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梅
一
當太陽鉆出山坳,從云層里一躍而起射出萬丈光芒的時候,長生正端著一碗香噴噴的面疙瘩,坐在大門檻上邊的石階上吃得起勁。
他微胖的身材,半禿的腦門上冒著細細的汗珠,一對厚實的耳朵,一雙小眼細瞇著,憨態(tài)十足。村里人都說長生有福,唯一不足的是他天生口吃。
長生爹也坐在院中的那棵大石榴樹下吃面疙瘩。陽光穿過樹葉的罅隙,暖暖地一閃一閃的照在老人身上。長生婆娘從屋里抱出一摞衣服,徑直走到大門墻邊的水龍頭旁,把衣服放進大鐵盆里,擼起袖子放水開始洗衣。她雖不會說話,但屋里屋外的活做起來卻是一把好手。一轉(zhuǎn)眼她便跟長生來到這個小村十多年了。她是長生去H市打工時收留的。
那個晚上,長生從工地加完班,又困又餓,一頭鉆進昏暗的工棚,拉出床邊放著的一個破紙箱,稀里嘩啦地翻找著,最后摸出半包泡面,就著那個破磁口杯里的半杯涼水咔嚓咔嚓干嚼著。正嚼得起勁,突然聽到角落里咕咚一聲響。這個破工棚里,除了自己還會有別人?長生驚異地四處找尋,模模糊糊地,他看到工棚旮旯里蜷縮著個人,長生嚇得一下子跳起來: “什、什么人在那兒?給我出、出來。”長生知道這人一定不是來打劫的,這種又臟又破的地方,除了流浪漢,是不會有人光顧的。長生順手摸出手電筒,一束亮光打了出去。在強光照射下,一個穿著花衣,頭發(fā)散亂的人出現(xiàn)在光速下,一只又臟又黑的手慌亂擋著光,指逢間是一雙驚恐的眼睛。
長生把剩下的干泡面遞給她,她一把接過就拼命往嘴里塞,長生把涼水杯放到她面前,管不了太多,隨她吧。長生困極了,給她扔了條毯子便倒床上睡了。說是床,其實就是在地上放一涼席,一破褥子搭上一條毯子而已。H市已是初夏季節(jié),蓋不蓋被子沒有什么區(qū)別。在這個低矮的工棚里,空氣混濁而悶熱。
這一晚,長生一覺睡到天明。他一骨碌起身看了看周圍,靜悄悄的。他突然想起點什么,昨天晚上角落里不是還有個人么?揪著心四下里瞄了一眼,黑乎乎的一團,旮旯里那個人應該還在。他走到工棚門口,拉開帆布用繩子綁好,讓外面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進入到工棚來。然后就著外面的水龍頭抹了把臉,便在門口的磚石上坐下來。
好一陣子,那個人走出工棚,朝著水龍頭走過去,慢慢清洗了臉和手,然后回過頭來對著長生笑。長生一看,哎呀我的媽呀,經(jīng)她這么一洗,一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女子便站在長生面前。長生半響才回過神來,問她叫什么名字?從哪兒來,什么地方人?她不說話,只是看著長生笑。長生說你回家吧,這兒什么也給不了你,我上工地去。她依舊不說話,一直跟在長生后面,總之長生去到哪兒,她就傻傻的跟到哪兒。無論長生怎樣趕她,她就是不走。
長生工友們樂了,一下子來了個俊俏女子,都想逗她樂一下。那知啞女性子特烈,她對著工友們怒目圓睜,發(fā)瘋似的嗷嗷大叫,嚇得工友們一個個都不敢靠近她。
工友們都說長生有福氣,那個啞女和他有緣,雖說有些智障,也不會說話,但關鍵是她對長生好,讓長生把她留下做媳婦得了。長生說這可不行,這女子什么來路都不清楚,干脆給她點路費讓她回家去。工友們說,你管她什么來路啊,要有家能回她早走了,還和你呆在這個鬼地方?長生想想也是。時間久了,長生也就不趕她走,讓她留在工棚,最起碼,她不嫌棄自己,還能給自己做做飯,洗洗衣。再后來,長生遠在老家的母親生病,他便把工辭了,帶上啞女回到老家。啞女從此便成了長生名副其實的老婆。
二
長生和啞女恩愛生活多年,但始終沒有一兒半女。他倆也沒有去醫(yī)院檢查過究竟是誰的問題,長生雖然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是他知道,根據(jù)遺傳基因,即使有孩子,也一定會帶殘,他寧可家族無后,也不要一個帶殘疾的孩子。
