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耿占春
一
穿越戈壁沙漠遙望到綠洲,那一刻激動著你的不只是葡萄園和玉米地。不僅是一種視覺形象,沙漠中的綠洲已經是一個隱喻。意義有時是呈現在視覺中的形象自身,有時卻是這個視覺形象在感覺乃至思想中轉換后的結果。一個事物的意義來自于它與其他事物之間隱秘的鏈接。
博格達峰。一動不動的存在。分秒沒有意義。年歲也沒有。瑤池,使時間的流逝沒有痕跡。在《禹貢》《山海經》想象的地理學里。它們在時間的核心一動不動。一個上古王朝和漫游的天子成為它的真理的一條注釋。
自然的意義就由此而來。這個時代最優秀的詩人不是早已說出了最重要的,卻是非論證性的真理?
而我們:觀者們,永遠,到處,
眼朝著萬物而從不超越!
它充塞了我們。
我們整理它。它分崩離析。
我們重新整理它,而我們自己也分崩離析了。
是誰把我們這樣扭轉的,使得我們
無論我們干什么,都帶著一位
行將離去者的姿態。(里爾克)
這些詩句意味著我們僅僅偏執地使用了眼睛的認知功能?一種過度使用的知性,一種分解性的力量?所以“我們整理它。它分崩離析”。因為它先前充塞了我們,最終知性的分解作用使我們自身也分崩離析。
在風景中,我們像歸來者。有如在一個節日里。我們僅僅用眼睛觀看。我們一無所知,事物重新充溢了我們的身體。
自然是一種矯正器,我們的身體及意識系統產生了諸多偏離,它依然能夠使我們的思想回到某些最基本的感知上來,甚至能夠在一個瞬息接近福音書。這是一個人們渴望不斷回到其中的生命起點。
太過人工痕跡的地方,身體內的感應系統失靈了,使得自然猶如一種有時不免會失靈的矯正器。
離開烏魯木齊,進入東部天山與戈壁之間的路段。草。沙。稀疏的。幾棵楊樹。一片起伏的、光禿禿的沙礫地貌。但一邊是博格達雪峰,一邊是綠洲。其實還有,更重要的,空氣,亮度。其實還有。幽靈,透徹心扉的,無形的東西。你根本不需要尋找美景。當有人感慨“這里還是很荒涼”時,這是經濟學的眼光。他的感應器關閉了。你想——你的體內已隱約升起與山、與空闊的戈壁相應的興奮感。你身內的什么東西開始與山呼應,與空氣和亮度相流貫。深呼吸,是贊美。呼吸幾乎擁有事物自身的言辭。它在內陸生活時總是沉睡著,而一到這里就蘇醒了過來。是的,什么在我身內正蘇醒著。像總是遲到的生活的意義,比車速更快的,從它瞬間充溢的身體的內陸醒來。
是的,你聽見,什么在祝福。雪山,沙礫,向日葵。什么無聲地在為一切生靈祈愿。
所有寫下的文字都渴望一個嗓音。你有著一種嗓音,可是與這些文字分離了。你有一個身體與嗓音分離了。最終是文字。沒有嗓音的文字。沒有身體的嗓音。沒有身體的文字。
離開車,徒步上山,這才是身體進入風景。不再隔著玻璃,不再隔著取景框一樣的窗子。人們把景區圍起來,似乎只是為著觀看。然而風景之美是與身體的運動聯系在一起的。對風景,身體的運動自身應該擁有一份更深入的記憶。可以環顧,可以回頭,可以俯視,可以仰望。不僅運動著的身體為看不斷提供變化的處境、立場、視野,還有腳步接觸到石頭的凹凸,腐殖土的柔軟,草地的起伏。徒步使心跳加速,身體流汗,步履加快或放緩,你調整呼吸,感覺到運動中的身體在與地貌、地形之間的自然協調。側身,彎腰,解決上升的身體遇到的各種困難。身體開始恢復它的智慧和技能。海拔升高,視野漸漸開闊。停下來,環顧四圍,你享受著運動中的身體暫時歇息放松下來的快感。峽谷中的天池,高處的雪山,松樹的氣息,音樂般的寂靜,感官全部向世界敞開著的快樂。風景不是在你面前,而是在你四周,風景橫貫了你。
