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手指上的頂針

李慧媛 （彝族）

有人說，生活就像剝洋蔥，總有一片會讓你淚流滿面。生活中常讓我淚流滿面的是一枚 “土戒指” （一枚普普通通的頂針）。它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戒指，它飽含著母親善良無私的愛和令人回味的真情。

母親心靈手巧，喜歡做針線活，一生與針線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也因此與頂針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她戴著頂針做鞋子、縫鞋墊、縫衣服、繡花鞋……頂針成了母親的土戒指與母親一生相伴。

從我記事起，母親右手中指離指甲不遠(yuǎn)處戴著一枚銀晃晃的頂針。聽母親說她從15歲就從外婆那里學(xué)會了做鞋子，縫鞋墊。外婆從街上買了一顆銀白色、長滿窩眼的頂針給了母親，為了在縫制鞋子、鞋墊時不讓針頭戳通手指保護(hù)手指。另外，頂針還起推動作用，在縫鞋墊、納鞋底、上鞋幫時，由于物件很厚，針不容易戳穿，如果用頂針在針頭上用力地頂一下，針尖就能很快穿過去。因此從那時起，母親右手纖細(xì)、白嫩的中指就戴上了頂針。母親做針線活時就一直戴著頂針。嫁給父親后，頂針與母親一生相伴，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的手指，頂針成了母親的土戒指。無倫栽秧、割谷或是種地、點(diǎn)豆子、種菜……母親一直戴著它干所有農(nóng)活。當(dāng)干完所有農(nóng)活，稍微有空，母親就坐下來拿出她的針線籮，醉心于縫一雙又一雙的鞋墊，一雙又一雙的繡花鞋，一頂又一頂?shù)钠降仔』薄⒗匣⒚薄Ｄ赣H做的繡花鞋一雙比一雙漂亮，小花帽一頂比一頂漂亮。聽母親說，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穿繡花鞋，從學(xué)會走路就一直穿到十五歲。當(dāng)我長大后，不再穿繡花鞋時，母親就把我們兄妹幾個穿過、戴過的小花帽、小花鞋洗干凈，曬干后，收在一個布口袋里，然后又放在柜子里。說是將來她老了，看不見縫了的時候拿出來給她的孫兒們穿戴。因此兒時的一頂頂小花帽、小花鞋就這樣一直存放在母親裝衣服的柜子里。每當(dāng)放假回老家，我都會忍不住地去打開柜子，翻看兒時的那些漂亮的小花鞋、小花帽。母親把一年四季最美的景色一針一針地縫進(jìn)我的小花鞋、小花帽里，鞋子、帽子上的一朵朵五顏六色的小花，時常會盛開在我的夢里。兒時的那一雙雙漂亮的小花鞋、一頂頂漂亮的小花帽，至今還能聞到母親的氣息，還能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回首間，發(fā)覺那些兒時的記憶都還不曾消退，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母親也一天天老去，但母親右手中指上那枚 “土戒指”頂針卻一點(diǎn)兒也不褪色，反而更加閃亮，放射出銀閃閃的光。那閃亮的銀光一直溫暖、照耀著我，永遠(yuǎn)占據(jù)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枚頂針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戒指。它讓我時時刻刻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和幸福。

記憶中最幸福的事是我常常穿著母親為我縫制的繡花鞋、挎著小繡花包成為全村女孩子羨慕嫉妒的對象，引得小伙伴們投來羨慕的眼光，羨慕我有個會做漂亮鞋子、繡漂亮挎包的母親。我因此而得意地挎著小繡花包，穿著繡花鞋，開開心心地和小伙伴們一起踢鍵子，跳繩、跑步……在愉快的玩耍中不經(jīng)意抬起頭驕傲地朝母親看，看到母親眼里閃著光芒、臉上帶著微笑時，心里的那份驕傲、自豪、喜悅、幸福和滿足，簡直難以形容。繡花鞋伴我度過無憂無慮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記得夏天的傍晚，我喜歡和小伙伴們一起在村口的大椿樹下玩跳繩，踢鍵子。只見小伙伴們有的把鞋幫跳爛了，有的把鞋底跳破了，而我卻在鞋尖上跳通了個洞，大腳趾頭常常會悄悄地鉆了出來。盡管這樣，我們都會無所顧忌地盡情地玩耍，盡情地歡笑、跳躍，心中充滿了歡樂。玩累了，晚上像頭小豬似地酣睡，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悄悄地把我跳通的鞋子縫補(bǔ)好。第二天天亮?xí)r穿上鞋子，才發(fā)現(xiàn)我的大腳趾頭不會再探出頭來四處張望了。

