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世明
倘若評選“最畸形的傳統文化”,筆者以為,與裹腳(匿稱為“三寸金蓮”哩)、八股、麻將一樣頗有競爭力的是太監。說太監,“太監祖師爺”豎刀(春秋時齊國宦官,史載第一個自宮者)、秦朝趙高,尤其是明清兩朝,什么劉瑾、魏忠賢、安德海與李蓮英,那是著名——臭名昭著得讓人狠咬牙根呀!不過與這些“大內總管”相比,一個小太監倒名出蹊蹺。
要說一太監從“小”至“大”,兩“寶”是須臾不可離的:察言觀色與溜須術。那千古一“監(奸)”魏忠賢原本一流氓惡棍,雖目不識丁卻深諳拍馬權術,入宮不久即得提拔。賈桂呢,雖未得升遷,卻“溜”“拍”出了新高度。且看:他是老百姓的熟面孔,也算歷史名人,卻并非真人,只是京劇《法門寺》中角色之一。不過,作為京劇二百多年來的名劇目,《法門寺》鼎盛演出時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非馬連良扮演的郿塢縣知縣趙廉,亦非金少山扮演的劉瑾,而是蕭長華扮演的小太監賈桂。明武宗時宦官劉瑾專權,他讓侍從賈桂坐下說話,賈桂畢恭畢敬地說:“奴才站慣了,不想坐。”此語一出,遂成其時中國溜須拍馬的“代表作”,“賈桂思想”亦為奴才思想之代表。
而今,太監早成了歷史深處的垃圾,賈桂一族還有沒有呢?筆者油然想到了“跪族”。
筆者是翻閱洪邁的《容齋隨筆》時,循貴族的諧音,發現了“跪族”這一值得研討甚至痛指的新詞匯。我以為,這是一個可以在現實社會大辭典中留存的,也涵蓋了一種醒目地存在并延續發展、不能不引起極大關注與警醒的社會現象。
“跪族”之孽生與“賈桂族”(諧音假貴族)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剖析之,“賈桂族”尚屬奴才——簡單類比,是“奴中之才”,而更成眾之“跪族”,是純然的奴隸。
這種奴隸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社會意識,一種扭曲的人際關系。奴才與奴隸是兩回事,這已經是常識了。那區別,首先表現在對自己的生活、處境的態度上,所謂“自愿性”。魯迅先生在《南腔北調集·漫與》中區別鮮明:做奴隸雖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為知道掙扎,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陶醉,就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季羨林先生有言“賈桂似的人物到處可見”。而今呢? 無須細察,仍然常碰面。那么“跪族”呢?今朝國人,精神“返祖”,主動下跪者畢竟罕見,但被動下跪卻有皈依。在從有形機體的被動性下跪,到無形精神的主動性跪下之歷程中,阿Q無疑是一典型人物。
在《阿Q正傳》中,魯迅先生對阿Q的四次跪下,有精準而細致的描繪。阿Q頹然而跪,倒跪出來一個“精神勝利法”,循此法,“跪族”即阿Q的精神后裔,竟足可謂人丁興旺哩。他們并未齊齊“效顰”祖師爺,動輒要對吳媽動什么心思,但仍不惜打破“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蒼天和娘親”的傳統,淡定、安然、不無虔誠地拜倒在“新五子登科”:位子、票子、房子、車子、機子(新智能手機)面前。
舉個熱門游戲的例子,不知何故,“絕地求生”仍是現在熱度最高的游戲。從中看開去,“跪族”是與俠士相對的,俠是我有寶劍真鋒利,“跪族”是我有膝蓋好下跪,動輒伏地跪以茍活。
至此,應引出一個“囚”字。端詳此“囚”,是人被四周圍住了,或自己把自己囚起來。究其實,“賈桂族”或“跪族”,不是因為肉體被戕害,更有精神的自殘,是自慚——自慚形穢,錯,是自慚神(精神)穢,也是自殘,覺得精神上的自卑,不用什么壓力,或者說自加壓力,自殘精神,要不時頹然“跪”倒在那里。
再看“人”字結構,互為支撐,一撇一捺,缺一不可。人字這一撇,是物質的豐足,人字這一捺,就是精神的站立。不妨隨意“百度”下,且看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跪聞:什么“考生家長集體下跪討說法”“醫生向死者下跪”“人給撞死狗下跪”“礦工下跪討薪”……
在權之“襠”下,自然不乏“跪族”,在錢之“襠”下也“跪族”不乏,不知這襠下“擅跪者”——那些被物質欲望撐得“腦滿腸肥”的今人,跪下去該有多不堪,多難看?或可生弱弱一問:是誰讓本當直立如樹之眾成為“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