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愛華
民族歌劇《檀香刑》改編自莫言同名小說,和《紅高梁家族》相比,《檀香刑》并不是莫言先生最知名的小說,但卻因為同名民族歌劇的成功上演而更加深入人心。該劇取得成功的原因,離不開原小說的優良基礎和廣泛的傳播度,更得益于該劇對原小說的成功改編。它淡化了原作的魔幻主義色彩和自然主義描寫,大量借鑒戲曲表現手法,凝練了情節,升華了主題,將“戲”與“情”碰撞下產生的悲劇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民族歌劇是在西方歌劇基礎上,借鑒中國傳統戲曲的念白和歌唱手法而形成的,因此與戲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檀香刑》講述的是關于戲曲藝人的故事,同時又大量使用戲曲元素,因此,“戲”就成為該劇的主要表現形式。
一是琴書藝人參與敘事,讓觀眾既入戲又保持一定的間離效果。歌劇《檀香刑》巧妙地設計了琴書藝人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既貫穿作品始終,又游離于劇情之外,且不在劇中扮演角色,類似于南戲的“副末開場”。但是南戲的“副末開場”只在全劇開頭出現,本劇的琴書藝人卻在序幕和每一場的開頭出現,負責交待劇情、串聯故事,最大化地豐富了歌劇容量,很多由于時空限制不能直接在舞臺上表現的內容,都通過琴書藝人作了鋪墊和交待,使場次與場次之間得到了完美的銜接。說書人出場時還總是伴隨著一個意象化人物,負責搬取樂器和道具,并且將說書人敘述的故事進行外化。
還不只如此,琴書藝人除了游離于作品之外為觀眾講故事,還要進入作品之中再現故事場景。第三幕琴書藝人化身義丐頭目朱八,與前來尋求援助的眉娘搭話;第四場琴書藝人又化身袁世凱,在虛擬大堂上審理真假孫丙,再現孫丙和小山子大義凜然、爭相赴死的場景。這是戲曲的常用手法,說書人一變語氣就成了朱八;一站到巨大的面具造型上面就成了袁世凱,在不影響觀眾理解的前提下,人物跳入跳出,既節約了篇幅,突出了重點,又突顯了作品靈動之智慧。
二是作品舞美突顯了以簡代繁、以少勝多的寫意性,無中生有,虛實結合。該劇的幾幕場景,包括校場、眉娘家、縣衙西花廳、南牢和刑場等,每一場景中都使用了帶有意象性、符號化的標識物。兩個棱柱圓形筒狀物幾乎在每一場景中出現,根據劇情需要被賦予不同含義,通過T形、平行、一字形等不同的擺放形式,分別代表了故事發生的不同地點,也是劇中人物動作的支點。這種呈現方式,顯然符合戲曲舞臺的寫意性要求。同時,民族歌劇《檀香刑》在舞臺藝術的夸張性方面又有所創新和突破。舞臺上矗立的巨型人臉,制造了公堂上、監牢里恐怖陰森的氣氛;俠義的丐幫弟兄答應幫眉娘去搭救孫丙,舞臺上直立垂下的金手指又似乎暗含了命運的臨時眷顧;空中懸掛的三寸金蓮和繡花鞋,與舞臺正中擺放的碩大龍椅對峙,雖然都是封建社會的遺留物,但一個弱小,一個強大,象征著被束縛又想掙脫的眉娘與作為首席劊子手的公爹趙甲之間的對立,又似乎是一個小腳女人和慘無人道的社會現實之間的對立。
三是作品正面歌頌了一群具有民族血性的民間戲曲藝人,他們以貓腔戲班班主孫丙為代表,走街串巷唱貓腔,扮演戲曲人物。那些作品里的英雄人物成為他們的榜樣,把自己編進戲文讓后人傳唱也就成為他們的信仰。