雨季天，母親從來不讓我光著腳走路，她時常為我準(zhǔn)備兩雙鞋子，一雙是納底的布鞋，另一雙是塑料底的繡花布鞋。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泥滑路爛，母親叫我穿納底的布鞋，因為這雙鞋的鞋幫是用朱紅色的燈草絨布做的，鞋幫上沒有繡花，只是用紅線密密地縫制。母親說她專門做給我雨季天穿的，既耐牢、又防滑。另一雙是塑料底做的繡花布鞋，既輕巧又漂亮，母親把它用塑料口袋裝好后，放在我的書包里當(dāng)換腳鞋。叫我走到學(xué)校門口就把沾有稀泥巴的濕鞋子脫掉，換上干凈的塑料底布鞋穿著上課。生怕我穿濕鞋子坐在教室里冷，其次是怕我將來得風(fēng)濕骨痛病。于是我就照母親的吩咐常常在雨季天把換腳鞋裝在書包里。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就把沾滿泥巴又臟又濕的鞋子脫掉，換上干凈、整潔的鞋子進(jìn)教室上課。老師常常會因此夸我講衛(wèi)生、愛干凈。同學(xué)聽了，也會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那刻我會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看著同伴們都穿著又濕又臟的鞋子，我心中充滿了驕傲和自豪，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讓我體會并度過一個別樣特殊的童年。

學(xué)校離家有兩公里遠(yuǎn)，要經(jīng)過彎彎曲曲狹窄的田埂路，下雨的時候路面很滑，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滑跌倒，弄得一身泥漿，鞋子也沾滿了稀泥。當(dāng)我跌倒后裝在書包里的鞋子都被弄濕、弄臟，像個泥人一樣提著臟兮兮的鞋子回家在母親面前哭時，母親看著我可憐的樣子，就去買塑料涼鞋給我穿，說是布鞋在雨季天不管用。有了涼鞋后，我就再也不用在雨季天背著換腳鞋去上學(xué)了。但是塑料涼鞋不但不牢固反而會磨腳，穿上十天或半個月后不是鞋幫爛，就是把腳磨出個大泡泡。因此覺得天底下任何鞋子都比不上母親做的繡花鞋舒適、溫暖、結(jié)實。母親做的繡花鞋豐腴了我一生追求的翅膀，溫暖了我追夢的旅程，成就了我前行的每一個堅實的腳步。那枚閃亮的頂針，是我心中一座永遠(yuǎn)屹立海岸的燈塔，照亮著我前行的路，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那枚土戒指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戒指，它讓我時刻感受到了愛。