這些年來,長生很感激啞女,雖然她稍稍有些智障,但并不防礙日常生活。多年來悉心照顧病中的老母親,里里外外幫長生操持著這個家,也是夠難為她的。長生的父親是個手藝人,擅長編織。因年輕時長年在外奔波做活養(yǎng)家糊口,現(xiàn)在年老時卻落下風濕病,日常行走非常不便,平日里很少出門,幫村里人編編筐什么的貼補一下家用。自從母親病逝后,這個帶殘的三人之家生活就靠長生和啞女種點糧食和菜蔬,養(yǎng)上兩頭豬和幾只雞鴨,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俗話說,砍竹子遇節(jié),麻繩總是往細處斷。有些事,總是在無法預知的情況下說來就來。
這天中午,長生和啞女收拾好家務活,就到田地里忙活去了,長生爹則一如既往地坐在院子里聽廣播。聽廣播已經(jīng)成為老人的一個習慣,廣播聽得越久,長生爹想問題也就想得更長遠。
他的心里反復升起那個念頭:自己一大把年紀,剩下的日子不多,這萬一要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兒子和兒媳今后的生活怎么過呢?現(xiàn)在他們還有點勞力,身體也還算健壯,種種地,干干活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暫時沒有問題。但是以后呢……
他想去村委會找王書記談談,問問今后可會有什么好的政策傾向?長生爹拿起靠在石榴樹上的拐杖,站起身,杵著慢慢走到門口的石階上,艱難地一階一階往下走,腳底下突然一滑……等村里路過的人發(fā)現(xiàn)長生爹時,長生爹早已沒氣。
長生正在地里忙著干活,不經(jīng)意一抬頭,看到父親正哀怨地站在自己面前,長生一驚:爹,這個田埂路難走得很,家里出什么事了嗎?你咋個會來到地里?遠處有人叫長生的名字,長生回頭應了一聲,再折回一看,眼前啥都沒有,爹哪兒去了?莫不是自己的幻覺?叫喊的人跑來告訴長生,他爹出事了。
長生跑遍全村,挨家挨戶邀請人幫忙料理父親身后事。那知臨近的這些個村落,年輕后生全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大都只是留下些孩子和老人。長生連續(xù)跑了幾個村,也沒能請到給父親出殯的人。最后只能進城,在人力市場轉(zhuǎn)悠半天,出錢請了8個人回村幫忙抬棺出殯。
七腳八手的好不容易忙完父親身后事,這個小村又沉寂了。但村里人發(fā)覺,長生變得更沉默,也更口吃了。
三
長生家的情況,其實王書記一直都很掛懷。該如何幫助長生家呢?目前來看,長生兩口子的生活在不發(fā)生重大變故的情況下,自己種點糧食,領著低保,依靠政府的幫助,過好日子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隨著他們兩口子年紀越來越大,慢慢的他家生活又會是怎樣一個狀況呢?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王書記的腦海里。像長生家這種情況,去敬老院是唯一可以解決的辦法。他打算找長生談談,問問他的今后打算和想法。
當長生聽完王書記給自己的意見時,長生沒有說話,良久,才說出一句:讓、讓我、想、想想……
晚飯過后,長生幫著啞女一起把剛孵化出沒幾天的小雞仔一個一個捉起來,關進早早為它們準備好的小暖窩里,這里可以防蚊蟲叮咬,還有雞媽媽的呵護。收拾完一切,長生便把白天剛從地里收割回來的新鮮青豆拿到院里那棵大石榴樹下,借著月光和啞女一起慢慢剝著,嗅著豆的清香,明天又可以做一頓可口的豆生菜。長生記得,這道菜也是父母在世時最喜歡吃的。
剝著剝著,長生不由自主地想起王書記和自己的談話來。那敬老院按常理都是無兒無女又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才去享福的地方。自己這把年紀就和啞女去敬老院讓國家養(yǎng)著,別人不說,自己都覺得臉沒有地方放。不去呢?王書記說的那些也的確是問題。去還是不去呢?長生糾結著。還有,啞女的意思呢,她是愿意去還是不愿意去?當然,長生心里最清楚,自己去哪兒,啞女必定跟著去哪兒。長生停下手,抬頭靜靜看著掛在高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真的呢。昨天剛過十五,今兒正十六,月亮真圓。長生又想起那些年一大家人團團圓圓,熱熱鬧鬧圍坐在這棵大石榴樹下祭月吃月餅的情景來。