小山子自愿赴刑場替孫丙受死,眉娘表達感激的方式就是,“只要俺爹能活下來,我一定想辦法讓他把您編進貓腔戲里,讓千人傳誦萬人唱”。孫丙明知可以由小山子頂替自己而得以逃脫,但他堅決不走,他說:“我一生的事跡要成為一場戲,我演了半輩子戲,我就是一場戲。我如果逃跑,是一場貪生怕死的戲,我讓人替死,是一場不仁不義的戲,我要演一場慷慨激昂的戲,我要讓人把我當成英雄寫進戲,我要用我的死喚醒天下人……”就連變態劊子手趙甲也把他慘無人道的檀香刑稱作與孫丙合演的一場大戲:“你們唱戲的常說戲比天大,你就好好演吧,不要錯過時機。這個舞臺今天就留給了我和你,我定會好好地配合你。”身受檀香刑,孫丙依然不后悔自己的壯舉,對他來說,這樣的結局正是對自己的成全,“孫丙我演戲三十載,只有今日最輝煌”,“但愿得姓名早上封神榜,貓腔戲里把名揚”,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他說:“戲……演完了……”
這一次,他扮演的是自己,他用生命走進戲里,成就了戲文中的英雄大義。正如眉娘所說,“你演了半輩子戲,搬演的都是別人的故事,這一次,你注定了自己要進戲,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戲”。
“戲”,在以英雄孫丙為代表的戲曲藝人的故事里,成為一個貫穿始終的關鍵詞。戲演完了,大幕將掩,極富哲理的結尾卻迫使觀眾從驚心動魄的故事本身抽離出來,去思考這段帶有虛構意味的歷史所投射出的深層含義。“人生本是一場戲,曲終人散離合悲歡。有的戲沒開演已經演完,有的戲演完了重新上演!”至此,不管是民族氣節還是個人經歷,無不統統含括在內,人生如戲,他們都是戲中人,在歷史的吟詠中成為傳奇。
原著中有兩條情感線,一是個人恩怨,一是民族氣節,歌劇中以表現后者為重,個人恩怨的部分交給了琴書藝人,從而使對人性中劣根性的揭露轉化為對民族氣節和家國大義的歌頌。因此,“情”就成為該劇的主要表現內容。
歌劇對原小說的故事情節進行了大量刪減,只保留了部分主要人物。除了孫眉娘和她的三個爹——“干爹”錢丁、公爹趙甲、親爹孫丙,還有眉娘的丈夫趙小甲、錢丁的夫人以及小山子等,至于朱八、呂大娘、小桃紅、德國技師、慈禧、袁世凱、克羅德等一干人物,有的完全刪去,有的則做了幕后處理。該劇減頭緒、去枝蔓,突出正面角色,節約舞臺空間,集中力量打造中心事件,表現人物感情,塑造了多個豐滿生動的典型人物形象。
錢丁和孫丙,都是富有正義感的中國人,一個是縣太爺,一個是民間藝人,雖然身份懸殊,卻因為眉娘的存在而具有了超出官民之外的復雜關系。原小說中,以眉娘的視角來看,父親孫丙風流成性,氣死了母親,娶了戲班的小旦桃紅。小桃紅在市集上被德國技師調戲,孫丙打死德國技師,從而引來德國軍隊血洗馬桑鎮。孫丙祭起神壇,組織群眾復仇,于是招致更大的災難。朝廷懼怕外國人淫威,派錢丁捉拿孫丙入獄,趙甲奉命對其實施最嚴酷的檀香刑。一個是親爹,一個是“干爹”,一個是公爹,三爹會首在大堂。民族歌劇將孫丙起義的過程進行刪減提煉,淡化了其中個人恩怨的成分,只強調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引起眾怒,孫丙帶頭造反,目的是抵抗外來侵略,而不是為報私人恩怨,從而使孫丙站位更高,成為一名真正的民族英雄。原本懦弱的錢丁面對外國入侵者肆無忌憚的燒殺掠搶,面對鄉民們前赴后繼的流血犧牲,終于放下對朝廷的效忠,他沖上孫丙受刑的升天臺,手刃趙小甲,與劊子手趙甲撕斗,終于結束了孫丙生不如死的痛苦,破壞了袁世凱、克羅德等人計劃的青島至高密火車開通典禮。家仇變成了國恨,個人恩怨也升華為民族氣節。