你的身體在一步步接近燈桿山的高度。穿過生長著松林的地帶,爬上有點高寒的草甸。空曠的空間。無疑,面前的博格達雪峰比一切寺廟更神圣。
必須步行進入風景,把自身放置在風景的中心。自然,沒有比你更宏偉的教堂!你沒有信仰,這只是說,你沒有信教。但是,此刻你面對美,沒有教義的信仰油然而生。它充溢著你的身體。風景帶著它的高度進入了你的身內。
進入風景,這是另一種世俗意義的朝圣。
雪水融成的溪流從天山峽谷的溝壑奔涌,步行的木板棧道一直沿著溪流上升。向著博格達的方向。一個個水的瞬息,在巖石間停頓、旋轉,擊碎在每一秒的巖石上。接受雪水的洗禮。溪流在石頭間轟響。然而這里的聲音只釋放安靜。你喊,聽見的還是只有安靜。帶著清爽的水音。如果是夜晚,如果是彎月之下,自然,依然是古老的寧靜。
你曾在冬天和朋友們走過這條棧道。隆冬里的溪流依舊在飛濺涌流,散發著水蒸氣,將沿溪的樹枝遍掛了冰凌。
從燈桿山下來,一只牛四蹄朝天,山坡的一片小谷底,一只灰色的牛。看著那些爬上山頂的牛,你猜它應該不會是從山坡上摔下的,什么時間死去的吧?或許是吃了有毒的東西?一只黑色的牛守候在它旁邊。它靜靜地站立著,垂顧著死去的。它的眼睛,是痛苦之后疲憊的安靜。老遠就見它站立著,當我回顧,那只黑牛依舊站立在一個坡上,一動不動。遠處有一些黑牛、黃牛、成群的羔羊,散落在山坡谷地間吃草。我翻過一個山坡,繼續下山。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同行的人趕上,他說,剛才那只黑牛發出叫聲,山坡上所有的牛就都圍過去了,圍著死去的那只牛,一起發出叫聲,它們在哀悼。
神圣的事物從未消失。你聽見,山間飄著一種生靈的祈禱。一個神學問題縈繞著天山。祈禱,或許,完全是為了其他族類。
羊群下山的時候,羔羊在雜沓的聲音中一邊追趕著母羊一邊發出叫聲,使天堂的微風一齊吹來。絕塵的,只有一個單純的音節在延續的音樂。一個聲音的謎。羊羔的叫聲叫所有的人都聽得見自己的世故。聽著就恍然,為何從古老的世系起它一直都是上帝最喜歡的犧牲?
鐵梅,有人在朗誦你的詩。
從天上往下看
鐵瓦寺
是一小塊暗淡的色斑
……
就是這樣的一片瓦
曾經被綁在一只只山羊的脊背運到山上
一片瓦
可以被踩在腳下
……(《鐵瓦寺》)
你昔日的朋友們坐在離鐵瓦寺一箭之遙的地方,聽人朗誦,在天池的夜晚。有人又提到你。我感到人間此刻的溫暖是真實的,甚至認為,為了此時此刻,一個人值得接受它全部的缺憾。
為什么要避開人世去悟道呢?人是一個簡短的謎。
除了罕有的瞬間,生活的意義總是拖延和遲到的。意義的載體似乎從不使用機械。它比一切運動都稀罕慢的節奏。在風景和愛里,一個人才與自身相統一,自身與世界相統一。在風景和愛里,生活與意義相統一。風景和愛,提供了身體直接在場與意義在場的一致性。意義即時在場就是幸福。
心中的歡樂或幸福感在每一個人那里都存在著。這是一個源泉。是的,歡樂與幸福不存在于時間的延續中,僅僅屬于瞬間。僅僅。因此歡樂不要求進步,不要求發展,歡樂不存在于時間中。也不存在歡樂的進步。有。沒有。就是這樣。歡樂渴望得到重復。延續是幻覺,重復是真實的。一切最珍貴的事物都不存在進步,不存在于時間中。比如愛。自然。詩。音樂。信念。不是后來的一定先進。彼此也沒有連續性。重復。變奏。再現。如音樂那樣。
歡樂觸及了一個簡短的謎。一個一旦說起就產生思想間斷的謎。那就重復著吧。重復著看。凝視著雪山。目不轉睛地。在短暫的疲勞之后。凝視著美的形象。重復著愛。重復著古老的行為與言語。一點都不需要改革。就像自然不需要進步,自然時序只懂得循環。
