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性報刊男女社交之爭與女性思想啟蒙

溫彩云

【內(nèi)容提要】男女社交公開作為女性解放的一個核心性問題，在民國時期的女性報刊中曾經(jīng)引發(fā)了持續(xù)不斷的討論熱潮，這些論爭糾正了針對男女社交自由的封建偏見，促進了女性解放的步伐，同時也對女性思想啟蒙的推進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同時，女性報刊關于男女社交自由的論爭也反映了女性思想啟蒙本身具有附屬性、男權(quán)色彩和思想雜糅性的事實。

從晚清開始，知識分子在思考中國社會變革的途徑時，就把女子解放看做中國社會變革中重要的一環(huán)，他們大力提倡興辦女學，利用報刊宣揚女權(quán)思想，促進女子解放的社會變革。在戊戌變法思想的影響下，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女性報刊《女學報》誕生，其將女性解放與國家命運放置在一起，具有反封建的進步意義。辛亥革命時期，女性報刊的發(fā)展進入一個蓬勃發(fā)展的時期，一大批女性報刊和大報女性副刊陸續(xù)問世，專業(yè)的女報人和女作者相繼涌現(xiàn)，對近代中國民族民主運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五四前后，始于晚清時期的女性解放思想經(jīng)過長期的醞釀找到突破口，西方女權(quán)思想涌入，女性報刊也達到了一個巔峰時期。同時，馬克思主義思想傳入中國，影響了一批具有初步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他們通過創(chuàng)辦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女性報刊，對共產(chǎn)黨領導的婦女解放運動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總之，在清末民初這個中國社會政治與文化大變動的歷史時期，女性報刊對中國傳統(tǒng)性別觀念進行了大膽的質(zhì)疑和批駁，促成了性別觀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促進了社會思想的巨大變革。

女性報刊自誕生之日開始，一直以宣揚女性解放思想為己任，倡導男女平等觀念，提出女性受教育權(quán)、婚姻自主權(quán)、參政權(quán)等各項權(quán)利要求，與女性解放的思潮互相呼應，成為女性思想傳播的重要陣地。

男女社交公開是女性解放的產(chǎn)物，是女性思想啟蒙的催化劑。如果男女社交沒有得到充分的實施，女性解放的其他問題都無法得到充分的解決。因此，男女社交關涉到女性經(jīng)濟、家庭和婚姻等女性解放的各類問題，是一個核心性問題。本文聚焦于民國時期女性報刊上登載的男女社交公開的文章內(nèi)容，對其進行思想梳理與分析，圍繞男女社交的思想爭論，探索其對女性思想啟蒙與社會文化思潮的促進作用。

一、男女社交之爭對女性思想啟蒙的推動作用

男女社交公開在1911年《民視日報》五周紀念匯刊社論中被正式提出并成為一種社會潮流，由于觸動了幾千年中國封建社會設置的男女禮防而遭到封建衛(wèi)道士的反對。1919年新文化革命重新提出男女社交公開的議題，《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發(fā)表《男女社交公開——破除男女界限，增進男女人格》一文，對維持封建禮教的人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中國有了禮防以后，是否沒有發(fā)生不貞與奸淫的事情？第二，女子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第三，禮防與道德是不是一回事？作者通過對三個問題的回答，反駁了把禮防看做道德，把女子看做私有財產(chǎn)的錯誤觀念，正式提出男女社交公開的主張，并倡導開辦男女同校的大學。自此，關于男女社交的討論日益廣泛，許多女性報刊都紛紛登載相關文章甚至開設專欄進行討論。支持者圍繞男女社交公開導致的社會問題以及常見誤解等問題展開熱烈的爭辯，通過討論澄清了男女社交公開的思想根源、實施路徑和對人類社會的意義等方面的認識，推動了社會思想的進步和女性思想啟蒙。

