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臉正變成別人的生意

王仲昀

2019年6月30日，浙江寧波，市民體驗支付寶刷臉支付功能。

現(xiàn)在的中國，尤其是在大城市里，基本進入了無現(xiàn)金社會。不論是菜市場買菜，還是街頭的煎餅攤，手機二維碼一掃便完成了支付。只要帶著手機，走遍天下都不怕。不過最近，一種比手機支付更為新穎的支付方式進入了人們的視線，它便是刷臉支付。

刷臉支付，又稱面容支付，是一種無需介質的最新支付方式。現(xiàn)代社會每一項新技術興起時，總會有人為其創(chuàng)新而叫好，亦有人擔心不成熟帶來的風險，刷臉支付同樣逃不掉這般命運。作為一種支付手段，有人試圖通過推廣它以謀利。那么，刷臉支付的應用、推廣，是不是新一輪商機？它真的能替代手機支付嗎？

巨頭的線下市場之爭

刷臉支付的基本原理并不難，主要是將終端硬件采集到的信息，與云端存儲的信息進行比對，看信息是否一致，然后解鎖完成人臉支付。這一技術早已實現(xiàn)，但是將刷臉支付推向市場，推向千千萬萬消費者的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移動支付的兩大巨頭——支付寶與微信。

去年12月，支付寶推出了刷臉支付設備“蜻蜓”。這是一款長得像iPad的電子設備。它們被擺在商戶的收銀口，用戶不用手機，直接通過攝像頭掃描人臉，即可完成支付。支付寶官方曾經(jīng)表示，之所以把它取名為“蜻蜓”，是希望它能像擁有2.8萬個復眼的蜻蜓一樣，快速、準確地識別物體。3個月后，微信也推出了自己的類似產(chǎn)品，名字很有意思，叫“青蛙”。“‘青蛙是吃‘蜻蜓的。”一位刷臉支付設備的服務商說道。

巨頭一上場，就火藥味十足。在推出第一代設備后，支付寶并沒有停止自己的更新。今年4月17日，螞蟻金服在北京舉行的一場活動上不僅推出支付寶新一代刷臉支付產(chǎn)品——蜻蜓2.0，還表示未來會投入30億元讓刷臉支付全國普及。

進入2019年下半年，從雙方的動作來看，似乎都想要加快占領刷臉支付這一領域的步伐。支付寶已將“蜻蜓”更新?lián)Q代到第三代，機器類型也開始多樣化。而微信也不甘落后。目前，微信將推廣的重點放在全國各地的大型超市和賣場，在這些超市的收銀處，“青蛙”并不罕見。

支付寶與微信作為介質推動的移動支付，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消費方式，已經(jīng)贏得多方贊譽。基于此，很多人也對兩大巨頭領銜的刷臉支付抱有美好的期望，認為它會復刻掃碼支付的巨大成功。而巨頭們見此現(xiàn)狀，一拍即合，便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推廣。

目前，兩大巨頭爭奪市場的方式，主要是加盟代理：巨頭先授權給服務商，服務商再去全國發(fā)展代理。今年以來，在各大社交平臺，都可以看到刷臉設備招商加盟的廣告，其用語極具誘惑力：“萬億規(guī)模市場”“風口項目，抓住機遇，成就未來”。以網(wǎng)絡問答平臺“知乎”為例，《新民周刊》記者看到，在“刷臉支付”這一詞條下的討論，已經(jīng)被一個叫作“越客科技”的官方賬號刷屏。而根據(jù)天眼查顯示，這家公司的主要業(yè)務便是推廣刷臉支付。“刷臉支付不僅僅是支付，更重要的是支付+傳媒+營銷，這是一條陽光大道。”越客科技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

這真的是一條“陽光大道”嗎？《新民周刊》記者了解后發(fā)現(xiàn)，至少在目前，這仍舊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揭秘刷臉支付推廣：入行有風險，套路需謹慎

按理來說，刷臉支付本身只是一種新的支付方式，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相信它是一輪巨大的商機呢？這就離不開其推廣方式。作為產(chǎn)業(yè)鏈的最上游，支付寶與微信為了打贏這場“推廣戰(zhàn)”，都為自己的代理商和推廣商準備了各種獎勵與范例措施。簡單來說，推廣的人每讓一臺設備投入使用，便能得到上一級的補貼。而為了將這種補貼最大化，就必須把設備不斷推廣下去。

