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綠水的故鄉

◎楊繼淵

鳥兒，你是否記得你來飲水被我幼小驚擾過的腳步聲音？

魚兒，你是否記得被我追逐的水浪聲？

蛙兒，你是否記得我仰望星空時幼稚的臉龐？

一條清清的小河，一路蹦蹦跳跳地走著，一路展開喉嚨盡地歌唱，蜿蜒起伏地從遙遠的山箐里流來，又斗折蛇行地流向遠方。

小河是向導，將遠方客人引進村。我的故鄉山南村坐落在磅礴烏蒙高原上，四圍是山。山重山，山疊山，連綿起伏的群山懷抱著一個小村莊，讓村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

只要來到故鄉的村里，沿著清清的小河走，河流美妙的歌聲，宛如清新悅耳音樂相伴，深吸一口甜甜潤潤的清新空氣，整個人都醉了。

春天，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一樹一樹的梨花，潔白如雪，銀光閃閃，明媚地張揚在小村莊的野外，將故鄉烏蒙風情的彝村，裝點得春意盎然，風光旖旎。

會唱歌的小河在河床上盡情地唱歌，盡情地舞蹈。一路有歌聲，一路有歡笑。河灘上，小草偷偷地從土里鉆出了，嫩嫩的，綠綠的。黃的小花，白的小花、紅的小花，藍的小花，星星點點點綴其中。有風吹來，閃閃爍爍，搖曳生姿。美麗的蝴蝶從這朵花飛到那一朵花，說了許多悄悄話。呢喃的小燕子，嘰嘰咕咕地在河岸上銜泥。只見成群結隊的蜜蜂出出進進，飛去飛來，滿野嚶嚶嗡嗡，忙得不亦樂乎，忘記了早晚。金黃的陽光從草葉上、從花瓣上濺起了一地細碎的耀金。幾匹棗紅馬在低頭啃著河灘上的青草和陽光，打著響鼻。牛鈴叮當響，牛群悠閑地甩著尾巴啃著青草，反芻著。牛犢哞地一聲，倏忽間鉆進母牛胯下踮起腳尖吃起奶來。牧羊狗腿跑來跑去，和一只紅蜻蜓嬉戲著。百靈鳥動聽優美抒情的歌聲，一聲聲從晴朗的天空滴落了下來，濺起了河里的一波波漣漪。聽見啄木鳥整天叮叮地啄吃樹上的蟲子。螞蟻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忙忙碌碌在搬家。螳螂和瓢蟲約好了在青青的草葉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愛唱歌的小河，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婉轉地唱著歌。歡騰到喀斯特巖溶地貌，歌聲就更加嘹亮。她從山上唱到村旁，一會兒也不休息，又唱著歌兒，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奔向蒼茫的金沙江，匯入東海，歸進浩瀚的太平洋。

沿著清清的小河河流走，一路歌聲相伴。源源不斷的流水歌聲，是大自然的呼吸，是對生命的呼喚，透著醉人的瓊漿玉液，演奏著純天然的交響樂。那是山水的歌唱，音樂的旋律，琴聲的芬芳，讓人沉醉。

清清的小河，映照著兩岸的青山，映照著天上的藍天白云，映照著山坡上成群結隊的牛羊，映照著漫山遍野的山花。

傍晚時分，看見成群結隊的畫眉鳥來喝水，看見成群結隊的花喜鵲來喝水，看見成群結隊的箐雞來喝水，看見成群結隊麂子來喝水，還看見成群結隊的斑鳩來喝水。

我們常常在河灘上割豬草，放牧。有時玩 “老鷹捉小雞”，有時玩 “狼追山羊”，有時學小毛驢翻身，在草坪上打滾。這時，河里傳來了響亮的歡笑聲和歡天喜地的嬉戲聲。一群放牧兒童光著屁股跳進河里游泳，戲水。他們歡笑著，蹦跳著，相互拼命潑水，河里飛濺起一朵朵銀亮的浪花。會唱歌的小河啊，你給了我們多少歡樂！

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過后，河灘上又多了些小花。這些小花濕漉漉的，新艷無比。蒲公英、長春花、紫羅蘭，還有地丁香和一串紅。很快她們就互相親熱了起來，一點也不拘束。她們開始唱歌，開起了河灘上的聯歡會。小花們仰著粉臉蛋，拍著綠葉的小手，在贊美春天，贊美雨水，贊美陽光，給了他們芬芳！

清清的小河在村前拐了個彎，放慢了腳步，輕輕地走，輕輕地唱著歌。好象擔心驚擾了學童朗朗的讀書聲和安靜的考試氛圍。

村莊里有所小學。天那么藍，云那么白，花那么美，景那么明媚！年輕的女教師就帶著學生來河岸踏青。年輕的女教師和學生們團團圍坐在河岸綠絨毯似的草坪上，盡情地歌唱著。春日的陽光照耀在女教師的頭上，給她披上了一頭瀑布般的陽光金絲。女教師輕輕地揮動手臂，敲打著節拍，她們的歌聲像清澈歡快的河水，嘩嘩地流淌，沿著彎彎曲曲的河流飄向遠方：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請你帶上我的一顆心/繞過高山一起到海洋/泉水呀泉水你可記得他/在你身旁是我送他參軍去海疆

