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鹿坪手記之二

⊙ 文/王單單

一

不知何時，起風了

刮起一層薄薄的泥土

蓋在我身上。我只是

在田野里睡著了而已啊

這小小的誤會

藏著蒼天

巨大的慈悲

二

兩個人隔著千山萬水

夜里勸彼此：趕緊睡吧

睡著就不會孤獨了

哦，白天我坐在山岡上

眼看荒草返青

一年又將過去

三

光芒是蠟燭對火焰的招供嗎?

那天我見你深陷供詞中

像個含冤者

披頭散發(fā)地，從狀紙里走出來

所有人都在沉睡

就你醒著，寫詩——

一首天亮后，就會刪掉的詩

四

偶爾回一次家

在小區(qū)里遇見熟人

他們會很吃驚地問：

你回來啦?

用來追問囚徒的話

這次用來，追問

一個從鄉(xiāng)下返城的人

——我能說些什么呢

我已經(jīng)回來了嗎?

五

幾個老者坐在草堆上打牌

氣氛緊張得像是賭生死

忽然鄭開福大叫起來

一把爛牌被激活了

原本五十四張的撲克

缺了兩張。用核桃葉抵

一張抵紅桃6

一張抵梅花9

他差點忘了撿起。兩片枯葉

讓他扳回了一局

六

草是草，人是人

救命的是稻草

死去的是稻草人

稻草拴著人

人拴著死

老寡婦陳石芳扎了一個稻草人

給它穿上丈夫生前的衣服

敲了幾次門，都無人應答

后來我在菜地里見到她——

睡著了，偎著稻草人

七

忽東。忽西

忽南。忽北

當卯家沖頂上的藍天

遼闊到可以藐視飛翔時

一只老鷹的自由

看起來

多像是在天上迷了路

八

早晨乘公交去村里前

會在昭通城迎豐路

買一份豆?jié){油條。掃碼支付

走出門幾步，看見老板娘

微信名叫“女人不哭”

又回頭望了一眼

她戴著頭巾，站在油煙里

面前的油鍋，在翻滾

九

墓碑與寺廟

站在黃土綿延的曠野中

一聲不響

似乎在較勁，在對峙

在比誰站得更久

幾株枯梨隔在它們中間

被一種無形的力量

催開，花瓣如雪

十

劉升民全家外出了——

沒有人會來填寫

但我還是從他家門縫里

塞進去一張信息表

四門緊閉的房子里

表上的空格

被滿屋的黑暗與寂靜

填滿，充斥。或許

我已經(jīng)獲得了答案

十一

什么是漣漪

什么是浪花

什么是濤聲

井水不會知道

它們只是在地下

等待被挖掘，被提升

成為陽光下晃蕩的一瓢

在花鹿坪，每戶人家都有一口井

埋得很深，像一樁心事

需要每個人守口如瓶

十二

天空有繁花

地上有枯木

疾風經(jīng)過趙家院子時

絲毫不減弱

枯木得以逢春

繁花因此落盡

給予，或召回

大自然自有分寸

十三

吹了一首曲子

長亭外，古道邊……

想象著還有遠方可去

還有故人可送

風從我的唇下

搶走琴聲

我把口琴支在空中

任大風肆意吹響它

周圍松濤陣陣——

我在林中起身

天賜交響，為我送行

十四

風吹來一粒沙子

打在我臉上

為了讓我知道疼

大地從身上，扔出

自己的一部分

大地也會暗示我們

寬廣有時是一種酷刑

比如，它讓李家蕓——

一個佝僂如弓的老人

獨自面朝黃土

一生兩手空空

十五

“年輕時，心高氣傲

總覺得所有的路

都不夠走，而現(xiàn)在

站在哪里，哪里

就是路的盡頭”

朋友從新疆的戈壁灘里

發(fā)來信息時，我正在

塵土飛揚的花鹿坪

等公交——

我在城里租了一間房子

每天讓它空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