（一）男女社交公開之爭批判了男尊女卑的理論基礎，強調(diào)了男女平等觀念

男尊女卑觀念在中國具有長期的歷史，并且成為封建禮教三綱五常道德倫理的核心價值，是女性在社會和家庭中低下地位的思想根源。女性報刊對男尊女卑觀念提出了大膽的質(zhì)疑。1920年，《婦女雜志》提出男女是平等的，男女社交公開是“把變態(tài)的社交回復為自然的社交”，有利于打破男女之間不平等的道德要求，也是婦女解放的基本要求。《幗光》則從人類進化的角度提出，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就在于封建社會長期的男女社交不公開導致的智力發(fā)展不均衡，人類社會的進化需要男女同等的智識與互助。因此男女社交公開是“承認女子是人的方式……因其是人，是獨立的人，所以不必三從，全以個人自由意志，對等地和男人交際。男女社交的真諦在此”。

當時男女社交之所以遭到反對，正是由于新思潮只是從形式上打破了禮防的第一重監(jiān)牢，卻沒有從思想根源上消除障礙。不但一些封建衛(wèi)道士強烈反對，甚至一些新思潮的鼓吹者也對男女社交的思想根源存在著相當?shù)恼`解。《民國日報·婦女評論》引述某些人的觀點認為 “中國的社會生活太干燥不過，男女社交就是解救這干燥生活”。這種錯誤觀念實質(zhì)上還是把女子當作玩物，沒有真正的男女平等觀念，才導致男女社交難以達到真正的效果。另外許多新思潮的倡導者過度重視男女社交的形式，把社交當做義務，利用道德綁架強迫自己和別人執(zhí)行，將社交自由變成社交束縛。這種急功近利的社交改革在思想啟蒙剛開始的時期具備某種典型性，《民國日報·婦女評論》因此專欄登出系列文章對這種“新謬見”進行了剖析，并指出這種“社交的糊涂的觀念之妨害社交，實和禮教之妨害社交無異！”要想貫徹真正的男女社交自由，就要秉承男女平等的觀念，打破舊禮教與新謬見的雙重障礙。如此，兩性才能達到平等、互助和合作，才能共謀新世界。

（二）男女社交公開之爭倡導了女性經(jīng)濟獨立，支持婚姻家庭制度變革

1920年，美國婦女運動先鋒紀爾曼夫人著作《婦女與經(jīng)濟》的部分內(nèi)容被《婦女雜志》登載。文章指出，男女兩性要想達到真正的平等和自由的社交，必須先從經(jīng)濟關系和婚姻、家庭制度上入手。兩性經(jīng)濟關系的不平等導致社會家庭制度的不平衡，女性由于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因而被迫進入男性的廚房與臥室，成為家務和性的奴隸。只有女性經(jīng)濟獨立，與男性擁有平等的經(jīng)濟地位，男女才能真正平等。由此，婚姻制度應該保持雙方原有的經(jīng)濟基礎和婚后各自的經(jīng)濟獨立，家庭制度也應該容納更多的家庭形式，比如配偶家庭和同性大家庭。家庭不應該是一個經(jīng)濟單位，而是一個社會單位和情感單位，包括育兒服務在內(nèi)的家務應該由專門人員完成。這樣，個人保持經(jīng)濟獨立和平等地位，從家庭經(jīng)濟和繁雜的家務中解脫出來，家庭成為愉快的休息所。只有經(jīng)濟制度、婚姻制度和家庭制度進行配套變革，男女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和社交自由。

