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

近日《誅仙1》上映,仙俠影視改編又成為坊間熱議的話題。
21世紀后,網絡文學中修仙文學興起,仙俠無疑成為了影視改編的重點對象。電影和文學之間的落差感,也讓觀眾對東方玄幻電影的整體構成了質疑。依托于東方的仙俠小說,我們能從蛛絲馬跡中,窺探到中國道教文化,古人幾千年延續的想象力。包括對外太空的想象,對個人精神世界的探究,對個人身體和宇宙萬物運行規律的結合,無不蘊含著天人合一的至理。
秦始皇滅六國之時,便尋求長生不老之術,中國人突破生命極限的努力,從公元前一直延續至今。對個體欲望的滿足和破除,也成為中國幾千年來修仙所探討的主題。
對求生欲的終究探尋上,我們的祖先,做了無數次嘗試。從修真煉道的典經到道教的文學化杜撰。仙俠在無數先輩的臆想和求證下,浪漫化的改編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體系。
在明清小說興起的年代,仙俠小說成為古典小說的重要分支。至晚清社會風氣開化、中外兩種文明碰撞,古典文學擁有更為廣闊的創作空間。
光緒20年,仙俠小說《七劍十三俠》橫空出世。忠孝仁義的基礎上,《七劍十三俠》加入大量筆墨描述劍俠之間的才藝比拼,江湖儼然成為了一個仙魔斗法場。
他們辟谷飛升、飛劍百里;每到家國有難之時,這群世外高人便出現,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而比起《蜀山劍俠傳》的跳出三界之外,劍俠于世間斬妖除魔,維護人間秩序道統,反而更體現出封建社會百姓對超級英雄的渴望。
在明清的仙俠小說中,包含著極強的宿命論,因果報應和萬物皆有天定,反而成為了仙俠小說的主導思想,這一思想更左右了民國仙俠文學的走向。
《七劍十三俠》集清代志怪小說之大成。中國人對方外劍俠和天宮仙洞的想象力,大量濃縮在這部作品中。現實武林和超現實玄幻的緊密聯結,也為后世所借鑒。
1911年清帝退位,隨著現代文明的融入,科學和修仙的強烈差異感;仙俠文化與現代社會的發展,更顯得不匹配和不對等。
在民眾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社會,本土神仙妖魔儼然成為勞苦大眾的部分信仰。而扎根于本土道教文化和怪力亂神等元素也放入了文學創作中。
民國初年的湖南平江縣文學家向愷然,自幼仰慕古代游俠,少時文武雙修,加上成年后豐富的生活見聞和奇聞異事,皆給他創作提供了豐厚的土壤。
1923年,他筆名自稱“平江不肖生”,首部武俠大作《江湖奇俠傳》問世。一時轟動上海,作品脫銷,他與趙煥亭合稱“南向北趙”,顯赫一時。
比起清代末年的《七劍十三俠》,《江湖奇俠傳》專注百姓草野的日常奇聞,扎根于鄉間鄰里和民間文化。在劍俠斗法宏大格局之下,有以鄉間鄰里爭端為始,以小見大更見向愷然的文學功底和野心。
在看似宏大的體系之下,與現實世界的強關聯,讓《江湖奇俠傳》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加上民國風氣開化,讀者的好奇心被空前放大。
從村民斗毆到江湖派系之爭、從鄉間習俗到飛劍法寶,向愷然的“奇”成為我們解讀中國鄉鄰文化的一把鑰匙。向愷然的仙俠,依托于幾千年的農耕文化。家族幫派和樸素正邪觀,被適時帶入這個似是而非的世界。
可現實和幻想之間無縫銜接,增添了向愷然仙俠世界的可信度。
《江湖奇俠傳》給了普羅大眾另一種實現愿望的可能。可類似“精神鴉片”的麻痹,多少讓底層百姓忘記了生活的痛處。其實,從主人公柳遲一無所知到晉升劍仙俠士,也讓國人看到了另一種邁向成功的途徑。只要道心堅定,必有仙緣降臨,一樣可逆天改命。
《江湖奇俠傳》傳達的主題也經歷了電影化改造。上世紀20年代的武俠默片興盛于魔都后,依據這部神作改編而成的《火燒紅蓮寺》于1928年問世。
比起小說中腦補而成的仙俠世界,電影《火燒紅蓮寺》則以一種形象立體的方式把國人的臆想呈現,民眾通過電影進入了這個亦幻似真的仙俠世界。從解救湖南巡撫到死斗紅蓮寺惡僧,中國的仙俠世界有了視覺化呈現的方式。關于東方仙俠的神怪世界,也在電影中大放異彩。