在我心目中，我的母親是全天下最勤勞的母親。她為了我們一家人吃飽、穿暖，為了我能多有一雙換腳鞋，不分晝夜地辛苦忙碌著。那雙勤勞的手不停地活躍在一年四季的風(fēng)雨中，田里插秧、地里種豆、在家里挑水、煮飯、喂豬……晚上，當(dāng)全家人都睡熟了的時候，她還在昏暗的燈下縫鞋子、補(bǔ)衣服。我們一家人穿的鞋子全部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一雙看似普通的鞋子卻要母親費(fèi)盡心思，花很大的心血，打布?xì)ぁ⒓粜瑯印⒓艋印⒅菩r、縫鞋面、縫鞋底，上鞋幫，每一道工序都特別復(fù)雜。尤其是我的繡花鞋，母親用紅、黃、粉、綠等繡線在鞋幫上繡四葉菜花、八角花、茴香花、辣子花、石榴花、蝴蝶花等圖案的花。每雙鞋子上繡出來的花的樣子和顏色都不一樣。但是每雙鞋子上的花都顏色鮮艷美觀大方，花瓣層次分明。由淡紅、粉紅到深紅、黯紅，層層深入。其次，母親用黃色做花芯，用綠色做花葉，用棕色做花蔓。每朵花、每片葉子、每根花蔓，母親都要千針萬線密密地縫、細(xì)細(xì)地繡。哥哥和父親的塑料底松緊鞋也不亞于繡花鞋，為了結(jié)實牢固而密密地縫制。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常常熬夜縫鞋底、縫鞋幫、繡花鞋。尤其是過新年時，母親更是加班加點(diǎn)熬到深夜。為了在大年三十晚上洗腳時每人能換上一雙新鞋，為了在大年初一辭舊迎新的第一天，能讓第一縷曙光撒向人間時，讓我們?nèi)胰硕寄艽┥闲乱路⑿卵澴印⑿滦樱詬湫碌拿婷灿有碌囊荒辏屢患胰说哪樕夏苈冻龌鹧姘銧N爛的笑容，母親恨不能長三頭六臂，甚至渾身長手，不分晝夜地趕做針線。只見母親戴有頂針的手上下飛舞，針線發(fā)出 “嗖嗖”的聲音，頂針發(fā)出 “嘖嘖”的聲音。這些聲音如同細(xì)碎的金子與金子相撞，發(fā)出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又仿佛陽光在歌唱，更似一首首動聽的催眠曲，伴我進(jìn)入甜蜜的夢鄉(xiāng)，讓我在悠揚(yáng)的 “嗖嗖” “嘖嘖”聲中酣甜地睡去。睡夢中，我穿著漂亮的新衣服、新褲子、繡花鞋，開開心心地和小伙伴們一起娛樂、玩耍。夢中醒來時，還看見母親坐在床前縫鞋子，補(bǔ)衣服，時不時將縫鈍了的針尖往頭發(fā)上蹭一蹭或劃幾下。有時針尖戳破了手指，鮮血直流，她用冒著血的手指往嘴里輕輕地咂兩下，然后吐出手指的血，又繼續(xù) “嗖嗖嗖”地縫。且邊縫邊自言自語地說： “小娃娃真是跳啊，昨天才縫好的衣服到今天就不是這兒開口，就是那兒綻線，新鞋子穿上兩三個月后就露出腳趾或只剩鞋幫。”的確，我們兄妹幾個實在太跳了，哥哥不是這兒踢一腳，那兒踹兩下，就是翻墻頭、爬樹、跳坎子，爬高下低。我喜歡跳繩。父親干農(nóng)活不是背就是扛。因此，一家人的衣服、鞋子總是容易破。那時，母親總是希望家里人人都有一雙很牢很牢且永遠(yuǎn)穿不爛的鞋子，有一件很牢很牢且永遠(yuǎn)穿不破的衣服。但是母親心里清楚，這個愿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此，只要一有空，母親總是埋著頭縫啊縫、補(bǔ)啊補(bǔ)，全家人穿的衣服、褲子、鞋子、挎包、帽子，哪件衣服破了，紐扣掉了，哪條褲子綻線了……母親都要把它一一弄好。在十五瓦電燈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總是有補(bǔ)不完的衣服褲子，縫不完的鞋子鞋墊。我有時候想，如果沒有頂針就好了，不戴頂針，母親就縫不了那么多的鞋子、衣服，母親就可以歇歇了。但我知道，母親離不開頂針，離不開她那枚心愛的土戒指。有時只見母親戴著頂針的手拿著針線，縫著縫著，就悄悄地合上眼睛睡著了，并不住地點(diǎn)著頭。我生怕母親跌倒被針戳傷，連忙起來輕輕地拿掉她手中的針線。想把她叫醒后勸她睡覺休息，卻又怕她醒后又繼續(xù)縫，因此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我想，母親真的是太累了，白天那么忙碌晚上這么長時間不睡覺。我心疼，心酸，可又幫不上忙，只有暗暗憐愛母親。我恨不能馬上長大，把全家所有的針線活都全包了，每個夜晚讓母親靜靜地趟在床上休息。想著想著，一陣陣酸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頭，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淚光中，閃現(xiàn)出母親辛苦忙碌的身影，那只戴著土戒指頂針的手，仿佛在我眼前上下飛舞。那枚土戒指脈脈含情地收藏著母愛的陽光雨露，珍藏著我閃閃發(fā)光的童年。

