曲率引擎將于二十分鐘后啟動,全艙進入低溫冬眠預備狀態……”
地球的安全中心顯然意識到飛船的問題,超級計算機的人工音調冷冰冰地提示他們返航,一遍遍重復行為的嚴重后果,直到信號和聲音一起微弱下來。
宇宙的無數星辰在舷窗外沉寂著,凝視著這群抉擇了的先行者。
章海船長也站在舷窗邊,凝望著星空,穿制服的身影和外界融為一體。
章海讓吳銘想到凡爾納小說中的鸚鵡螺號尼摩船長,尼摩的鸚鵡螺號駛入海洋是為了逃離和復仇,章海步入同樣無垠的宇宙,卻是為了尋找希望。
吳銘有些出神,他想象著數百年后人馬座壯麗的星云如何在平滑如鏡的船身上映出它恢宏的倒影,“這就是所謂‘希望嗎?”他問自己。
而船員們大都向后望著,看那永別了的故鄉——地球,逐漸成為一片星塵中的微沙。
吳銘走過去,一個船員見到他,遞來一支筆,“吳銘先生,您是記者,您不妨寫寫我們的故事,關于冒險和抉擇的都行,這可能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呢”,吳銘笑了笑坐下同意了,仿佛在這一刻他已經成為了一名真正的作家,選擇并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他拿起筆,寫下了第一句話,這種感覺真是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