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車

付群華?

印象中候車室里永遠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好在這會天色將晚，候車室的人們隨著來來往往的列車正逐漸減少，此刻，已經冷清了許多，旅客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各個地方。窗外的燈光漸漸亮起來，照亮旅客們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中，對家的向往和將要抵達的目的地的期盼。

男人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他乘坐的列車還有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到站，現在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供他揮霍。他看了看嘈雜的周圍，從包里抽出一本小說，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羅馬的風光雖然沒有人傳說的那么美，可我并沒有太失望，我有心理準備。生命中比預想要糟糕的事隨處可見。在這樣古老而繁華的大城市中，人又怎么能只有一種感覺呢？一位羅馬的鄉下人來到了羅馬城，經過多年的奔波和對生活的理解，他對生活已經有了很清醒的認識和見解，他不再單純而幻想，對他來說，生活就像一個彌天大謊，沒有什么指望。

這是希區柯克的小說《羅馬艷遇》中的片段，題目曖昧。對于這樣一位窮困潦倒的鄉下人，會奢求什么艷遇呢？

兩邊的霓虹燈以出乎人意料的節奏閃爍，汽車一輛接一輛，各種音樂的喇叭在高歌、啼叫、哀鳴——街上的行人似歌劇中的角色，匆匆趕赴自己的夜生活。羅馬以它的夜生活著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夜生活。

此處似乎給讀者留下了懸念，男人看到這里，嘴角漾起了淡淡的笑意。他看過不少希區柯克的作品，這位高明的大師總會設置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結局，讓人目瞪口呆。他懷著期待的心情，繼續讀了下去。

一陣悅耳的手機彩鈴兀然響起，打斷了男人在羅馬城隨著鄉下人閑逛的興致。循聲望去，一位身材窈窕的女人正掏出手機。女人姣好的面容像一株活力充沛葉片豐厚的君子蘭，白皙的肌膚，映襯著黑珍珠一樣的眼睛，顯得光彩照人。一身得體的衣著，讓她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男人看過去時，周圍有好幾個人，都在看那女人。

女人一邊接電話，一邊低頭整理物品，一頭黑發從肩上垂落下來，擋住了女人的目光，他不由想起小說中的那個窮困潦倒的鄉下人，或許那個鄉下人遇到的，也是這樣一位漂亮女人……

男人又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小說。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廣播，告訴他要乘坐的列車，就要進站了。

像赴一場意猶未盡的盛宴，男人只好匆忙地合上了書。他站在檢票的隊伍中，心里在猜想著文中主人公可能會遇到的境況。他最后看的那句話是：“正當我為這個想法更加傷感和興奮時，一個女子在路的那一端出現了。”

后面的人在催促他快走，男人回過頭無聲地表示了一下，快步離開檢票口。

站臺上燈光昏暗不明，人影往來，隱約聽見有人說連站票都沒買到，男人在慶幸自己買到了臥鋪。

暮色濃重，夜風漸涼，男人只穿了件襯衫，感覺有絲絲涼意，他后悔沒帶件外套出來。

臥鋪車廂里的燈照亮了男人的視線，他把書拿出來，忽聽見熟悉的音樂聲傳來，男人想起是剛才在候車室里那女人的手機鈴聲，不由順著音樂的方向望去——果然是剛才的那個女人，正從車廂的一端走過來，邊走邊找鋪位號。

女人走到男人面前停下，男人正在想是否要打個招呼，女人坐下了——女人在男人正對面的鋪位。男人拘謹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女人出現在羅馬鄉下人面前時鄉下人完全被她的美麗驚住了，他對女人邀請一起走走的提議并沒有反對，兩個人在沉默中并肩走去。男人被這一情節強烈吸引在小說里，他在心里暗暗猜測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綁架？不可能，羅馬人一無所有：謀殺？他們素不相識……

車外的景物慢慢向后移動，隨著列車啟動漸至加速，外面的景物在離開了站臺的燈光照射后，變得模糊不清，很快就看不清輪廓，變成黑黢黢的一片。男人依舊在鐘情著自己的文字世界。

中鋪和上鋪的人，已經上去睡覺了，還有人到隔壁的鋪位打撲克，不一會兒，就聽得那邊熱火朝天，笑聲不時傳來。

柔和的車頂燈光，灑落在車廂內，女人籠罩在燈光下，顯得嫵媚。她拿出水果放到小桌子上，對著看書的男人說：“你也吃點水果吧！”

……夜意微涼。她走在我身邊，輕輕頷著頭，臉龐更加朦朧閃爍。微風吹送，吹動著她的細紗披風，勾勒出豐腴微聳的雙肩，我隱隱感到她半透明白皙的肌膚，閃著美麗的光澤，有些像法式的奶酪，但要冷清得多……

女人的聲音像悅耳動聽的手機彩鈴一樣傳到男人的耳朵里，她遞給男人一個蘋果，而且是削好皮的。

女人的手豐腴細膩，十指尖尖，如蔥白一樣，男人想起一句印象頗深的有關手的古詩：“一雙十指玉纖纖，不是風流物不拈。”他為自己能牢牢記住這樣一句古詩而心存愧意。因為事實上，他記得住的古詩可謂少之又少，除了“床前明月光”“野火燒不盡”這樣一類的詩句之外，他能記住的，實在屈指可數。

