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

◎李亦杭 （彝族）

1

早春天氣，萬物皆蠢蠢欲動，但乍暖還寒，一整天都讓人感到寒氣透骨。小由坐在靠窗位置，呵了一口氣暖暖手。

“冷嗎？待會兒車子發動了就好點了。”

“嗯。”小由應了一聲，轉頭看向老由，他看起來也沒好到哪兒去。好在班車準點發動了，空調把車廂內的溫度提升了不少，迎著這份溫暖，乘客們都下意識地松了松筋骨，包括老由。

通往省城的車程約莫三個小時，小由把頭抵在車窗上，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能集中一部分精神回應老由的念叨。

“東西都帶齊了嗎？到那邊了你不要有什么壓力，家里你也不用擔心，我和你媽都會料理好的。”

“嗯。”

“萬里長征就差這最后一步了，可得抓緊趕路。”

女兒的反應并不是很讓老由滿意，他本就是一個寡言的中年男人，今天一反常態地絮叨起來，無非也就是希望她能打起精神，努力學習，可這聲應聲聽起來像三伏天里等待雨水的烤煙苗，極不精神。也不曉得女兒到底聽沒聽進去自己的話。他想起得知女兒公務員國考進面試消息的那天，妻子對家里的母雞念叨了很多，后來母雞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待，產出一枚又一枚光潔飽滿的雞蛋。也許言語的鼓勵是有用的，他想。母雞也沒回答老婆的言語，不照樣生了很多雞蛋嗎？他又想。

汽車緩緩駛入服務區，司機招呼乘客下車休息。老由抽了一支煙，走進服務區內的超市，拿了個雞腿，結過賬后在門口小心撕掉了十五塊的標簽。

“今天出門挺早的，餓了吧？看這是什么？”小由看著老由獻寶似地遞過來的雞腿，她知道服務區的價格比普通超市要貴很多，但她知道老由的心思，便順從地接過雞腿，將包裝撕開，小口地啃著。

真好吃啊。她想。

過了一會兒，小由推了推老由，老由回頭，看到女兒舉著雞腿遞到他的嘴邊： “爸你也吃。”老由本來想拒絕，不過他知道女兒的脾氣，便將雞腿接了過來，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剔掉了骨頭。

雞腿在父女倆手中輪換著，就這么被啃了一路。

2

面試培訓班的課程安排得很緊湊，像擔著百十斤稻米在狹窄的田埂上前行，小心翼翼。盡管身心都已十分疲憊，但高昂的學費不許小由有絲毫懈怠，喘口氣也不行。背完書從浴室出來，舍友早已睡下，小由借著手機的光亮摸索著進了被窩。舍友均勻的呼吸聲混合著濃稠的夜色，牽引著小由的睡意一陣陣浪潮似地涌來，從四面八方包裹著她。閉上眼后，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又回到了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老由說，只有考公務員才是正途。

而為了踏上這條正途，小由已付出了畢業至今將近兩年的時間，前腳雖已順利進入了面試，后腳卻也因為面試的門檻而懸在崖邊。

另一邊家里，老由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他想到了小學的同學老馬，那個在城里當公務員的老馬。一樣的年紀，他看起來卻比對方要蒼老一些，大概就是因為從事的行業不一樣。盡管經過這些年來的打拼，家里條件已經有所好轉，但改不掉的還有自己身上近乎于吝嗇的節儉，以及他發自內心的對老馬的羨慕。這些感受都是很久以前就產生的，日復一日，沉淀得越來越厚。自己和老馬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呢？或許正是在學齡時不同的選擇決定了他們兩人今后不同的人生。老由作為家里的長子，曾迫于生計壓力而早早輟了學。好像自那個極其普通的下午之后，對于頭也不回走出校園的老由而言，有些事就悄然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這輩子，自己的路正像他離開學校時一樣，已釘死了方向，不由自主，也回不了頭了，而女兒還有選擇。

3

面試的日子和往常的日子一樣，并沒有什么特別，清晨的鳥鳴混合著汽車行駛時帶起的風聲，交織著灌到耳朵里，這種不容拒絕的態度讓小由有些煩躁。她覺得今天一切都沒什么特別的，除了身穿正裝的自己。不太習慣穿正裝的她，現在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刷上紅漆的綠葉，在樹叢里格外醒目，怪異而突兀。

“就按照往常的練習一樣，穩定發揮就好了。”老由的心正懸在嗓子眼，但表面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早在頭一天，他就帶著妻子從家里搖晃著三個小時的車程到了省城，為的就是給女兒加油鼓勁。

“嗯。”

不是小由反應太冷淡，而是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到了門口，一路上的緊張和心煩意亂反而消失了。她覺得背后有兩道關切的目光，照得脊背有些發燙，便回頭朝著那個方向揮了揮手：“放心吧。”

抽簽順序比較靠前，不到兩個鐘頭，小由就從考場出來了，撥通了由媽的電話： “媽，面試結束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倒是顯得很愉快： “我和你爸就在附近轉悠呢！剛剛還看到兩只喜鵲飛到我倆面前的樹上來了，這次肯定能行。”

小由抿著嘴巴，她不知道該怎么和家人說，她出現了一個失誤——超時。高手過招時，決勝點往往就在于毫厘之間；而能打敗八百多人與她一同進入面試，對手實力也不會差。想到這些，她知道事情被她搞砸了。

4

成績在傍晚時公布了，比小由想象中要好，甚至可以說比很多人都要好，培訓班的老師也很高興，說如果不超時的話至少還會往上提高兩分。而小由還是不能放下心來。她準備了很久，但她對自己的發揮很不滿意。付出與結果之間的不對等讓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從沒有這樣過，被巨大的悔恨包裹著、折磨著。排名第二天才公布，等待結果的過程漫長而煎熬，一整夜她都沒闔眼，偷偷在被窩里哭了很久。哪怕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哪怕她覺得這種宣泄情緒的方式很羞恥。她不想錯過這次機會，然而偏偏自己犯下了最低級的錯誤，像是那顆改變了馬車前進方向的石子，硌得慌。一想到可能會因此與成功失之交臂，她就覺得胃一陣陣痙攣不停。

打開通過面試的體檢名單的時刻，情緒是微妙的，哪怕已經一遍遍告訴自己過最壞的結果，可僥幸心理還是像浸在盆里的豆子，那些名為 “名單上會有我名字”的豆芽在瘋長，壓都壓不住。由媽在一旁雙手合十禱告，老由一言不發，表情嚴肅。

然而名單上還是沒有小由。

小由的綜合成績比對手低了0.1分。

0.1能說明什么？說明她真比對手差勁嗎？還是對方比她更適合這個崗位？

一系列問題像碳酸飲料進入喉嚨時氣泡引發的小小爆炸，攪得她心煩意亂。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大，她覺得今天的太陽格外晃眼，一時間天旋地轉。

回家路上，小由的太陽穴一直突突跳個不停，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腦子里沖出來似的。老由的話像按了循環播放按鈕，一直回響著：

“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啊，接著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