自然是否會再次變成一個人的精神生活?自然事物和自然視域中的一切會否與一個人自身的其他經驗領域建立起某種關聯?除了美學經驗,或通過美學經驗,這就是說通過我們自身的感知能力和感性經驗,與道德的或認知的領域建立起獨特的關聯。
一個事物的意義不在于它在那里,而在于與整個視域的關聯方式。
夜色里,事物的表象浸染了我。純粹的表象幾乎帶來了一種感動。月光和樹上的燈,使一切事物成為它自身的表象。山、樹林、巖石、溪流都失去了厚度和質地,成為更單薄的沒有深度的表象,然而為什么事物的表象顯得意味更加深刻了呢?連白天我數度經過的粗糙的拱形水泥橋也在燈光下變成了一道影子時妙不可言。
自然,必須從資本手里把它的含義拯救出來。這是人自我救贖的一條途徑。或許將是唯一的。
自然,這是令人沉思、發愣、驚愕的,它漸漸將人自身置于一個批評的和反省的時刻。
無限意味著既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緣。圓形也一樣。穹廬和時間。圓最接近無限。那些圓形的事物就是這一奧義的形象。
風景中的身體有一個確定而變化的位置,飄浮著一種內心的無限感。
所有寫下的字都渴望成為事物本身。所有的事物都渴望成為字里行間緩緩到來的意義。在我無數次地寫下“自然”這個詞語時,自然的含義還遲遲地沒有到來。
自然,這是一個證據和一個問題。最純凈的視覺形象總是接近一種幻象,如同在藝術中所見。
在自然之中,我的身體一直玩著空虛與充實的游戲。這是一種新的充實和新的空虛,不同于在社會生活中對它們的分類。
意義是使我們安靜下來的東西。此刻,面對雪山冰川沉靜的古老時間,意義已經發生了。你是否能夠帶往山下?往往是,當高度降低,受到驚嚇的意義逃之夭夭。
二
河流在山谷間的運動富有自然的曲線與節律,最初的道路通常就這樣沿著一條河流延伸。道路有點逶迤漫長,但環境的自然狀態得到了保持,沿途是風光。最初的道路體系就像人類生活本身那樣沿著河流與河谷地帶自發性地組織起來。然而現在——由“論述”轉為描寫吧——從賽里木湖經果子溝返回伊寧時,由一個個涵洞和山谷中架起的橋梁構成的高速公路,使最美的風景消失了。效率和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一個是手段,另一個卻是價值。
民俗村是一個物質化的謊言。謊言總有一個華麗的裝飾。就像一首偽詩。
走進民俗村,這里的一切都變質了,連葡萄也變味了。一切都在沉默中撒謊。一旦我們裝作感動,心智就在下降。我們偽裝成幸福的樣子在表演的婚俗中乘馬車游覽民俗村,在這個片刻,成為沉默著的謊言的一部分。不是它的詞句,而是它的語法。
在奔波中——我不能再將之稱為旅行,一種持久的內省式注意力變得遲鈍了。擺脫感受遲鈍的旅途陷進了遲鈍狀態。
銀川郊外的愛伊河邊,幾棵變黃的楊樹帶來了內心輕微的顫動。我知道那是一種幸福感,隨著金黃色的葉子一起輕輕顫抖。但這是面對調查幸福指數時所不能使用的答案。
似乎我能夠描述很復雜的東西,卻不能寫出為何楊樹梢頭的一束黃葉令人愉悅地戰栗。
不知為何白楊樹的黃葉比任何觀念都更深入人的內心,在這個秋天的清晨。這片刻的對細節的執迷,也像因緣般的片刻覺悟。
所有的感動都是外部事物對內心共鳴物的觸及。在人的心中,什么是與一束明亮的黃葉相似的東西呢?——一種轉瞬即逝的事物震撼了另一種短暫的生靈?
