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羊群趕回夢境（組詩）

□ 敬丹櫻

雨巷子

雨下起來。

應該有空蕩蕩的巷子，像只曲里八拐的耳朵

應該有不慌不忙的人，脫下鞋子，和著密集的鼓點

敲出左右互搏的節奏

應該有一場匪片

瘋狂的逃亡，并不涉及方向

雨停下來。

應該有一次獵豹的回眸，嘴角漾開難以察覺的溫柔

遙遠的荷塘，那扇最小的荷葉卸下戒心

肥白的月光下，門一樣打開自己。水滴流轉

放出鉆石的光

再見，安

收留蝴蝶唇印的紙張已蒼老

安。誰在辜負秘密花園里，那些長亭短亭，西風古道

斜陽芳草

記事本發黃，那面湖水

不見了最初的慌亂

生銹之前，它封印了漫長等待中幾欲從內心跳脫

全部的藍。風還沒開始吹

安。就在你認真數算黃葉時，枝頭又

落了一片，就在你拼命攏緊雪花時

墻角又化了一朵

“我心里終將再無羈絆

我承認最冷的時候曾反復想念那寒夜的燈盞”

洋 芋

在家里

父親是保鏢、修理工，也是廚師

就像墻角那堆洋芋

是主食、蔬菜，也是零嘴

父親說，他小時候上學

要帶上午飯走幾十里山路，竹篾編制的書包里

煮熟的洋芋磕磕碰碰，總和書本

粘在一起

最日常的陪伴最入心

夕光下，洋芋圓潤溫和，父親拾起半筲箕

埋頭削著皮

擊 水

水邊，老宅搖搖欲墜

推土機開過來時，你松開了握緊的拳頭

棍子哐當落下

無力回天。你回身望水

多少人在水里洗衣。洗劍。洗個人史。

洗罪。

水都允準——

此時，它沉默地順從夕陽

披上那件荒謬的紅衣

血絲在眼睛里燃燒

你抄起棍子，像對著怪物推土機

對著水

狠狠一擊。身體瞬間抽空

你緩緩收回棍子。你看不見水的眼淚也看不見

水的傷口

暹羅斗魚

買下它。為它準備玻璃缸

用粗砂、浮萍、金魚藻、貝殼，努力還原

它的生活

這孤獨的斗士。它不理解我的愛

對我精心布置的房間

置若罔聞，它漫無目的圍繞逼仄的領地往復游動

把明亮的藍尾巴扇子一樣

展開

又收攏

我不知道風浪

如何布置。后來我布置了精致的葬禮，強烈的悲傷……

這些，它也不能知道了

它至死都不清楚自己有多美，不清

楚無知的愛

充滿危險

晚 餐

雨下起來，停電了

荷葉粥咕嘟咕嘟掀著鍋蓋。那時，最先起身

端煤油燈盞的是你

“呲啦”一聲劃燃火柴的也是你

而風從門縫擠進來，我沒能攏住氣息微弱的火苗

大地種下你

我把刺藤一根一根從墳頭拔去

干干凈凈地，無私地愛

這是我，就像你，一步步守著我出

芽，長葉

從搖籃到背簍，從田埂，到校園……

雨停了，燈火通明

荷葉粥出鍋。外婆，下飯的每粒豆豉都香噴噴的

跟你把它們裝進壇子那年

味道一模一樣

矢車菊

咳嗽越來越急

游絲越來越細。山河壯哉，噙著夕光一寸寸挪遠

他匍匐在地

急于找回眼睛、耳朵、腰板和腿腳

一天掰成兩半。遵照雞毛信上的指示，幫迷途的露珠擦去淚水

將歪腦筋的螞蟻捉回正道兒

漫天繁星，一顆就夠了

滿紙荒唐，一句就夠了

最想做的是把羊群趕回夢境，把流水趕回少年

那時，天空和湖水一樣藍。他的心，

和銜在嘴角的那朵矢車菊

一樣藍

一只烏鴉找水喝

四處碰壁，青灰色的煙

不斷涌出嗓子。一只烏鴉擋不住村莊速腐的步伐

也扶不起瓦礫堆上，那幾朵細腰的黃花

利爪撓破夜色，一只烏鴉苦苦找尋

命里所缺的水。它想脫下黑袍，亮出

白森森的骨骼

紅彤彤的心

寒露，霜降，直至立冬，一只烏鴉

沒能獲取信任。終日在門檻前閉目

養神的老人更愿意相信

喜鵲的歌聲

才是村莊最后的安慰

對著空空的池塘，一只烏鴉

哭出聲來

與曉隱書

將體內頑石鑿出尖銳棱角

拒絕命運招安。你對走漏消息的落葉說不

借力打力

將秋風一把推遠

鈍器還是利刃，推心置腹的暗夜，大病小災的荒年

自有明斷

兄弟，還有那么多衷腸未表

可愿拋開銹鎖，讓它自行召回迷途的鑰匙

可愿放下對白雪的虧欠

且相信

自有清明在人間。可愿慢下來，就在今宵，我們從淺酌

談至酩酊。用蠅頭小楷寫信

再致一回青春

兄弟，城門春深，十萬草木十萬兵

我如何不知你身負千重羈絆，從未

輕易卸下盔甲

只待隱字旗一揮

你定放出囚于眼中的烈焰

淬劍

麻辣燙

曲徑通幽。幾叢馬櫻丹

把我們領進巷子深處

大門敞開，久違的香氣在院子里彌漫

蜂窩煤爐子是故意放慢腳步的鐘表，鍋子咕嘟咕嘟

輕聲細語唱著

竹簽上，雞胗、藕片、茄塊……

連綴成記憶的柵欄條

比起二十米外穿梭的人潮車流

這古舊的院落像一幀不合時宜的老照片

孤獨而執拗。一餐飯的時間可供倒

空自己。沿著時光

我們回溯——

晚自習下課，賣麻辣燙的阿姨

就著巷子口昏黃的燈光

按照我們的喜好，熟練地提溜出熱

氣騰騰的竹簽

木耳、平菇、筍尖、土豆片……

喉嚨里伸出手來。我們急吼吼開吃，

時不時被花椒辣椒

嗆得淚花鼻涕齊齊奔涌

串簽上的白霧和我們哈出的白霧

把背景越涂越模糊。燈一直不熄，蜂窩煤爐子上鍋子咕嘟咕嘟

一直唱著好聽的歌

竹簽上最后一片

我們都舍不得那么快，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