光陰茬苒，時光如梭。

歲月無情地在母親的臉上刻上深深的皺紋。母親纖細(xì)的手指漸漸變老，變粗，而且骨節(jié)粗大，做針線也不那么靈巧，不像以前年輕時一樣纖指輕翩、針線飛舞了。可是不管她動作怎樣緩慢、眼睛怎么昏花，母親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做針線活。她看不見穿針，就叫我們給她穿針引線。母親依舊戴著她那枚心愛的土戒指，拿著穿好線的針，為我們縫鞋墊，做鞋子給孫兒們穿。

母親的頂針，陪伴母親一生，她舍不得取下她那枚心愛的頂針。生怕弄丟，于是長年累月戴在手指上。母親長胖后，戴頂針的部位已深深凹陷下去，手指的兩頭骨節(jié)變粗。看著母親被頂針?biāo)浪揽ㄗ〉氖种福业男姆路鸨蝗f棵鋼針扎著似的疼，幾次想把它取下來，可是母親卻怎么也不肯。她總是說： “戴著它不疼也不癢，既不爭吃也不爭穿，干活又不礙事，把它弄下來做什么？”

于是就這樣，頂針陪母親走過數(shù)十年的風(fēng)雨。這一顆頂針，一枚小小的土戒指，套牢了母親的整個青春和母愛。在幾十年的風(fēng)雨歷程中，母親每天都戴著它，直到她倒下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在入殮前，一位長輩吩咐哥哥嫂子，叫他們把母親手指上的那枚頂針取下來，說是亡故的人身上不能戴有任何鐵的東西入土。當(dāng)哥哥和一些人找來膠把鉗等工具后小心翼翼地從母親手指上取下那枚頂針丟在一邊時，我連忙把它撿起來捧在手里，感受著帶有母親體溫的頂針，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簌簌地滴落在銀光閃閃的頂針上，晶瑩得像一顆鉆石。望著它，我的心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掏空，最后注滿了疼痛。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我要抓住些什么，抓住那雙曾經(jīng)給過我無數(shù)的愛和溫暖的手是不可能的。母親走了，盡管她那么地愛我、愛她的兒孫、愛這個家，盡管她是那樣的依依不舍，但最終還是撒手西去，撇下我們孤零零地走了，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將永遠(yuǎn)地消失在這個世上了。我千呼萬喚，盡管嗓子都哭啞了，但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怎么也喚不回母親的生命。我淚如泉涌，淚珠又一次滴落在被我捧在胸前的土戒指頂針上，久久無聲，心底涌起肝腸寸斷的思念……頂針上無數(shù)的窩眼，浮現(xiàn)出母親辛苦勞作的身影。那枚頂針，伴母親度過饑寒交迫的年代，是貧寒之家溫暖的依靠。它如同冬夜里一盆溫暖的火，如寒冬臘月早晨一縷溫暖的陽光。它帶給我們一家人溫暖和幸福。淚光中，銀光閃閃的土戒指頂針閃耀著母愛神圣的光芒，如同母親璀璨的一生。它飽含著人世間最偉大的精魂。

母親啊，這一針針、一線線，細(xì)細(xì)密密縫出的是你溫暖、厚實、無邊的愛呀！您右手手指上的那枚土戒指是我心中最美的戒指，它比世界上任何黃金、鉆石還要貴、還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