美是人的靈魂中的一種恒久的存在和一個原型意味的事件。但它需要瞬間出現的事物再次激活,再次感受奇遇般的驚異與沉醉。
穿過賀蘭山,到達阿拉善的南寺時我才知道倉央嘉措圓寂在此地,雖然這是關于詩人命運幾種不同的敘述之一。并不知道哪個靈塔埋藏著詩人嗎?顯得有點劣質的新建筑沖淡了這一想象。只有環視群山環抱的廣宗寺周遭,才能想起其間或許有著已經磨滅了的詩人的蹤跡。它賦予了我站立在此時此地漸漸清晰起來而又迅速消逝的意義痕跡。
在阿拉善,一家小餐館,一個人的眼睛閃現著歷史上人種的美妙混合。那種誘惑來自于無數幸福與不幸的時刻,千百年之后,失蹤的歷史在一個人的眼神中結晶成一種依然閃爍不定的謎,一種無端的熱情洋溢的美,阿拉善傳說中的倉央嘉措是否曾在這樣的眼神里發呆?
他也曾望著一樹黃葉,一座山,一張臉……他把自己放在了無限之中。
“面容是軀體的靈魂。”維特根斯坦說。面容值得如此信任嗎?確實,一個人最難以做到的是偽造面容。無論是意識狀態還是其無意識狀態。對經驗世界持久地內心回應在面容上留下了隱秘的書寫痕跡與風格。他還曾說“人是人的心靈的最好圖像”,身體與靈魂之間,好像存在著一種互譯。
美是神秘的。美是神圣的。即使這個美學的時代已將它盡可能徹底地世俗化,以服務于我們的欲望。
幸福感是一種沖動,就像欲望。
溫度能夠讓石頭和鋼鐵像水一樣流,也能夠讓水變得巖石一樣堅硬。套用一句古典哲學的句式——溫度賦予宇宙萬物以流變的本質。溫度是一種循環論的宇宙力量。
人們心中的溫度主宰著善惡。或許還主宰著他的智愚與美丑。
關于得道高人的敘述總讓人想起神經官能癥。他們的開悟與一種精神病癥的出現分不開,與一種超常的感官性折磨、意外傷害或自我施加的接近酷刑的苦修分不開,以至于你無法區分這樣的開悟是感官錯軌還是源于真正的神秘學認知,是先知般的真知灼見還是病理性的幻視幻聽。在一個對神秘世界與高僧充滿信念的人面前,我遲疑了一下——虔誠的人自身具有某種不應冒犯的神圣性——沒有說出神經官能癥這個詞。
我們談論神秘事物和神秘學時,話題漸漸轉向了各自的鄉村經驗和童年記憶,黑夜與夢,無意識。鄉村和童年就是神秘學的故鄉。傳統的鄉村也是宗教、神話與傳說的故鄉。
這些事物可以畫上等號:神秘學,鄉村,童年,黑夜,夢,死亡,無意識。接下來還有荒漠,宗教,詩歌……
另一指向的事物也可以相互等同:理性主義,城市,成年,白晝,光,意識,科學……
正如蒙昧時期流行神秘學,神秘主義也是專制社會的流行文化。無論是專斷的權力還是被支配的民眾,都需要一種欺騙性的補償。
顯然不是我的理性需要神秘的事物,宗教與神靈不是出自認知的需要,是靈魂的、沒有道理的需要。在死亡的陰影漸濃時,對神秘的需要會超過對該死的真實性的需要。
一旦承認宗教是靈魂的需要,即意味著宗教是人的天性,如同一種自然屬性,那就沒有了真實與虛幻的問題。即使一切教會形式與寺院制度的宗教都已經分崩離析了。
寺院建筑,靈塔,圣物,經卷,教義,法器,儀式,禮拜……宗教與神靈被物化形式加以表現,宗教與神圣事物被這些物化形式與制度所壟斷。而信徒們與香客們相信,宗教與神靈就顯現在這些寺院建筑物之中,顯現在僧人的神秘儀軌和朝圣者的朝拜儀式中。似乎只有當根本沒有物質形式的神圣,化身為物質形式時,宗教才構成了一種客觀化,人們才能擁有宗教體驗或膜拜的對象。似乎宗教與虔敬,并不是一種內心經驗,并不是伴隨著生命過程的一種情感與欲望的形式。人們遺忘了生命自身的神圣性與神秘性。而那些守護圣物的人,卻適時地借機經營起寺院經濟、旅游經濟。
人的靈魂內只有經驗之物在流動。當人成熟到并不尋求人的神化,亦不尋求神的人化,即不尋求將之客體化或超驗化,也沒有二元論,或許此刻,“宗教就是人本學”。
二十世紀西學的一個轉變是精神分析學接替了神秘學乃至神學。神學和精神分析學是許多現代思想論域的語境。精神分析學不是一種理性的神秘學?
