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詩而能和,就像在雪地上行走,前人留下一行腳印,后人照著走下去,盡管步子的大小、深淺不一,行走的姿態、風神更無從追隨模擬,從大方向上來說,總歸是安全穩妥省力的事。可是最高明的行走者從來是不留轍跡的,比如耶穌基督快步行于水上,哪里還有行跡可循?陶淵明大概就是這樣,他的詩歌純粹從天機性情中流淌出來,自然溫厚,不費一點力氣。在中國的詩人中,陶淵明的詩應該是屬于品格最為獨特、最不可模仿的絕品之列吧。所以陶詩是不能和的,一定要和,那也一定需要是胸襟境界、才華見識與他大致還能處在一個量級上的高手吧。就像蘇東坡,用黃山谷的話說,陶淵明是千載之人,東坡也當得起百世之士,所以他盡可以 “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雖然他也不過是借淵明的酒杯,寫自己的懷抱。
不過我僅此一次的和詩經歷,和的居然還就是陶詩;不但和了,居然還到大庭廣眾之下做過宣講;那大庭廣眾,正是北大的課堂,聽眾之中,居然還有日本大學者松浦友久先生。
二
我寫舊詩,原不過是自己盲打誤撞,暗中摸索,全無章法。進到北大中文系,那真是俊采星馳,水陸八珍齊聚的地方。正是書記翩翩的少年,誰沒有一點文學的才具與夢想呢?偏偏中文系一開學就開宗明義,先來一個下馬威:這里不是培養作家的地方。(比如,后來幾屆還真有特招進來的才女,因為掛科太多而被勸退了。)小說、戲劇、散文、自由詩,統統算不上正業了。至于會寫一點舊詩又算得什么呢,那不過是骸骨迷戀的一種形式吧。不過這些盤曲氤氳在胸中的青春的壯懷與邪氣,終歸要找一塊地方發泄與安放。于是,就像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一樣,我們文八四也辦了一份自己的油印刊物:《三原色》。我也戰戰兢兢地將自己的 “骸骨迷戀” 擠進其中,占了一塊版面。讓我意外的是,第二期的《三原色》上,有吳曉東的一篇述評,點評上一期作品。曉東兄現在是中文系的名教授了,著名的 “三東” 之一。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是不是也算得上他的文學批評生涯的濫觴之水?起碼,敏睿老辣已經是呼之欲出了。曉東兄慧眼燭照,竟然也留意到我的那幾首舊體詩。我還記得他稱贊說風格沉郁老成,今天回想起來,也許那只不過是 “老氣橫秋” 的客氣的表達。不過,當時真的有遇到賞音人的興奮感覺。多少年后,這種同窗砥礪的暖意猶然滿溢在心。
我后來一直沒斷了舊詩詞的寫作。很快古典文學專業課開了,那是中文系的大課,褚斌杰、孫靜、顧國瑞、周強先生先后給我們班講過課。選修課方面也有不少古典文學方面的課程,記得有程郁綴先生的詞學課。我那些東涂西抹的東西漸漸成了一點規模,抬頭是“北京大學” 的信箋紙,一首一首,用鋼筆或圓珠筆抄在上面,也有了薄薄的一本。我鼓起勇氣,先后請孫靜、顧國瑞、程郁綴三位先生看過。三位先生平時課業任務就很繁重,他們當時又正處于個人學術研究上精力最好、最應該集束性出成果的黃金時期。我這種半路殺出的旁門左道,純粹是給先生們添亂添煩,何嘗不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強迫性閱讀呢?不過使我感動的是,先生們不但立刻就為我抽出了時間 “強迫自己” 閱讀,而且是用了類似新批評的細讀法(close reading),用的是他們對待一位研究對象,比如一位古代詩人的態度與力氣。總是那么寬厚的孫靜先生有一段總評,今天我已經找不到了,意思大略卻還記得,應該有婉轉批評格調過于低徊、沾染舊式文人痼習的內容——這正是舊體詩寫作的預設模式:風月花草,其實是準備了一個溫柔的陷阱。兒女情長,所以風云氣短。年輕人是很容易陷溺其中拔不出來的。而程郁綴先生不但寫了滿滿一頁總評,還對這些作品一一做了圈點、批注。比如有一句 “憐我終夜長開眼,為君盡日不展眉”,程先生的批語是“化用元稹詩,一變為相思相怨”。程先生一邊鼓勵“寫的不錯!頗有吟詩填詞之功底。不少首意真情深,語巧句工。閱讀中,時有漫步海灘,撿得異貝之感”,一邊引述了孫靜先生的意思,“舊詩詞要求出時代新意”,并且在三個方面指出了我今后應該著力改進的方向。結尾處還特別客氣地寫上“當否,聊作參考”。落款是在1988年清明前后。流利而華美的鉛筆字,二十多年的歲月還沒有讓它變得漫漶難辨。這么多年了,程先生還記得他當年對一個年輕人的鼓勵嗎?那其實是這個年輕人踏上人生莽蒼之地時,最初為自己儲備的一點干糧。
三
在南方故鄉那座偏僻的小城的一個黃昏,那時還是高中生的我第一次聽到袁行霈先生的名字,聽到他磁性而溫厚飽滿的聲音。是在收音機里,“閱讀與欣賞”,袁先生在講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記得收音機里袁先生也許是口誤,是把“帶月荷鋤歸” 的“荷” 念成平聲的。當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還有些不以為然呢。在那前后,好像是在中央電大的一份雜志的封二上,看到過袁先生的照片和簡介。那個時候,袁先生正是與我今天寫這篇文章時大致相當的年紀,長身玉立,自信而又謙抑。一個中學生對于北大中文系的懷想,從此也跟一個名字,冥冥之中有了一種牽系。