4年時間,《火燒紅蓮寺》共拍了19部,一直到1932年才結束。但作家茅盾對此嗤之以鼻,他稱《火燒紅蓮寺》為“封建勢力對于動搖中的小市民,一碗迷魂湯”。
可是,這碗“迷魂湯”并未因民國政府對電影的禁令而消散。在中國樸素民間信仰的加持下,動蕩的生活讓百姓除了喝“迷魂湯”,別無解憂之法。

即便向愷然功成身退,官居顯赫且鮮問江湖之事,隨著30年代初武俠文壇的崛起,北派名家還珠樓主已成為仙俠文學主導。
李壽民,1902年生于巴蜀之地,自幼看遍中國大山名川,寄情于山水之間。他少年天資聰慧,熟讀佛道兩家經典,醫卜星象更無所不窺,堪稱民國文壇的奇才。
1928年定居天津后,李壽民專注于仙俠小說創作;而少年時積攢的佛道典藏,已成為他仙俠體系的重要源頭。
李壽民取筆名還珠樓主,取自唐詩“還君明珠雙淚垂”,以紀念他的初戀還珠。可《蜀山劍俠傳》中關于男女之間的情愛欲望,多少映射了他與文珠之間的悲痛愛情。
1932年,還珠樓主于《天風報》連載《蜀山劍俠傳》,《蜀山》一經問世,便可封神。
與《青城十九俠》《長眉真人傳》一起,還珠樓主在《蜀山》中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仙俠體系。文筆肆意揮灑、想象力超越極限,皆可在此書中發現。
不同于《七劍十三俠》和《江湖奇俠傳》,《蜀山》雖以武俠為起點,但重點終歸為修仙成道,隨著創作的深入,《蜀山》洋洋灑灑,完全脫離了現實的憑借,手筆極度浪漫。

依托于中國傳統道教的煉丹體系和佛教輪回學說的研究,還珠樓主形成了一套自我圓滿的仙俠世界。他開辟了《西游記》和《封神榜》之外,全新的宏大東方仙魔體系。
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天庭和備受疾苦的人間,還珠樓主以天地間的散仙和劍俠為主角,他們天賦異稟卻又飽經磨難,云游六合八荒卻又受困天劫輪回。
竇唯曾說過:最苦不過熬清凈;千百年堅守道心,更如人類自我欲望的終極挑戰。
對七情六欲的拿捏上,還珠樓主極盡筆墨之能事,仙魔之間更因為一念之差沉淪;在還珠樓主筆下,屢見不鮮。
如果說劍俠學成本領,于世間積修外功,頗有濟世救民的儒家風范;那同魔教千百年的爭斗,更有守護天下蒼生、清朗寰宇之宏大理念。
儒釋道三種思想在《蜀山》中的集大成,可謂開中國小說界,千古未有之奇觀。無奈書中“峨眉派第四次斗劍“未見開始,這部鴻篇巨制便戛然而止。或許是命運使然,這部未完待續的天下第一奇書,給了觀眾無盡的想象空間。
即便《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成還珠雙璧,但皆含恨未終,但對于這部奇書的稱贊后人從未停止過。金庸曾笑稱“飛雪連天射白鹿,不如還珠一卷書”。
而武俠鬼才徐克第一部大手筆電影,就是還珠樓主的《蜀山》。1983年,《新蜀山劍俠》上映,電影運用了當時世界最先進的特效鏡頭,東方仙俠傳奇于銀幕上肆意揮灑。
《蜀山劍俠傳》給了國人無盡的想象空間。不同于由民間故事積累而成的古典文學,《蜀山劍俠傳》對佛道高深學問的展示極盡所能,正反五行相生相克屢見不鮮。
或許在影像化改編上,徐克已盡己所能把蜀山的瑰麗奇異、正邪道的能量守恒展現,可紫云宮、幻波池、凝碧崖等書中奇景,電影中只略現皮毛。
2001年,徐克的第二部蜀山電影《蜀山傳》上映,卻沒想到這部眾星云集的仙俠電影成了東方仙俠的回光返照。
故事大換血之后,蜀山門派體系被改頭換面。堅守道心則以更直觀的方式呈現,可因為文化屬性不搭調和水土不服,《蜀山傳》上映并未如預期。
改革開放之后,全民的武術熱潮,曾經影響香港新派武俠的鼻祖還珠樓主,被打入冷宮。
隨著金庸文化在全世界的普及,這位仙俠祖師爺則遲遲未受到內容讀者的關注。在香港武俠文學興起之時,《蜀山劍俠傳》更成為他們的創作源頭。
諸葛青云《紫電青霜》則頗有還珠樓主風范,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則取材自蜀山之物料。一代科幻小說奇才倪匡更奉《蜀山》為“天下第一奇書”。