我們有一種神學與神秘學的相似物,比如詩,言與道。而精神分析學的恰當對象則可能是意識形態。
需要重復著或保持著的是:對語言的激情,對社會世界罕有的全神貫注,在惡的事態面前保持著持久的注意力而不張狂,并且在謳歌著語言自身的表達中批評這個社會世界……
需要持久地增進這一力量……
江南(詩人,原名戴江南):九月二十九日在伊犁的時候聽到有人說起一個記者在帕米爾出了車禍。說的人似乎并不熟悉你,他沒有說出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姓戴,只知道你叫江南,一個熱愛高原、植物和孩子的人。你曾像一個蒙古女王那樣說,“什么時候去我的牧場看看”。現在,除了你留下的《荒野筆記》和幾本描寫植物、動物、草原和邊地生活的書,戴江南就只是一個空空的名字了?什么能夠將留存在你心中的帕米爾秋天的美從毀滅中拯救出來?一個瞬間有許多可能性,而最壞的可能性比一只猛獸還厲害,撲向了你行走的道路。
一個熟悉的人的死,永遠是一個不能理解的謎。可它又不是謎,只是一個難以叫人接受的事實。
一個人的突然離去,會把另一些人拋向他們生存荒野的邊緣。語言也會消失一個時辰,被拋進了不能說的地帶,然后,才會以詞語替代了嘆息。
一張臉正在變得僵硬的時候,預示著一個人的傳記正在接近其尾聲。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改變它,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在上面打上更深刻的烙印。
或許這樣一張臉保持著瞬間的柔嫩,像孩子水一樣的臉,準備接受外部力量和偶然的瞬間所賦予的影響……
因為死亡這一不可更改的命運,或許我們的一切生活都依然停留在宗教范圍,在我們早已放棄了宗教的時候。我們每日為瑣事而焦慮,并把無名的壓力發泄到其他人身上,并不意味著我們已經擺脫了這一古老的預言。
這是失去了名稱的宗教,失去了神名與稱謂的宗教,失去了活的意義表征符號的宗教:沒有什么能夠把一個人的死亡這一事實、惡劣的信息,從粗暴的事實轉化為安慰的可以言說的名稱。
是的,這一切并不是宗教,即使存在著死亡這個惡劣的奇跡,這個負面的宗教性體驗。只有當一種表征符號能夠轉換死亡的信息,甚至能夠將之轉換為福音,只有當一種神圣的名稱能夠轉化我們的痛苦,即只有當我們自身能夠從一切不幸的經驗與情感之中脫身而去,并能夠唱起一支頌歌的時候,我們才能說擁有了一種宗教。
現在,我們沒有這樣的表征符號,也沒有這樣的圣歌。我們僅有沉默。
我們內心體驗著的經驗之流中涌動著宗教性的情緒,當一個人面對著難以言說之物或產生了一種命運感,當理性話語無法給予任何安慰,我們的情緒就在轉化為宗教性的。但這種宗教性的情緒并不能夠成為任何一種可以言說的宗教,也不能被任何一種現成的宗教信仰所界定。即這種宗教性的情緒無法獲得宗教的表征符號,更不要說從而激勵出一種綜合的表意行為,即融宗教信仰、造型能力、神圣儀式、藝術創造和生活信念為一體的宗教文化。在這一文化階段,每個人只能獨自體驗著一種流動的宗教性的情緒,一種無名的命運感,而不能使其獲得文化上的外化形式,一種能夠讓命運相似的人們共同分享的情感的宗教模式。