經(jīng)濟地位對兩性平等的作用得到了《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等的認可與支持，也印證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基本觀點。《男女社交與舊禮教》提出男女社交一方面是社會層面上的問題，一方面也是婦女要謀生的需求，因而提出要改造經(jīng)濟組織，《再論男女社交問題》則認為當時非驢非馬的社交是社會制度的問題，但二者并沒有對經(jīng)濟對社會制度作用做進一步的論述。相對來說，《男女社交應該怎樣解決》更為深入，其從馬克思主義觀點出發(fā)，分析了遠古社會到現(xiàn)在社會制度的變遷，認為女子失去了經(jīng)濟基礎，就必須依賴男性，必須靠保持節(jié)操來滿足男性的私有愿望。藏在深閨的女子和出賣節(jié)操的妓女性質(zhì)相同，一個是獲取長期的生存資本，一個是短期的生活維持手段。男女社交公開由于沒有滿足基本的經(jīng)濟平等，導致“男子輕視女子和專在性上認識女子的心理，女子卑視自己和專在性上認識男子的心理，都還沒有完全消滅”。因此，只有女性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才能實現(xiàn)男女平等，男女才能自由交往。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女性在社會生活中或作為家庭的附庸，或從事短暫的行當作為經(jīng)濟的來源，女性的生存主要依賴于男性，并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隨著近代社會工業(yè)的大規(guī)模發(fā)展，女性開始進入工廠開始了職業(yè)生涯。雖然絕大多數(shù)女性由于知識的不足從事的是低廉的體力勞動，但也給女性改善自身生活狀況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提供了一定的社會支持。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上述對女性經(jīng)濟獨立的思考給中國婦女解放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也給男女平等提供了切實的實現(xiàn)路徑。

（三）男女社交公開之爭反駁舊倫理道德，試圖重構(gòu)性別倫理道德體系

因為男女社交公開涉及與愛情、婚姻、家庭、教育等女性解放諸多方面的問題，因此對它的道德倫理爭辯很受重視，如《民國日報·婦女評論》就專門開設了男女社交問題討論號，在讀者中產(chǎn)生了較大反響，后續(xù)很多讀者來信繼續(xù)探討男女社交的問題。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1921年登載在該刊上的男女社交文章與來信就有16篇之多，可以說男女社交問題引發(fā)了一個小論戰(zhàn)熱潮。綜合來看，論戰(zhàn)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性關系的道德倫理問題上。反對者手持道德大旗對男女社交進行討伐，而倡導者也從倫理道德的視角對這些道德誤認進行了逐一反駁：

一是對“男女禮防=道德”的反駁：反對者把男女禮防看做道德，男女社交即突破了道德倫理。對此，《新青年》發(fā)文對此提出質(zhì)疑，認為“道德”是真、善、美的，“禮防”是偽的、虛的。所以有禮防并不足以致道德，無禮防并不是不道德。即使要守舊道德，也不妨使男女之界域破除，交際公開。

二是對“男女社交=淫亂”的反駁：反對者認為男女社交公開會導致男女關系混亂，也會導致離婚率上升。《民國日報·婦女評論》登載的讀者通信還諷刺某些已婚男性的戀愛就是“嫖堂子”。對此，《婦女雜志》文章提出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根本原因是男女間沒有人格觀念，而非社交自由的緣故。男女社交公開不是導致淫風、私奔和奸殺等現(xiàn)象的元兇，相反，沒有男女社交自由的封建禮防才是罪魁禍首。男女之間社交機會越多，在性的結(jié)合上所鑄成的錯誤越少。

三是對“性愛=獸性”的反駁：反對者認為男女之間的戀愛是純粹肉欲的愛，是動物本能的表現(xiàn)。對此，《民國日報·婦女評論》文章認為男女青年都是禮教的犧牲者，帶有禮教所賜予的“獸性”，獸性正是禮教的惡果。進而，倡導者更為推崇“精神之愛”。《女青年月刊》也認為男女交際在本能上雖有互相吸引乃至互相愛慕的可能，但這樣的可能性，不一定就是“肉欲的追求與貪戀”，最能激起雙方靈性深處的感應和欣賞的是對方的人品才貌和學問思想。