安徽的陶先生于今年7月開始成為自己所在城市的一名刷臉支付代理商。當時他經(jīng)朋友介紹，和其他圈內(nèi)人一樣，起初也認為刷臉支付能夠得到推廣，自己能夠靠它賺錢，便帶著啟動資金成為一名“地推”。“我其實屬于中間那一環(huán)的代理商，我從上面省級的代理商‘拿貨，就是刷臉支付的設備。當時蜻蜓2代的官方售價是1999元，但是我們拿到手實際上只要1599元。”陶先生對《新民周刊》記者說道。

刷臉支付的應用、推廣，是不是新一輪商機？它真的能替代手機支付嗎？

刷臉支付的推廣，仍處于“野蠻生長”的狀態(tài)。究其本質只是一款新的支付方式，對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來說，依靠它發(fā)家致富并不現(xiàn)實。因此在面對推廣者的話術時更應該明白：入行有風險，套路需謹慎。

至于如何在推廣設備的過程中賺錢，陶先生表示這根據(jù)不同的商家會選擇不同的推廣策略。“我們會判斷每一家店面的流水，如果他每天的流水足夠大，那么我們傾向于免費或是以很便宜的價格把刷臉的設備給到人家。假如他是一個流水一般般的小店，我們往往會直接賣設備給他，或是收取一定的押金。”為什么會根據(jù)流水不同來選擇推廣方式呢？根據(jù)陶先生解釋，像他這樣的設備“地推”，賺錢主要靠商家安裝設備后的獎勵比率。“支付寶或者微信對于刷臉支付有一個規(guī)定的比率，商家每當成功使用刷臉支付時，我們做推廣的便能按這個比率得到獎勵。當然商家也能按照相應比率獲得返利。”陶先生進一步解釋道。如此一來，倘若商家流水大，其讓消費者使用刷臉支付的頻率也會更高，讓“地推”得到的獎勵相應就更多，“地推”自然也樂意免費將設備送給商家。而對于那些流水不夠的商家，“地推”自然在設備推廣時會收取一定費用，以維持自己的收支平衡。

這看上去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新鮮事物，支付寶與微信財力雄厚，出錢向下一層層推廣了自己的支付設備，而商家一旦有了這樣的設備，便能一直從中獲得獎勵，更不用提很多商家是免費獲得其設備。

但現(xiàn)實并沒有這么美好，也沒有這么簡單。首先，商家從每臺刷臉支付的設備中獲得的獎勵是有上限的。比如說一臺官方售價1999元的“蜻蜓”，支付寶為商家設定的獎勵上限往往是1599，微信的設備也大同小異，總之肯定會低于最初的售價。除了總額有上限，獲取獎勵的周期同樣有限制。“像我當時推廣的支付寶那款設備，每月商家最多得到400元獎勵，而且只有使用的前幾個月才有效。”這意味著如果商家以原價購入刷臉支付的設備，無論之后有多少消費者在店里使用刷臉支付，商家最終都無法完全靠獎勵拿回設備成本。

當然，很多商家當初是免費得到設備的，這對于他們就不是問題。但問題在于就算沒有花錢買設備，加盟費、代理費、推廣費和押金，也出現(xiàn)在整個過程中。靠著這一通運作，各級代理推廣商可以獲取海量的現(xiàn)金流，還是沒有利息的，這筆錢他們拿來既能擴大規(guī)模，或者投資其他項目。這便是很多人眼中的“商機”。

不過，真正通過這一商機賺到錢的人只是少數(shù)。在嘗試做了三個月的“地推”后，陶先生便果斷撤資退出了這一市場。“這一行目前看來不確定性太大。首先推廣過程中很多商家并不能接受這一支付方式，其次就算商家用了你的設備，流水怎么樣也不好說。反正我是沒怎么靠這個賺錢。”陶先生這一番話也說出了大部分“地推”的心路歷程。

當初他們?yōu)楹螘焕M來做推廣呢？這就涉及其中的話術。那些到處“拉人頭”的各路代理商擁有自己一套特有的話術。他們通常不會說謊，但也沒把真話說全。首先，在線下發(fā)展“地推”時，他們會聲稱自己是微信或支付寶官方渠道商、官方代理，而且還能給出自己的編號，號稱可以驗證，以證明自己的資質。然而真相是，最開始人人都能成為代理商，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對于加入都是來者不拒的。為什么會來者不拒？其實想想也知道，作為最大甲方，核心技術都在自己手里，設備都是自己制造的，清結算流程也由自己制定。當這些條件都滿足時，在早期發(fā)展階段，自然不會太在意讓誰去推廣。因此只要有人去申請，就可以成為線下合作商，可以擁有自己的編號。這一過程沒有任何技術門檻。