我們被迫體驗著情緒的涌現與流逝過程,而不能使之在確定的與完善的表征符號系統之中結構化。
“命運”通常是對某種偶然性的命名。當人們用命運這個概念表達一種處境或偶然性時,就會賦予人們只能承受的東西神秘性,似乎人也由此獲得了某種尊嚴。
一首詩是宗教的替代物。處在圣歌與沉默之間。一首詩保持著——語言的——儀式感。
因為詩歌的存在,至少能夠說,我們沒有擁有意義,但擁有意義的替代物;沒有宗教的表征,但有了補償物,或是它的能指符號。
詩,一種可以不依據經驗的話語,一種接受了虛構授權的元敘述。而今,詩歌似乎暫時放棄了這一古老的授權,極其謙遜地說著經驗性的話語。
三
或許,他們的名字就是沙漠。胡楊是沙漠,溪流是沙漠,玉米和葡萄是沙漠,戈壁綠洲還是沙漠。他們有一張沙漠一樣灼熱的臉,他們有一種沙漠一樣因廣袤而迷茫的心,他們的心中有沙漠一樣匯聚在一起呼嘯的集體靈魂,他們也像沙漠一樣純潔不希望被改造。沙漠無用、絕對而浩瀚。似乎是,神靈最終到來的場景一定是沙漠,就像沙漠是先知的原始場景。宗教在農業社會被改變成一口水井,信仰在工業社會被一口油井替代。然而他們的臉還是沙漠,他們的靈魂還是沙漠。無數的內流河漸漸流逝。這是一個沙漠決定論的世界。
經年累世為沙漠戈壁所圍困,在有限的商品交換之外,缺乏跟沙漠之外其他人的穩定而可信賴的歷史性交往,無邊的孤寂是生命的質地,蒼天和沙漠,是唯一的內心對話者,后來的世代里這一對話者變成了沙漠戈壁上空的安拉,或者說,難以忍受的而又習以為常的沙漠變成了內心的安拉,就像在無限的戈壁世界中為一泓雪山水所滋養,幸福絕望,安謐極端,感恩狂怒。這是沙漠,是戈壁,是沙塵暴,是靜謐的痛苦中回蕩著的一個聲音的召喚。而塵世的話語就像一個幻覺。輕易打破沙漠的寧靜是危險的。
論沙漠。我愿意寫一本書來理解沙漠。就像高原與宗教的關系,沙漠也產生了這一聯系。高原是一道文明的屏障,另一種文明的浪潮洶涌到高原的腳下就終止了。似乎沙漠也是一種文明的屏障,與沙漠之外的世界、時間與歷史不同,在沙漠這道比高原更難逾越的屏障后面,一種古老的文明得以變化得緩慢些,而奔涌而來的另一種文明的潮流也就像塔里木河一樣消失在沙漠之中了。一切外來事物與觀念的影響力在沙漠之中都會無限地縮小,唯有神靈、狂風與烈日的影響會被沙漠集體放大。烈焰焚烤著的沙漠,猶如一個來歷不明的強烈輻射著的天體。沙漠是潔凈的,沒有腐殖物的沙漠也沒有生命跡象。赤裸的沙漠比生成著千百種動植物的山野更為神秘,任何生命出現在這里都近似一個奇跡。而沙漠間卻有著這樣的神秘與奇跡。在令人絕望之處有著意想不到的圣潔的泉水。
在表面上趨于同質的時間之流下,在沙漠、河谷、高原和平原之間存在著歷史時間的斷層。地理及其氣候產生了不同的居住與生活環境,也滲透在一種精神氣質、信仰與面貌之中。但這一切不是沙漠決定論,不是地理決定論或其他決定論,是參照物的增加,是關聯方式的增加,是或然論的增加。是一切被忽略的感知力、理解力與想象力的增加。
