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琴聲

◎ 黃 宇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說起來也真慚愧，嫁出去后一年沒能幾次回家看父母，有了小孩也就更少了。母親節定在周末的意思是讓我們子女好回家陪陪母親。那天我剛到家門口，就被一段清脆的、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亂了節奏。母親從屋里迎了出來，第一時間從我手里接過她的外孫。我沒有進門就尋鋼琴聲去了。過去在我們村，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的事兒都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好事壞事都是鏈式反應的。你家買回一頭牛，不到一小時全村的人都跑來你家圍觀，然后現場就開始了精彩絕倫的辯論賽。正方說，這牛相好，值。話音未落就有人反駁道，這牛買貴了，你看它的食相，肯定挑食，養不大。爭論的結果是，人們都是在羨慕和妒忌中散去。而現在人們對村里的新鮮事都不怎么關注，我問了好幾個人，都搖搖頭說不清楚。沒錯，這琴聲是從我堂哥東哥家里傳出來的。我一到東哥家，六嬸就向我投訴說她兒子敗家，富不知儉。前幾天，他為了讓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學音樂，特到城里花了萬把塊錢拉回這么一臺東西。

我好驚訝！沒錯，這幾年，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里有的東西，在農村也沒少一件，就連藝術培訓中心也辦到鄉下來了。我一直都渴望擁有一臺鋼琴，能彈一兩首鋼琴曲是我多年來的夢想。我愛上音樂那年也是讀三年級。那天中午放學，學校門口有個吹口琴的人在向我們行乞，我把身上僅有的一角錢零用錢給他并非因為他可憐，而是因為他口琴吹得特別好。我從此近乎瘋狂地愛上了音樂，這也許是農村孩子唯一一個美麗而值得驕傲的愛好。為了證明我是有音樂細胞的人，我必須擁有一支口琴，正如一個優秀的劍客為了證明自己是獨孤求敗的高手，必須隨身佩戴一把好劍。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買個口琴。每一年的壓歲錢都一分不差地交回給父母，過完年宵，這些壓歲錢變成了學費交給了學校。有點舍不得，不過沒有辦法，家里窮得很，我和兩個弟弟一起讀書，農村人哪有閑著的錢。利是錢一分不能少交回給父母我逐漸接受這個事實，母親的理由是：你們的壓歲錢是我跟你爸爸用自己的錢跟別人等價交換的，不過他們不方便放到大人的口袋而讓小孩代勞，我想想母親的話覺得非常有道理。母親從小就教導我人不能不勞而獲，不是你的東西一毫莫取。我和兩個弟弟的大腦被母親洗得一干二凈，每次我們都是非常主動并且笑呵呵地將壓歲錢交給她。特別是二弟，每次都是第一個將壓歲錢供上，母親為了樹立榜樣，特意在我和三弟的面前獎賞他五塊錢，二弟那個不爭氣的家伙被人一夸就更窩囊，為了我的口琴，我有點瞧不起他。他說，媽媽，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拿。馬克吐溫說：一句真誠的贊美就能讓他多活兩個月。而對于我二弟，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夸獎，估計他也可以多天真十年。這時母親使出她的殺手锏，當著我們的面說，二哥你真棒，不愧是媽媽的好孩子！絕招在最后這句：姐姐和弟弟也跟你一樣棒，他們也從來不留一分壓歲錢。話是當著二弟弟的面說，分明是說給我和三弟聽的。我還是經不起口琴的誘惑，也剛好遇到了叛逆的年齡，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向來出手闊氣的大舅，每年回家都會給我們二十塊錢的壓歲錢，我在他們發紅包前準備好一個五塊錢的紅包，偷梁換柱。回家后，到了晚上，母親夸人的時刻開始了。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往母親的方向走，頭也不敢抬，頭一直低著把那個紅包交給母親。在我心里，母親仿佛是個明察秋毫的世外高手，而我卻是一個剛出道的小偷，結局可想而知。母親覺人之詐不憤于言，察人之過不揚于眾。后來五音不全的母親還給我買了一支七音不準的口琴，吹起來聲音怪怪的。我要跟店家換一個好的。得知那支口琴是母親在我們鎮唯一一家叫“友誼書店”的文具店里買來的，我毫無畏懼一人徒步到鎮上，見人就問，終于問到那家書店。看店的一男一女，年齡跟我父母相仿佛。我問老板是誰。只見那女先開口道，什么事跟我說。可以看出這家店鋪跟我家是同屬母系氏族，都是女人說了算。我手里這支口琴最便宜的，而且是塵封多年，沒有保修期，就是不保修不包換的意思。怪誰呢？我偉大而可愛的母親一進門就叫買，給我來一個這里最便宜的口琴。