男女社交之所以受到反對派的詬病，很大程度上也是開放之初實施社交公開的男女青年有意無意把男女社交等同于自由戀愛，由此導致了社交目的不純。更有甚者，結(jié)婚的男性經(jīng)常到社會上打著社交的旗號欺騙女性，導致女性受騙和家庭分裂。因而到了三十年代，對男女社交的誤解也仍然存在。雖然女性報刊發(fā)文駁斥反對者的道德指責，但是也承認男女社交公開要打破中國社會幾千年的禁錮，必然會出現(xiàn)弊端。有文章寫道：“現(xiàn)在的男女社交有一種極普遍的現(xiàn)象。無論男子看見女子，或女子看見男子，心里總先存下一種念頭了，以為對手方面就是自己的妻，或丈夫。”而“女性未免盲從，以為我是新世紀的人，要除去了那舊禮教，來行這新世紀的事”。事實上，當時很多女性并不能自由社交，其一旦拒絕男性的求愛就會被反目詆毀，另一些女性則受一時情感迷惑而被騙，因此女性對男女社交常會產(chǎn)生畏懼心理。

女性報刊一方面駁斥舊的封建道德，一方面在思索如何構(gòu)建兩性之間新的倫理道德標準。對此《婦女雜志》出現(xiàn)了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社交應該存在于同性和異性之間，友愛不等于戀愛，因此，社交自由的首要任務是泯滅性的意識，“男女社交與同性社交絲毫沒有兩樣。”甚至“男女兩方面都須回到小孩時代彼此的腦筋里，沒有性的差別，才可以談到社交公開。”另一派觀點則認為“決不能因為青年男女的越軌行為由性的沖動而起，便主張人類不該有性的沖動的。”我們要做的不是消滅天然的性本能，而是經(jīng)過過濾讓它符合文明人的行為，應該區(qū)分擇偶與獵艷（一種是高尚的行為，一種是游戲的舉動）。在男女社交中不排除擇偶是重要的目的，但是需要同時培養(yǎng)的是男女青年的戀愛觀和婚姻觀，是建立符合人類文明的兩性道德。不過，《婦女雜志》提出了構(gòu)建新的兩性倫理道德的重要性，卻并未明確提出具體的兩性道德標準。《民國日報·婦女評論》則把這種道德模糊地指向了“靈”，以此與“肉”區(qū)分，認為兩性之間的交往應該是在靈魂層面，即使是肉體的欲望也應該在靈的關系中產(chǎn)生。

女性報刊關于男女社交公開的論爭伴隨著整個女性解放與思想解放的過程，通過這些探討、辯駁與反思，糾正了當時對男女社交問題的社會偏見，思索了女性解放的意義與實質(zhì)，提出了男女社交公開的正確路徑，促進了當時女性思想的啟蒙，對新文化運動的成果進行了反思與鞏固，同時促進了后續(xù)社會文化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可以說，關于男女社交公開的深入認識是女性解放運動與女性思想啟蒙邁出的至關重要的一步。

二、男女社交公開之爭反映的問題與不足

從女性報刊登載的文章來看，由于當時女性解放的經(jīng)濟、社會條件并未具備，女性思想尚未發(fā)展成熟，男女社交自由的推行效果尚有不足。1937年《現(xiàn)代家庭》巧妙地把當時的男女社交關系比喻成一枝半枯萎的花，認為一些受過新文化洗禮的中年人（新文化運動中的青年）希冀圓滿的正常社交，自己過的卻是中古世紀的方式，他們指示青年以他們?yōu)榈湫停亲约簠s沒有健全的社交關系。前文有述，男女社交自由是關涉到女性經(jīng)濟、家庭和婚姻等女性解放各類問題的核心性問題，是實現(xiàn)女性思想啟蒙的必要傳播途徑。男女社交中反映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女性思想啟蒙的問題，具體如下：