錢夫人和孫眉娘,一個是知書達禮的官太太,一個是大膽潑辣的“狗肉西施”。兩個女人原本并無交集,卻因為深愛著同一個男人而具有了復雜的關系。小說用大量篇幅寫眉娘對縣太爺錢丁的相思,表現她對愛情的熱烈追求,之后成為錢丁的“三年上炕干閨女”,又事無巨細地描寫了二人的私情,錢丁的風流、眉娘的放蕩,在作者筆下一覽無余。錢夫人為了阻止丈夫與眉娘有染,暗中派出侄子劉樸假冒丈夫的樣子薅掉了孫丙的美髯,以達到致使二人結仇的目的。民族歌劇淡化了家庭私怨以及對錢丁、眉娘情愛的自然主義表現,突出了兩人之間美好的愛情。孫眉娘的“相思曲”、錢丁的“見白鷺想起我官居六品”以及二人對唱“月光如水”,幾個大段的詠嘆調,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氣勢如虹,抒發了眉娘對錢丁的真愛,情愿為他犧牲性命,同時也表現了眉娘對于錢夫人的歉疚和不安。錢夫人本來是二人私情的受害者,她痛恨眉娘與丈夫通奸,但是在與外國人抗爭的大是大非面前,卻極力主張營救孫丙,并冒著生命危險救下了眉娘。歌劇還刪減了孫丙和錢丁“斗須”、眉娘與錢夫人“比腳”的細節,使男女之情、私人恩怨在家國大義面前得以升華。
歌劇受舞臺時空限制,必須對原小說的內容進行取舍。盡管很多人物和細節在舞臺上都做了刪減處理,但是卻突出表現了主要人物的英雄氣概,同時還為觀眾塑造了一個英雄群體形象。以朱八和小山子為代表的義丐,為了救出孫丙,一幫弟兄們完全不顧生死去劫獄牢。雖然因為孫丙受刑決心已定,偷梁換柱未能成功,但是丐幫弟兄們義無反顧地搭上了性命。還有在升天臺劫法場的鄉民,他們仗義執言,要求釋放孫丙,最后發生沖突,一個個都倒在了血泊中。他們原本只是社會底層的普通小民,但是面對外敵入侵、同胞受難,他們選擇挺身而出、以死抗爭,唱響了一曲慷慨激昂的生命壯歌。
“人生如戲”,戲亦如人生。當生命走到盡頭,回首發現諸多不可預知卻又不可避免的巧合與必然。創作者為筆下人物賦予了生命,使人物擁有了情感,而擁有的同時亦在失去。民族歌劇《檀香刑》將個人命運的悲劇性與時代的悲劇性結合起來,在“戲”與“情”的碰撞下,其悲劇色彩更加濃烈。
這是一個悲劇的時代。作為錢丁的對立面,趙甲更像是一個沒有官職的特權階層,腐朽政治的幫兇。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來自天堂,我來自地獄,我是天老爺的寵兒,我是閻王爺的門徒”。這樣一個亦人亦鬼的存在,正是那個時代悲劇的象征。趙甲像是被扭曲的社會雕磨而成的扭曲的藝術品,對酷刑的執拗和對朝廷的愚忠,讓他在四十年的劊子手生涯中腐蝕掉了所有的人性,成為在殺人中尋找快樂的魔鬼。他用傲慢對抗外人的不屑,那把太后賜的龍椅是他虛弱內心的支撐。也只有在殺人的時候,他才能找到自身的價值,所以他不停地向人炫耀劊子手的光榮歷史和職業榮耀。非但如此,他還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像他一樣繼承這個殺人的職業,“殺豬下三濫,殺人上青天”。在這樣一個“殺人上青天”的黑暗時代,每個人都難逃命運的悲劇。