春天轉眼過去，濃綠飽滿的夏天就來到。夏天，最有趣的是捉石蚌。故鄉夏天的夜晚，天一黑，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亮晶晶、閃閃爍爍地點綴在淡藍色的天幕上，投映在清澈的河面上，滿河的星星多么明亮，多么美麗，仿佛是愛唱歌的河一雙雙明亮又閃爍的眼睛。愛唱歌的河里有種味道鮮美的石蚌，學名雙團棘胸蛙。白肚皮，深灰棕色或黃棕色的脊背，它圓圓而扁扁的一對鼓鼓的眼睛，紫紅色，像紅寶石一樣發亮。石蚌體大而粗壯，后肢強壯，皮膚粗糙。肉味鮮美，歷來視為珍稀野味，有清火明目、滋補強身的功效。石蚌平常喜居河床巖洞內，以昆蟲為食。每年的清明節過后，夜間都爬到河岸上來吞吃滿天飛舞的飛螞蟻、蝗蟲等蟲子。夏天的夜晚，天空黑黝黝的，樹木隱去了，群山只露出輪廓，天上的星星在閃爍，清亮清亮的小河在婉轉地歌唱。打著一束松木火把，沿著河岸慢慢尋找，就看見一嘟嚕一嘟嚕的石蚌們蹲在河灘上，昂著頭，一動不動。只要屏聲靜氣，躡手躡腳，看見火把亮光，誤以為是漫天飛舞的螢火蟲，石蚌們根本不會逃離，束手就擒，乖乖地成了囊中之物。小者重有六七兩，大者重達一斤多，一個晚上下來，就輕輕松松可以捉到十來斤石蚌。

清清的小河啊，你給了我們多少快樂，又給了我們多少美味佳肴！

清清的小河，你是我童年的河。你彎彎地從很遠很遠的山箐里流來，你流淌在崎嶇不平的河床上，唱出更加雄壯的歌聲！你流著傳說，你流著光亮，你流著快樂。

你清澈的河水漂載野花，漂載著藍天，漂載著白云，漂載著喜悅，漂載著快樂，漂載著夢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即便是冬天，這時候，河岸上的一些草木枯了，許多的樹葉兒黃了，落了，但有許多草木在發芽，在吐青，在開花，山色越發蔥蘢青翠。看吧，河岸上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爆竹花杜鵑花，像一束束鮮艷的火焰，開得如火如荼，水一樣蔓延，火一樣燃燒。還有一樹樹暗香浮動、落英繽紛的臘梅花在開著，連火紅的爆竹花也在紅紅火火地開著!小鳥在樹林里整天婉轉地唱歌，小蜜蜂嗡嗡地整天鬧著，采花釀蜜，醞釀著蓬勃的來日春光。一片片金黃的油菜花，給山村鑲上了一道道美麗的花邊！河的歌聲和鳥的歌聲此起彼伏，有時會把樹上的鳥兒給驚飛了，把人們帶入鳥語花香至純至美的境界。這時，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音樂陶醉，留在腦中的是河歌、清風、鳥鳴和花朵，讓你有一種飄飄欲仙之感。

清清的小河，你因流動而存活，歌聲因靈動而音樂。小山村門前的大黑狗，躺在地上、歪著腦袋、枕著前肢呼呼大睡，把嘩嘩的流水當成了催眠曲。不知是什么時候，一個坡著灰色風衣、長發飄飄的游子，站在彎彎的河岸上，如癡如醉地朗誦著臺灣詩人余光中的 《鄉愁四韻》，那抒情的旋律令人傷感，一句句，久久回蕩在寂靜群山的深谷里∶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細聽，還有一種樂聲響起，似天籟，不是鳥鳴，不是蟲唱，是一種什么聲音？那聲音是悠揚的，一頓一挫，像藍色的勿忘我小花在輕輕地搖曳似的，落在草葉上，落在一團一團的樹冠上，濕漉漉的，腥腥的，有泥土的氣息，有河流的味道。伴著它，鄉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情景歷歷被勾勒在眼前，雞鳴，狗吠、落霞、炊煙，好像統統都能被聽見、看見。它婉轉，也高亢，好像汩汩不休的河流，時急時緩，收一收又泛開，泛一泛又收攏，明凈、委婉，難道是河的歌聲？我驚喜地大叫起來。

清清的小河，你像個天生麗質、姿容燦爛、讓人怦然心動的夢中情人，讓我深深的眷戀。每當我急匆匆地從山外回來，聽著你嘩嘩流動的聲音都會有種莫名的感動。我覺得你流動的聲音，就是你的歌聲，你也會唱歌。河流在蒼茫起伏的大山從中就是一個有著金嗓子的歌手，你天天歌唱，不知疲倦！她的歌唱使我深深懂得大山的寂靜，懂得人生的快樂，因而每當懷想故鄉，懷想茫茫群山深處的童年，你的歌聲就會悄然回響在耳畔。雖然我早已蟄居縣城，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故鄉會唱歌的河。你那溫柔而富有激情的歌聲，永遠激蕩在我心中，永遠滋潤著我的心田。