（一）女性思想啟蒙本身的附屬性

男女社交自由倡導之初，女性報刊上就對其提出了非常具體的限定條件，《民國日報·婦女評論》提出“言語不可詼諧””，“行動當光明正大（不可稍有暗昧秘密等事）”，“非有三人以上，男女不可自行出游（以免人議論而為社交之障礙）”等教條。同刊文章還不斷叮囑“男女相遇的時候，要存人心，去了獸心”。這些觀點反映了最初時期男女社交自由觀念就存在與舊禮教妥協(xié)的不獨立不徹底姿態(tài)。因此，1931年《青年月刊》認為男女社交公開這個半新不舊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相當?shù)慕鉀Q，有重新探討的需要。1941年《浙江婦女》還反映了見諸于報端的許多現(xiàn)象，比如父母登報紙與公開社交的不肖女兒斷絕關系，男女同學同游被官府抓去打屁股，學校不準男女同學私相交接，男性喊著社交完全公開，但是一旦有了愛人就希望限制她的社交，女性有了丈夫就不和自己的朋友來往等等。就連一些進步的救亡團體中也發(fā)生因男女同志接觸而謠言四起的情況，有些部隊甚至要槍決戀愛。上述所有現(xiàn)象都是詳細標注了報刊出處來源的真實事件報道，可見在40年代合理的健全的男女社交自由仍然沒有完成。

上述男女社交自由的不徹底姿態(tài)反映的是女性思想啟蒙本身的附屬性。從晚清就開始的女性解放思潮，從根本上來說一直是國家制度乃至社會制度層面的思考產(chǎn)物。即使到了辛亥革命和五四時期，女性思想啟蒙仍然從屬于國家層面的改革。可以說，婦女解放運動一直是和政治斗爭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是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的有力工具。因此，婦女解放的起點和目的都從屬于更高的政治革命，女性啟蒙思想也依附于更高層面的民族主義解放思想。在當時的救亡圖存的民族國家運動中，女性思想啟蒙必然的附屬性也成為男女社交自由的不徹底性的潛在原因。

（二）女性思想啟蒙帶有濃厚的男權(quán)色彩

經(jīng)歷了幾千年男權(quán)社會的中國，很難在幾十年之內(nèi)快速完成女性思想的徹底啟蒙。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女性基礎教育并未普及，最初倡導女性思想啟蒙的大部分仍然是男性，況且當時女性主義思想在全世界也并沒有發(fā)展成熟，這讓民國時期女性思想啟蒙不可避免地帶有濃厚的男權(quán)色彩。由中國的男性精英發(fā)起的女性解放運動中，女性思想啟蒙是國家主義運動的附屬成果，女性自身也處于配角地位。當時思想先進的知識女性喜歡著男裝并模仿男性，例如秋瑾、丁玲和蕭紅等都著男裝拍過照，這些現(xiàn)象從側(cè)面說明了當時男權(quán)思想在女性思想啟蒙中所占有的位置。

這種男權(quán)色彩表現(xiàn)在女性報刊對男女社交現(xiàn)象的認識上，也很明顯。1931年《婚姻報》文章敘述了作者住在上海旅館的見聞，男女學生三五成群來往旅館，甚至一男一女共處一室落鎖，作者因此對男女社交公開提出質(zhì)疑。文章接著講述一位朋友的擇偶經(jīng)歷，他征婚很多次，最終在眾多應征者中選擇了并不美麗也不讀書的妻子，妻子性情很好，輕易不出門，一出門必有母親相隨。最終作者感嘆只有溫和的性情和高尚的品德才可使婚姻永遠美滿。這篇文章貌似是針砭時弊，并不反對男女社交公開，但是在字里行間仍然表露出性別偏見。其站在男性立場提出了婚姻標準，認為對女性來講，婚姻才是第一要務，為了獲得好的婚姻，女性應該修煉自己服侍男性、忠于男性的美德，相反美貌和讀書都不是最要緊的事情。文章雖然道出了一點男女社交公開后的現(xiàn)實問題，卻充斥著一股老夫子的味道和明顯的男權(quán)主義立場。

同年《滬大周刊》也登載文章認為男女社交公開后的結(jié)果就是得到解放的女性（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對家務不聞不問。家庭與社會發(fā)展的關系很密切，只有良好的家庭才有良好的社會，而婦女們對家庭的觀念早有厭棄之情，這樣會直接影響到國家的命運。文章呼吁“改良家庭的責任，是在受過高等教育新女性肩上！”這種對女性單方面的家庭責任要求，并不符合男女平等的觀念。不管男女都對家庭負有責任與義務，男女共同建設家庭，才能讓社會健康運轉(zhuǎn)。