劇中女主人公孫眉娘,貓腔藝人出身,因為不肯裹小腳難以嫁人,最后只能下嫁癡傻屠戶趙小甲,做了“狗肉西施”。孫眉娘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正統女子形象,她對丈夫完全無愛,為了追求內心的愛情,對外人的閑言碎語不管不顧,與知縣錢丁偷情。她想長久地擁有這份愛情,但是在大義的錢夫人面前,她失去了尊嚴,無地自容。她敢愛敢恨,為營救被捕入獄的父親四處奔走,到處求人,但是最終阻擋不了殘酷的檀香刑。她心中所系,只有自己的親爹和兩心相印的“干爹”,但是她一個都抓不住。她一生想要為自己謀求幸福,卻求不得幸福,她放蕩不羈,充滿了生命的熱情和活力,但是所有的美好和美麗在黑暗的社會現實面前都不堪一擊,她蒲草一樣的生命無法改變任何人的命運軌跡。擁有便是失去。孫眉娘的悲劇性,來源于時代,也來源于自身,她在眾多渾渾噩噩茍且度日的平民百姓中,是清醒的、鮮明的、有追求的,這更加劇了她的悲劇。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也清楚自己的目的,但是她的力量微不足道,只能在疾風暴雨面前折腰。
相比于普通百姓,錢丁可算是居于高位,可是他同樣擺脫不了命運的捉弄,最后也難逃被黑暗社會毀滅的命運。十年寒窗苦讀,一朝身在官位,雖胸懷文韜武略卻難以施展,雖謹小慎微卻到處碰壁,直至生而不得。錢丁一出場,就與剛剛回到家鄉的趙甲相遇。錢丁出身書香門第,原本一身傲氣,卻受制于森嚴的等級制度,對著一把象征權力的椅子三拜九叩,在變態劊子手面前受盡侮辱。他掩飾內心的憤怒,選擇避讓,以求明哲自保。在營救孫丙時,他想到了偷梁換柱,希望以犧牲他人的方式來保住自己的仕途和愛情。直到最后他目睹了趙甲的暴行,明白朝廷已徹底淪為列強的奴隸,才退無可退,用殺死孫丙的方式,了斷了自己對朝廷的最后一點希望。錢丁良知未泯,在亂世中努力尋找自保,既想為官清正,又想效忠朝廷,但是這些在列強入侵、朝廷昏庸的時代都只能化作泡影。
以孫丙為代表的戲曲藝人,以朱八、小山子為代表的義丐弟兄,他們身處在社會最底層,身上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和局限性,他們藐視一切倫理和社會制度,在黑暗的社會中掙扎著生存并且自尋歡樂。面對外國列強的入侵,他們義無返顧地豁出性命,與那個黑暗的時代同歸于盡。在一個悲劇的社會里,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免于難,而每一個人的悲劇匯總在一起,也正是那個時代的大悲劇。尼采說,英雄是快樂的,悲劇有權獲得英雄式的而不是戲劇性的表現方式,表現一個歡呼雀躍、蹁躚起舞、雍容爾雅且充滿冒險精神的英雄。孫丙正是這樣的英雄,他的悲劇也正是英雄式的悲劇。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他的內心一定是歡悅的,因為他的英雄夙愿得償,他的故事也將寫進貓腔世代傳揚。
當然,一部成功的作品仍然難免有不足之處。本劇最大的遺憾莫過于它讓很多并不熟悉地方戲曲的觀眾知道了貓腔(茂腔),但是卻自始至終沒有聽到哪怕是一句貓腔的唱腔。也許在歌劇中插入一兩句戲曲唱腔并不難,更何況劇情設計里面,孫丙在被施以檀香刑的半昏迷狀態中是要唱貓腔的。設想在孫丙魂魄游離的狀態下,在舞臺的一角,設計一個虛化的戲曲人物,模仿孫丙舞臺上的扮相,一邊表演著,一邊徐徐遠去,代表正在受刑的孫丙向這個世界告別,這樣的設計恐怕也未嘗不可。既然可以有一個說書人,那么同樣也可以設計一個戲曲人物,而且在一部表現戲曲藝人的舞臺作品中,應該非常有必要。
注釋:
[1]〔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M].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