他拒絕了。但為了表示禮貌，男人放下手中的書，在大腦里努力搜尋話題。他找了一個非常合適的話題，他問女人，你到哪站下車？

女人說了一個地名，和男人一樣，都在終點下車，這意味著兩人還有好長一段時間，這樣坐著。

男人的興趣，不在女人，他沉浸在希區柯克營造的小說氛圍中，對文中突然出現的那個女人充滿了好奇和不明所以的猜測。事實上，在他心里做過幾次猜想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徒勞的，希區柯克作品一貫堅持他自己的冷峻風格，敘述中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結局一定和自己的推理南轅北轍。

他不善于和異性打交道，可覺得自己今天卻像走了桃花運一樣，躲都躲不掉：第一次是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上，在一個轉彎減速的地方，因為車速有些快，旁邊的女孩一下撞到了他身上，將半個身子都靠到了他的右半身。男人很惱怒，想要發火，卻看到女孩正羞紅著臉向他道歉。他立刻消氣了，搖搖頭，表示沒關系，女孩還在不停地道歉，男人大度地擺手。臨下車時，女孩還在對自己的行為抱歉不已。

此刻，那女人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輕輕地蕩過來，男人抽動一下鼻子，似乎在辨別著味道。他淡淡地回答，他也在終點下車，他們下車的時間應該是夜里12點左右。

“哦，是嗎？”女人抬起好看的眼睛，臉上浮上一層淺淺的憂慮。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漫不經心的男人說。她若有若無地瞟了男人兩眼，沒等男人說什么，女人又抿了一下嘴，手里翻一份報紙看。報紙上的內容吸引了她，女人的唇邊綻開一朵淺淺的笑容。于是，女人輕輕叫了一下男人，把報紙遞給他，一邊又笑出聲來。

原來是個笑話：某領導早晨上班后，發現所有的人都在莫名其妙地對著自己笑。此領導平日嚴肅，手下人從來都不敢開玩笑。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聽得外面在說什么車門沒關好之類的話題。領導沒有理會，繼續工作。中午時候，領導夫人來單位，看到領導正在給新員工訓話，夫人用眼神命令領導快點結束講話，回到辦公室。等夫人氣呼呼地指著丈夫的褲子，領導才明白，原來自己褲子的拉鏈，一上午，都是未關閉狀態。

女人還在笑，男人卻矜持。他想，自己是從來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他把報紙遞給她。

接過報紙，女人目光又投向男人，仿佛有所期待，又或者有什么話要說。男人繼續看書，心里有些莫明其妙，于是，佯裝困乏，打了個哈欠。女人歉意地笑笑，終于，把視線收了回來。

……我剛從她的網中斂定心神。卻發現我們已經站在一幢大宅子前面。她站定，伸右手向我示意，然后掏出一把金色的大鑰匙，打開了鐵柵欄門。我注意到她的手很白皙，微有些清瘦，纖細的指甲涂著玫瑰色的指甲油……男人想著可能發生的事情，鄉下人正在等著芝麻開門……

24歲的羅馬鄉下男人和街頭偶遇的漂亮女人，正坐在游泳池邊品著來自波斯的加冰的葡萄酒，聊著羅馬的歷史和神話傳說。葡萄酒紅得像寶石一樣涼爽宜人，夜色中談興漸濃，女人的眼神變得若即若離，嘴唇半閉半啟，隨著男人講述的見聞，不時起著變化。

可能看得太投入，也可能是時間太晚有些困乏，躺在床鋪上看書的男人，睡著了。等他再醒來時，已近10點，他聽到車廂中人走動的聲音和列車員讓換票的招呼聲。

借著車廂微弱的燈光，男人看到對面的女人，睡得很香。男人望著窗外茫茫的黑夜，他在回味著書中的情節——

油蝦、火雞、牛排、餡餅、水果……都在眼前浮動，寧靜的氛圍給了男人很好的暗示。男人似乎不愿相信眼前的這些事實，有些緊張，更多的是意外。但這時他除了興奮外，還有一種莫大的熱情，因為女人帶著男人走進了她的臥室。

列車好像路過一座橋梁，鐵軌空曠的咣當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女人被這種巨大的聲響驚醒了，睜開蒙眬的雙眼，掀開窗簾看了看窗外，又轉過身來。

女人似乎有什么話說，因為她看男人的眼神有些很奇怪。男人很是費解，故意不看過去，他想不出女人為什么對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昏暗的燈光在車廂里給人一種曖昧的體驗——男人有一種感覺，覺得女人似乎有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又能說什么呢，兩個人萍水相逢，又要擦肩而過……

車廂里的大部分人在睡覺，車廂頂部的小燈，被列車員關掉了。檢過票的男人和女人都陷入夜色下的黑暗中，都沒有睡著，似乎各懷心事。

男人惦記著小說結尾。于是，他拿著手機，就著手機微弱的光線，看著最后的部分。

她伸出手，她的手越變越大，她的臂越伸越長。她的臂伸出床外，伸過窗簾，跨過地毯，橫穿過長長的臥室，觸到開關。眼前仿佛憑空伸過來一只巨大的手，在空中亂舞，男人打了個冷戰，太讓人出乎意料了。

正當男人也打了一個寒戰的時候，列車員從車廂一端開了燈，招呼大家，快到終點了。

車廂再次熱鬧起來，眾人紛紛起來，收拾東西。女人一下坐了起來，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了行裝，從列車員手里換過票。她都往車廂那邊走了，可是又回頭看了一眼男人。見男人還在看書，她搖了搖頭。

終于，女人向他走過來，大聲對男人說：“唉，我憋了一路了！大兄弟，你快想想辦法處理一下吧，晚上回去可別讓你媳婦看到！你那襯衫的右邊領子上，有一塊口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