不過,大學四年,始終就沒有機會聽到袁先生的課。唯一的一次,記不太清楚了,應該是袁先生給八七級入學新生講一堂大課,講的是姜白石的詞《疏影》。我因為仰慕已久,作為四年級的老生,也擠在新生們之中。袁先生的講課不需多說了,板書、聲情、臺風,沒有一處不是盡善盡美,臻于極致。就像杜甫的《秋興八首》,那是內容形式圓融無間的極品,是律詩中的律詩。如果說授課有什么標準,我想,袁先生的課就應該是標準吧。
上研之后,終于有了從頭到尾一個學期聽袁先生課的機會:陶淵明研究。這當然是袁先生傾注畢生心力、最有創獲、最多心得的課程。在浮世的紛亂喧囂之外,保有自己寂寞的心情。在艱苦的勞作之余,感受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歡欣。陶淵明徹底決絕的逃世逃名不可學,但他的遺世獨立、心遠地偏的態度總可以作為精神的慰安與導引。袁先生的研究陶淵明是學術的選擇,我想,更是氣質的選擇,人生的選擇。
不過,這一學期的陶淵明研究,袁先生其實并不是主講。在最初幾堂課用宋版書影等將我們循循引入陶詩的美麗“園田” 之后,袁先生便把課堂交給了我們自己去墾種。
或許是看到我在舊詩寫作上還有一點經驗,寫的東西也還不是那么不堪,袁先生建議我和一首陶詩,并且就在課堂上講一講這首和詩。
正是醉酒者不怕受傷,無知者沒有畏懼。我非常痛快就從袁先生那領了任務,而且很快就完成了:
遵行霈師命,和陶詩《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
人生多異患,甚念肇其端。汲汲名場客,營營幾日安?豈無錙銖利,瑣碎不堪觀。如何策駟馬,沉醉不知還。朝菌迷晦朔,夏蟲昧冰寒。蠻觸爭千里,蘧蘧夢醒難。耕稼依畎畝,漁釣樂江干。翻笑華屋下,臨履多苦顏。道在無咫尺,誰與啟玄關?遂令陶彭澤,中夜起長嘆。
陶淵明的原詩是這樣的: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現在看來,我那詩里不過是些現學現賣的食古不化,其中對《莊子》的恬不知恥的巧取豪奪,就有好幾句。大概也能看出當時自己正沉迷熱衷于讀《莊》吧,就像某位名作家,讀多了,讀熟了,念茲在茲,所以形諸夢寐,會把古人現成的句子當成自己天機觸發,夢中得句了。
四
我已經完全記不得自己唯一這一次登上北大的講堂,講自己新鮮出爐的和陶詩,到底過程怎樣,效果如何。只記得課間休息時,一位中等個頭,“眇一目” 的日本學者到我課桌前,主動與我攀談,夸獎我寫得有些意思。他正是來自日本的著名學者、以研究李白蜚聲學界的松浦友久先生。他當時應該是在中文系當訪問學者吧。他的右眼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許因為用眼過度吧,蒙著一層黑黑的紗布,成了一標準的獨眼龍。
閑談之中,松浦先生說到自己來自早稻田大學。聽到早稻田大學,我不由跟松浦先生提到一段往事:
我高中是在長江南岸的安徽貴池中學上學。貴池古稱池州,唐代的時候應該是叫秋浦,也就是李白寫下著名的《秋浦歌》十七首,以及杜牧寫下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的名句的地方。近代學者陳友琴先生有一篇文章概括池州 “山溫水軟”,可見這是一個山水人文互相生發的好地方。有一天,緊張備考的間隙,在教室走廊的閱報欄里,我留意到《貴池報》上的一則消息:日本早稻田大學有一批學者組織了學術考察團,到秋浦考察李白的行蹤。
松浦先生聽我說完這段往事,立刻接口說:“我就是那個考察團的團長。” 言語之間,滿是得意。
文學真是奇妙,北大真是奇妙,因為它們,多年以前從長江南岸無意中發射出去的一只響箭,掠過千山萬水,準確無誤,在北大的一教教室,還是射中了它的靶心。
五
畢業之后,我一直在出版業工作。舊詩當然一直還在寫著,逢年過節的時候,寫上一首賀歲詩,還會照例強迫老師們閱讀。(有一次,碰上張頤武老師,喜歡讀舊詩的他居然還記得一本書的后記里我與周汝昌先生唱和的一首詩,很是夸獎,說可以入得《全唐詩》。我開玩笑回應說,《全唐詩》五萬多首,入得其中不算難事,也不算夸獎。入得《唐詩三百首》才是真本事呢。)當年的老師有很多也成了我的作者。人雖然離開了燕園,但我覺得北大的課堂在我這兒一直沒有停課。很多時候,對著老師們的書稿,感覺就像是在上一堂選修課。只是這是一個老師不露面的無聲的課堂,這課堂上只有我一個學生。我該有多么幸運!很多老師,他們人生的葉和花,他們學術的丘與壑,其實我更多是在這個無聲的課堂上默默感受和體悟到的。
不過我最大的遺憾還是與袁先生有關,與陶淵明有關。多年來,一直想約袁先生寫一本陶淵明傳。袁先生關于陶淵明,箋注有了,研究也有了,獨缺一本傳記。我多希望他能寫出這樣一本既面對專家學者學術界,更面對普通大眾,既有精深獨創的學術高度,同時又具備文字的閱讀美感,精神血脈與當代中國人的靈魂重鑄又緊密關聯,就像理查德·艾爾曼的《喬伊斯傳》那樣的傳記啊!
2010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