沙漠是散處的還是聚集的?每粒沙都孤立而散在,然而沙漠又是聚集的。沙漠是固定的還是遷徙的?它們整體固定在一個地域,然而又能夠在一場風暴中飄移到遠處。但是一道甘泉卻又能夠永不枯竭地被圍護在沙漠中央。如果沙漠是一種語言,沙粒就是單詞,無窮無盡如此相似的微小的詞匯,然而什么是把它們組織起來的語法或句法?沙粒和沙粒之間似乎只有風和虛空穿過,然而卻構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曲線,構成了沙漠最優美的彎曲、轉折、褶皺和如水的波紋。沙漠再現著最不相同的海洋。
沙漠:一個關于個體過度分化與孤立的形象,一個關于個體過度相似的形象。
對視覺而言,對于總想抓住形象的特性與區分的視覺而言,沙漠像一個幻覺,它制造或喚醒幻覺。無法作為個體看待的沙粒保持著集合中的分離,也保持著分離趨勢中的集合。每一沙粒都不具有個體特性,作為集合形象的沙漠就像海洋一樣不給任何地貌地層學的觀察提供可能性,每一處與另一處都過分相似而取消了地點的視覺唯一性,取消了一個地理學的中心感和周遭概念。沙漠是空間感知的暈眩。沒有記憶,沒有視覺與記憶的可靠參照物。沒有地標,也沒有時間的標識,似乎沙漠上只蕩漾著宇宙時間的總流量……一切都懸空在沙粒的無聲流動,一切都凝固于沙漠的寂然,神秘的光線和時間。然而曾經,就像發現海底沉船那樣,探險家和考古學者在沙漠中發現了地層及其存在過的文明……
流沙,在很多方面沙具有水的形象,沙也像水一樣從掌心流淌,一種不可觸及的柔軟,無法把握的流動。沙粒與水滴。沙漠與海洋。沙和沙漠,因為拒絕任何寄生和滋生行為,沙漠純潔而不受污染。
一種異質的過度耕作的農業話語、一種自身并不健康的半拉子現代話語在摻進孤寂的沙漠宗教話語的時候,帶來了一種話語的紊亂,一種類似社會精神病的狀況。一個病原體力圖治愈另一種疾病的時候形成了交叉感染。
一個聽覺的人比一個視覺的人充滿更深的憂傷。無論那心中的音樂多么悅耳寧靜或狂躁不安。音樂是一個魔鬼發明出來的。那魔鬼的名字叫憂傷。
一個人憂傷的時候世界失掉了它堅固的實質,也擺脫了重量和引力,就像早晨山中的霧一樣從村莊上空升起來,形成一種純粹的表象世界。
一片童聲合唱——那些夏天。秋天。你曾經屬于那個世界。童聲飄蕩,彌漫著稻谷的香味。他們的聲音因饑餓而純凈。童聲合唱幾乎使謊言顯得天真無辜。他們熱愛聲音,不熱愛詞義,不進入成人世界,不予理解才得以保留世界的純真。可是沒有找到不成長的路徑。相反,自我崇高化的政治早已征用了童聲合唱:因為它的圣潔。因為它的聲音的無性化。欲望的政治假裝自身的無性化。
當一個人變得年邁體衰,是否還能重返無性化?或許是,但令人絕望的是,它不再是生長性的。蛻化不可能產生圣潔。蛻化產生腐朽,適合沒有火焰的烈火。
此刻,傾聽著的音樂如何化為詞匯融入了寫下的句子?你甚至沒有看見轉化的路徑。窗外的荷塘消失之后,你知道一些你幾乎專有的詞匯禁用了。用沒有根據的詞匯是可恥的。那些消失的時刻剛剛啟開了一些逐漸進入寫作的詞匯表。視覺的自然詞匯消失了。就像一個盲人,你得靠發展聽力的詞匯了——至少在內在性的感知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