清清的小河，歌唱是你生命中永恒的主題。你一路走，一路在歌唱。你清澈委婉地歌唱，你一生都在歌唱，既然世界賦予了美麗的生命，我們有什么理由停止歌唱！

如今回到故鄉，發現村容村貌大變樣，房前屋后干凈整潔，水泥路四通八達，故鄉那條清清的小河依然流淌著，岸邊小草青青、楊柳依依。

一群孩子一邊唱著歌謠一邊玩耍。小侄子告訴我，這些年村里搞起了 “河長制”，確立了 “生態立村”發展戰略，把農村水環境治理作為重中之重，著力打造 “河暢、水清、岸綠、景美”的“大美鄉村”。臨水的各村都啟動了河道改造工程，清淤疏浚，在河的兩岸營造景觀、興建親水平臺。故鄉之所以變化這么大，就是受益于 “河長制”！

“你看，現在的河水和小時候一樣清，河岸風景比小時候更美，還多了一番野趣。”說這話時，小侄子滿臉的驕傲。在小侄子驕傲的臉上，我不只看到了美麗鄉村的新畫卷，更看到了嵌入人心的新希望。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故鄉老家和大部分農村一樣，伴隨著改革開放的腳步，人們發現僅靠那幾塊責任田里刨食很難致富奔小康， “無糧不穩，無工不富”嘛！于是遍地開荒，亂砍亂伐，井噴一樣飛速發展。糧食增產了，經濟上去了，逢遇暴雨，觸目驚心的水土流失，水變洪水，全村人紛紛選擇外出打工。

其實，山水林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人的命脈在土，土的命脈在水，水的命脈在山，山的命脈在土，土的命脈在樹。如果山破壞了，也就破壞了水，水土流失，水就變成了洪水。

2016年，縣上圍繞金沙江流域水環境綜合治理，成立由縣長任組長的清水入江行動領導小組，相關部門和屬地鄉鎮，設立了鄉鎮河長，他們都是鄉鎮的一把手，也是治水的直接負責人。

2017年，縣上又提出口號：“把錦繡譜寫在磅礴烏蒙大地上！”對全縣所有河道全面實行 “河長制”，全面構建縣、鄉鎮、村三級河長管理體系，開始走一條“凡水必治，凡治必清”的秀水之路。因地制宜地把生態建設和脫貧攻堅深度融合，走一條既要綠水青山，又要金山銀山的生態扶貧路子。

沿著清清的小河走，不見人影。歡快的河水，汩汩流淌。流到了長滿荷花的池塘里，流到魚躍稻香的水田里。或恍然， “萬眼泉涌見清澈”，又悠然 “千山杜鵑花入眼簾”。

清清小河的上游走來老阿叔，問我們找誰？我說要找河長，老阿叔說：

“找河長？河長巡河去了，他在上游巡河的路上！”

阿叔告訴我，村里改造完基礎設施后，是脫貧攻堅，合力解決 “兩不愁三保障”，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故鄉發生了巨變。

我的父老鄉親們，如今仍住在窗明幾凈的瓦房里。與過去不同的是，房頂上多了一個個電視接收器，堂屋里多了彩電冰箱新潮沙發，院子里多了洗衣機等電器。春天，菜花黃了，孩童穿行其間，再現了一幅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生動畫卷。夏天，搗衣聲打破了小河邊清晨的寧靜，男人耕地，女人插秧，炊煙裊裊，或拉著閑話，或對著山歌，時光就這樣隨著清清的小河靜靜地流淌著。秋天，金色的稻谷熟了，農人挽起褲腿，在希望的田野上揮汗如雨地勞作，割稻子的 “唰唰”聲，打稻的 “嘭嘭”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這真實而質樸、歡快而熱烈的人工收割場景，吸引著那些來自城里衣服光鮮的鄉村旅游者紛至沓來。

有了小河，就有了蛙聲四起，有了稻花香里說豐年。如今，站在故鄉清清的小河邊，雖然水磨早已不在，但耳畔潺潺的水聲里，仿佛還夾雜著那富有詩意的水磨聲。

故鄉清清的小河，你是我生命的河流！你用古老的韻味，翻卷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總是咀嚼原汁原味的鄉愁。徜徉故鄉，河流的歌聲永駐，優美動聽，滋潤心靈。你不但滋養著這方美麗的山水，而且還滋養著這方土地上的子民和萬物。故鄉一代一代的子孫，將記住家鄉，記住清澈的河流，記住岸邊的綠草，記住魂牽夢繞的青山綠水，記住夢里久久纏繞的思念，記住日日夜夜流淌歌唱的河流天籟之音。生命，因此而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