上述兩篇文章在性別觀念上仍然持有傳統(tǒng)偏見，這種不徹底的性別觀念在民眾中仍然有市場，前者還得到編輯的盛贊。可見男女社交公開的實施經(jīng)過了十幾年的時間，女性報刊的性別視角仍然存在偏頗，社會中的觀念認識仍然有待于進一步澄清。

（三）女性啟蒙思想具有雜糅性

晚清民國時期，中西文化在碰撞交融，各種新的思想與社會思潮此起彼伏，對男女社交公開的倡導與論述都不同程度帶有各種思想的痕跡。女性報刊在論述男女社交公開的思想本質(zhì)時，多位作者都受到進化論思想的影響，例如沈澤民、冰和茂華等人都從進化論的理論出發(fā)，認為人類高于動物的一點就是就思想、有情感，將來社會進化的趨向就是男女互助，正常社交，共同謀求人類的進化。另外一些學者（如漢俊、個儂、陸合豐等）則從馬克思主義思想出發(fā)，探求私有制對于女性權(quán)利的束縛的經(jīng)濟制度源頭，認為只有打破私有制，讓婦女從家庭私有制和現(xiàn)代工廠中脫離出來，才能真正得到解放。還有一些學者借用西方社會的天賦人權(quán)觀點（如力子、楊潮聲、應遠濤等），認為男女都是同樣的人，都是社會的重要分子，男女之間應該互為朋友，互助合作，才能共同謀求世界的改造。

女性報刊從不同的思想角度論證男女社交公開的情況反映了當時女性思想啟蒙的雜糅性。正處于開始萌芽時期的女性思想啟蒙，既有西方女權(quán)主義思想、進化論思想、天賦人權(quán)思想和馬克思主義思想，也有中國本土的民族主義思想、陰陽互補思想等，例如康同薇等就利用中國陰陽學說來論證男女關系的平等與平衡。另外愛倫凱的母性天職說也對中國女性思想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上述女性思想的雜糅狀態(tài)反映了民國時期社會思潮復雜多元的并存狀態(tài)，也是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過程中必然經(jīng)歷的初步發(fā)展階段。這些雜糅相間的思想既對當時的女性思想啟蒙起了啟發(fā)和促動作用，也必然會使其充滿張力和矛盾。

如上所述，民國時期的女性報刊作為女性思想啟蒙的重要陣地，通過對男女社交公開的探討與思想論戰(zhàn)，批判了男尊女卑的理論基礎，強調(diào)了男女平等觀念，倡導女性經(jīng)濟獨立并進行婚姻制度與家庭制度的相關思考，并試圖構(gòu)建新的兩性關系道德體系，糾正了當時對男女社交問題的社會偏見，直接促進了當時女性思想的啟蒙，推動了社會思想運動的發(fā)展，但是由于其思想源頭女性思想啟蒙本身存在的附屬性、雜糅性和不徹底性，也讓男女社交公開運動表現(xiàn)出矛盾性和反復性，呈現(xiàn)螺旋式發(fā)展模式。

雖然男女社交自由在當代社會已經(jīng)成為社會常態(tài)，男女平等也不斷推進，但是文中關于女性思想的思考在當代仍然具有借鑒意義。紀爾曼夫人關于經(jīng)濟制度、婚姻制度和家庭制度的思考，對當代女性對社會職業(yè)的高參與度情況下政府如何開展相應的婚姻政策和家庭勞動社會化策略的開展具有啟發(fā)，家庭婦女地位低下，也與家務的社會價值得不到承認有關，家務勞動的價值社會化將會是社會發(fā)展的趨勢。爭論中所提到的男女社交自由的負面現(xiàn)象在當代社會也存在，有些地區(qū)收彩禮要婚房的婚姻習俗，是婚姻制度中經(jīng)濟不平等的源頭，也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現(xiàn)。因此，男女社交自由已然實現(xiàn)，女性解放的相關議題被快速推進，但男女平等觀念有待進一步落實，女性思想啟蒙仍需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