起風了,幾片石榴葉隨風飛舞著,慢慢飄落在長生的頭發(fā)上,他一摸拿下來,看著微黃的石榴葉,長生心里嘆到:老了,都老了。
四
長生和啞女一起拾掇了幾天,把家里可以用的東西都送給隔壁的李大媽,這個村本來就沒有幾戶人家,除去外出打工和關門閉戶的,能在村里走動的更是沒有幾個。
長生記得,前些年李大媽養(yǎng)了頭肥年豬,苦于村里沒有年輕力壯的人幫忙宰殺,只好一直喂養(yǎng)著,那豬是越喂越肥,越養(yǎng)越大,最后胖得都無法走,可愁死李大媽了。李大媽一直盼著兒子早點回來殺豬吃肉,但最終兒子沒有回來,聽說那頭大肥豬也在一夜之間蒸發(fā)了!村里沒人聽到任何響動,現(xiàn)場也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人們都說:那豬成精了,到外面游歷修煉去了!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是越來越冷清,人們不斷往城里跑,田地荒蕪,長滿雜草,不知道多年以后的農(nóng)村會變成啥樣,村里會不會都沒有人住了。長生心里這樣想著。
收拾好東西,長生圍著村子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就要離開了,他還真舍不得離開這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地。他摸摸這棵梨樹,拍拍那棵桃……就像與自家娃娃分別似的,依依不舍地一一惜別。
要出村之前,長生和啞女沒有忘記把那窩小雞仔收拾好給李大媽送了過去,讓李大媽好好照養(yǎng)著。李大媽戀戀不舍地拉著長生兩口子的手叮囑說:過年過節(jié)一定要回來啊,咱們一起燉土雞吃。
五
長生和啞女在王書記一行人的陪伴下來到敬老院。
院長給他倆安排了一間起居室。雖然不大,但干凈衛(wèi)生,兩個人住足夠了。敬老院離縣城不遠,院內(nèi)環(huán)境清幽,有休閑的長廊小亭,還有假山和池塘。池塘那邊還有大片的菜地,地里種滿綠油油的蔬菜,有芫荽、蔥、青菜、白菜、蓮花白……應有盡有!長生和啞女帶著感激和愉快的心情住下來。
住了幾天,長生覺得實在是閑不住。平常在地里忙活慣了,感覺悶得慌。在這里活有人干,飯有人做,晚上還可以看電視,真是個享清福的地方。可越是這樣,長生兩口子越不習慣。長生主動跑去找院長,說自己在家里忙習慣了,沒有活干渾身不舒服,讓院長給安排點事做。院長看他兩口子人實誠,身體狀況也不錯,便把日常管理菜園的事交給了他兩口子。
有了菜園的活干,長生和啞女變得舒心多了,每天早早起來主動把院落打掃干凈,然后就到地里澆菜,拔草,翻地……院子里的那幾畝菜園地在長生家兩口子的忙活下變得風生水起,新鮮的蔬菜應有盡有,院里人人都夸贊長生和啞女。
長生和啞女成了敬老院里的快樂活寶,那些老人最喜歡長生家兩口子。菜園里的活忙完時,長生便會給老人們說一些村里的事和人,啞女則忙前忙后的幫老人們搞衛(wèi)生,剪指甲,梳洗頭發(fā)……老人們只要一見到長生家兩口子,心情就會變得格外高興。他們共同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里,有說有笑,親如一家。
長生和啞女的到來,給這個小小的敬老院帶來了空前未有的歡樂時光。
六
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半年很快也就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小小的敬老院在注入鮮活力量生動了那么一段美好時光后,一如破繭成蝶翩翩起舞后的美麗蝴蝶,在帶給人們最美最絢爛的舞動后慢慢趨于平靜。