看到各級代理商增長速度快得超乎自己想象，以至于“拉人頭”的過程中亂象頻出，微信官方于10月17日發(fā)布了一則關于刷臉支付加盟、代理、補貼情況的聲明。在聲明中，微信官方寫道：“微信刷臉支付從來沒有代理和加盟，更沒有代理和加盟政策，請各位合作伙伴提高警惕。對冒用微信支付官方、微信支付服務商名義發(fā)展代理，收取代理費、加盟費等行為，我們將堅決追究相關法律責任。”為此，《新民周刊》也咨詢了上海君悅律師事務所的朱平晟律師，他表示在刷臉支付的推廣過程中如果層級多于三級且越越來越多，并以發(fā)展人頭為方向，這件事在走向上就存在問題，之后嚴重的話可能發(fā)展成“傳銷”。所以現(xiàn)在作為源頭的支付寶和微信出面澄清與代理加盟無關，對于遏制這種話術非常重要。

不難看出，刷臉支付的推廣，仍處于“野蠻生長”的狀態(tài)。究其本質只是一款新的支付方式，對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來說，依靠它發(fā)家致富并不現(xiàn)實。因此在面對推廣者的話術時更應該明白：入行有風險，套路需謹慎。

2019年9月18日，江蘇鎮(zhèn)江，在江蘇大學京江學院第二食堂，學生購餐后“刷臉”支付。

技術缺陷與盜刷風險

除了推廣過程中各種話術帶有“忽悠”意味，刷臉支付本身的技術真的可靠嗎？有網(wǎng)友表示，用雙胞胎妹妹的網(wǎng)購賬號進行刷臉支付時總能成功，屢試不爽，而自己明明和妹妹是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

雙胞胎妹妹畢竟是自家人，還不會涉及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上述也提到，刷臉支付是通過實時信息與數(shù)據(jù)庫信息的比對來完成。因此，一旦云端生物數(shù)據(jù)庫發(fā)生信息泄露，那么便會對賬戶安全帶來一定風險。

今年6月4日下午，四川內(nèi)江的高先生正在家中睡午覺。當時尚在夢鄉(xiāng)中的他，忽然被一條短信驚醒。短信內(nèi)容赫然顯示他的一張銀行卡被轉走7823元。

一頭霧水的高先生隨即報警，后經(jīng)警方查實，這是一場騙局。此前有騙子謊稱為高先生辦理免費流量而“上門服務”時，偷偷開通了他的支付寶刷臉支付方式，隨后以現(xiàn)場拍照確認為幌子，給高先生進行人臉拍照。這樣一來，騙子便掌握了高先生用于刷臉支付的生物數(shù)據(jù)，從而能夠轉走他銀行卡內(nèi)的錢。在被警察抓捕歸案前，這名騙子已在當?shù)赜猛瑯邮侄悟_取3萬元。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劉俊海對此表示，針對刷臉支付，監(jiān)管部門應該盡快出臺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對其加強監(jiān)管。除此之外，劉俊海認為，企業(yè)也應當自律，保障消費者的信息安全，減少刷臉支付的安全隱患。

除了本身的安全性有待提高，刷臉支付的技術還存在一些硬傷。“會有年輕人覺得新鮮，嘗試一下，但用過之后還是覺得手機方便。”陶先生對《新民周刊》記者說道。“這是因為刷臉支付不是百分百成功的。這些設備在使用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背光、識別不清的情況。刷十次，很可能有三兩次會不成功”。陶先生表示，一旦用戶覺得第一次使用不成功、體驗差，他可能就會永遠放棄這種支付方式。

“調研結果顯示，并不是所有場景都能提升效能的。”微信支付行業(yè)應用副總經(jīng)理郭潤增此前公開承認，在一些快餐場景中，刷臉的支付效率反而變低了。郭潤增和他的團隊在調研中發(fā)現(xiàn)，在一些快餐店，高峰期人流量大，往往排著長隊。這時采取刷臉支付，效率反而會降低。小型的奶茶店也有類似情況，服務員既要收銀，也要制作飲品，如果顧客使用刷臉支付的設備，服務員就要再抽出時間指導顧客使用設備，效率降低了，顧客體驗也一般。而刷臉支付目前適用的場景，主要集中在一些用戶不太方便使用手機的場合。比如游泳館、加油站，等等。也就是說，真正適用刷臉支付的場景并不多。

技術缺陷與盜刷風險這二者并存，以及國家在這一領域的監(jiān)管并未到位，這一切都意味著至少在目前，刷臉支付作為一種新的支付方式難以成為主流。沒有必要過度吹捧，將其“神化”，也沒有理由將這種支付方式視作“妖魔鬼怪”。它的未來，需要留給市場去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