自還珠樓主后,世間已無可與之論道者。金庸仿佛已成武俠的代名詞,劍俠則成為了剝離武俠之外的亞文化,直至近年才略有起色。
隨著民眾物質生活的富足,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逐漸轉嫁于文學的訴求之中。仙俠其中蘊含著中國道家的樸素哲學,其中人物逍遙的狀態,與天地間遨游的暢快,著實讓許多人神往。
1995年大宇網絡出品的單機游戲《仙劍奇俠傳》,從取名至世界觀,更受到蜀山的影響。
2005年,《仙劍奇俠傳》被改編成電視劇,主角由李英瓊改為李逍遙,更如劍俠義氣的傳承。至后來李逍遙的轉世輪回和伏魔衛道,更似道家學說中轉劫輪回的設定。
《仙劍奇俠傳》用4年時間產出了3部電視劇,再度讓東方仙俠文化火遍大江南北,而仙劍的世界觀設定源頭,則完全依托于《蜀山劍俠傳》框架。
新大陸武俠文學與仙劍幾乎同時崛起,仙俠和武俠文學共同開創了一個玄妙的東方世界。而《仙劍奇俠傳》則成為仙俠影視的翹楚,給后續的仙俠文學影視創作提供了可借鑒的模板。
在《古劍奇譚》和《軒轅劍》仿照《仙劍》的模式成功后,仙俠文學IP的高密度產出,也成為當下古裝劇的主流趨勢。
近幾年,關于仙俠劇的特效取得了長足的進步,CG動畫和真人版的高度融合,亦幻似真的場景,給了仙俠天題材得以更廣闊的施展空間。
同樣,商業資本的加持下,東方仙俠逐步泛娛樂化,從氣質上來說,逐漸淡化了題材中的天人至理和哲學命題。
借仙俠外殼闡述現代情愛糾葛的作品,屢見不鮮。
現代人渴望成功,個體欲望的實現,占據了仙俠故事的主要篇幅,此種設定更滿足普通讀者對現實之外成功的臆想。即便回看《斗破蒼穹》和《凡人修仙傳》等小說,無不蘊含著自我成就的快感。
對比諸多觀眾對五毛特效的吐槽,諸多仙俠文學影視劇在東方文化的外衣下,主力輸出簡單幼稚的人物情感,這才是現代仙俠無法登上大雅之堂的關鍵因素。
即便《誅仙》《古劍奇譚》和《花千骨》等當代仙俠名著,無不面臨這個問題。相比小說,仙俠劇則更集中于主角們的情感關聯,引起了更大范圍的情感崩塌。
道教典藏是東方仙俠創作的根基,對國學和道家學術探究的匱乏、知識儲備的薄弱,也體現在諸多仙俠文學創作者之身。
道教傳統觀念中,斷絕欲念方為根本、無為方可成大道。而近幾年仙俠文學中受困于各種欲念的修道者已與凡人無二致。
仙俠憑欲念入世,可故事中他們總為情所困無法出世自拔。過于空洞的自我實現,反而加重了人與人欲望的疊加和攀升。
人的七情六欲跟隨者仙俠能力一起成長,讓主角多了大量的煙火氣和小心機,人性的企圖心在修仙中越練越重,豈不與修仙的最初意圖背道而馳?
只懂打怪升級卻不懂勘破世間的鏡花水月,這股拿得起放不下的執念,或許也成為了仙俠文學難以突破的最大瓶頸。加上諸多作者文筆薄弱、人物性格單一,無不讓當下的仙俠小說魚龍混雜。即便近年出現一些優質仙俠文學,與《蜀山劍俠傳》相比,依然有云泥之別。
或許因《蜀山劍俠傳》年代久遠和文言白話夾雜的緣故,真正探究深入的讀者只有十之一二。在我們部分讀者對仙俠題材熱捧之時,卻忽略了仙俠文學的源頭本身。
同時,民國武俠仙俠文學在出版界重見天日,在我們探尋東方仙俠源頭之時,《江湖奇俠傳》和《蜀山劍俠傳》的文學價值,逐漸被當代年輕人挖掘。
可在《蜀山》的改編上,除了徐克的《蜀山傳》頗有氣勢之外,其他依靠蜀山而成的仙俠劇,再度淪為三流作品,這不得不讓人惋惜。
《封神演義》IP下的《哪吒》一騎絕塵,成為今年暑期檔最熱動畫,由此國漫的崛起也給了仙俠文化更多施展空間。在《魔道祖師》成為仙俠文學的翹楚之時,根據《魔道祖師》衍生出的《陳情令》大受歡迎,而關于仙俠的改編也發生微妙的變化。
從修仙成道到淡忘于江湖,名利愛欲、自我實力攀升已不再成為小說主角追求的唯一目標。親情友情的羈絆借虛幻世界寫人生,或成為另一個方向。
仙俠代表了中國人最浪漫的情懷,創作者和觀眾對東方仙俠的深水區不斷試探,東方仙俠以更深邃的主題、更宏大的格局呈現,或已成定局。

還珠樓主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