說實話，當年東哥家比我家還窮。他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當年他爸爸只生他一個兒子，就想著一定多要個兒子，然后就使勁生，第二是女兒，就繼續將希望寄托在下一胎，一連生了三個女兒之后才生到他弟弟的。家庭人口多，勞動力少，生活每況愈下。小學五年級那年，東哥的學費還沒交齊，臨近學期結束的那幾周，幾乎每天早上早操過后，欠學費的同學都得被校長點名留下來，站在操場上被班主任一一追問學費啥時候能交齊。大概是因為這事，他小學沒念完就回家種地了。努力了好幾年也還是老樣子，談了好幾對象，最后都沒談成。后來聽我母親說，隔壁村有個不用彩禮的姑娘愿意嫁過來，這姑娘身段很好，人也結實，正是農家人渴望的那種女孩。遺憾的是姑娘先天右眼失明。我當時沒發現她的那個小缺陷前也納悶，人家姑娘長得這么好，怎肯嫁給我堂哥呢！后來我知道了原因后，我為那姑娘，心里好受了許多。

東哥結婚的那幾年，日子過得挺窘的。三年前，正趕上了國家扶貧的好政策。東哥是貧困戶，是精準扶貧對象。加上他憨厚老實，吃苦耐勞，任勞任怨。掛點我們村的扶貧單位是市一家大醫院，承包了我們家的整片荒山，種起了山稔和茶仔樹，山上還辦起了養雞場。需要在貧困戶當中找幾個有責任心且有勞動能力最好養過雞的人管理這個雞場。東哥他責任心毋庸置疑，而且他有豐富的養雞經驗：他沒結婚之前養了兩年的雞，第一年的雞幾乎全部被他養死。第二他馬上吸取經驗，無師自通學會了治療和預防雞疾病，那一年方圓十里村莊的雞幾乎死去而他家的沒死，物以稀為貴，他家的雞一定能賣出更高的價錢；他每天喂完就唱起了歌兒回家勾勒出他未來十年的藍圖。這一年是2013年，剛好遇上了H7N9禽流感，聽說這種病毒是在雞的身上發現的，人吃了這種病毒的雞感染的，嚴重的患者最后死亡。那一年，整個鎮的人沒再敢吃雞了，原本可以一夜暴富的東哥，后來聽說他痛不欲生含淚將自家那一千多只雞活生生地埋了。埋完了這些他親手養的雞后，他將鐵鏟往山下憤怒一扔，便擦干眼淚發誓從此再也不養雞。

東哥最怕人家說起他那段養雞的歷史，那是他人生的恥辱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次扶貧組偏要他來養雞。有些人光是活著就已竭盡全力了，哪還顧得上面子！再說，如此豐厚的工資是他從來不敢奢想的。月薪四千，年終還有分紅，工作不到一年他就脫掉了貧窮的帽子。正如任正非說的，錢給多了，不是人才也變成人才。如此高的收入，一年的時間，東哥就成了養雞高手了，他完全掌握了扶貧組需要的那種農家雞養法的技術。

聽我母親說，東哥夫婦承包了這個雞場下來自己養，養出來的雞扶貧組回收。東哥夫婦憑自己的勤勞的雙手，日子漸漸地富了起來。養雞場現在每一批養了上萬只雞，一年有三四批雞出欄。去年他拆了舊房蓋了兩層的小洋樓，門口安裝了幾盞太陽能照明燈。今年初還買了一臺鋼琴，讓她女兒學起了彈鋼琴。童年時候，農村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我們一心只想走出農村。而現在農村生活讓人羨慕不已，瞬間讓我有“辭官歸田”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