漸漸地,長生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敬老院平日里老人們沒有事時,都會不約而同的集中在大門口的花臺邊上,曬著太陽,目光都一致看著大門,巴巴地望著那扇緊鎖的大鐵門。
敬老院,顧名思義就是政府把那些無兒無女又無勞動能力的老人集中起來供養(yǎng)的地方。來這里的人大都是年老體衰,還有一部分老年癡呆,所以敬老院從保障老人們的安全考慮,大門都是關閉的。
從老人們眼巴巴看著大門的眼神,長生知道,他們是想家,想念親人了。每每看著這樣的情景,長生也不由得嘆起氣來。
自打長生和啞女到敬老院后,村子里堂兄堂弟有什么喜慶的事,都會打電話叫長生和啞女回去熱鬧熱鬧。長生和啞女只要按敬老院管理規(guī)定,辦好相關手續(xù)便可回村與親人相聚。但時間久了,長生也覺得不方便,跑來跑去的一點也不自由。哪像從前在村子里的時候自由慣了,想去哪兒抬腳就走,隨便去,隨便逛,方便得很。可是現(xiàn)在,只要是出大門,就得按規(guī)定來,還得費勁的扒在桌上,花上半天功夫,一撇一奈的畫出個請假條來。長生越來越想念村子里的那些自由時光。
七
一個晴朗的早上,長生和啞女正在菜園子里忙活。他剛翻完地平整好,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吧嗒吧嗒抽著煙,啞女從袋子里抓出一把種子,用靈巧的手指捏著種子,嫻熟均勻往地里撒播,然后蓋上細細的干糞,開始澆水。
這時,院里的老張跑來對長生說:長生快去大門口,你二叔來看你了。二叔?是遠在廣東的二叔嗎?這都多少年沒有見面啦!長生趕緊拉著啞女,一路小跑來到大門口,從大門探視的鐵窗口看出去,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爠爍的老人和王書記一起站在門邊。果真是遠在廣東的二叔回來看自己了。長生又高興又傷感,看著二叔從千里之外回到故鄉(xiāng)看望自己,長生喜出望外,真想跑上去抱著二叔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可是敬老院的大門是緊閉的,一把大鐵鎖靜靜地掛在門上,冰涼而冷漠。
管理的人沒在,到縣里開會去了。二叔和王書記進不來,長生家兩口子也出不去,叔侄二人只能隔著大門鐵欄拉著手,相互訴說這些年來的思念之情和離別之苦。
二叔祥細問了長生在敬老院的生活狀況后,對長生說:長生,我年歲已高,以后也回不了幾次鄉(xiāng),這次回鄉(xiāng)看望,順便給你們帶了點東西,只能先放門口。你兩口子就安心在這里好好住下,服從管理,不要胡思亂想。這里衣食無憂,生活有保障,我回廣東也心安。
長生答應著二叔,淚眼目送二叔一行蹣跚離去。
八
這天夜里,長生夢到自己回到小村,見到了父親和母親,一家人圍坐在那棵大石榴樹下,開心地說笑著,其樂融融……
突然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把長生驚醒,門外傳來院長的聲音:長生快起來,幫忙送個病人上醫(yī)院。長生一聽,立馬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跟著院長就往樓下跑。雖然醫(yī)院全力搶救,但最終也沒能保住那位腦梗老人的性命。
一直忙到很晚,長生才精疲力盡地回到敬老院。啞女正坐在大門口的花臺邊焦急地等自己,見到長生回來,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天邊的月牙兒靜靜地掛在高空,星光點點的小星星們在四下里一閃一閃地眨巴著眼睛。院子里靜悄悄的,過道邊的路燈泛著微黃的光,把長生和啞女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長生和啞女就這樣坐著,靜靜地看著夜空中那一輪彎彎的月牙兒和點點星光,久久地望著夜空深處遠方的故鄉(xiāng)。
起風了,樹枝沙沙地響,夜色瓦涼瓦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