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廣梅 包明明
縱觀艾瑪的小說創作,從“涔水鎮”系列小說到長篇小說《四季錄》,其創作視域已逐漸從最初的鄉土經驗中走出,拓展到深刻反映社會現實問題,由此構筑的小說世界既充斥著巨大的悲憫溫情,又飽含反思與批判的理性鋒芒,體現出感性和理性的強烈交織,使其在70后作家群落中散發異彩。
將自己對塵世的悲憫投射到作品之中,并與兒時的記憶連接在一起,在藝術上去還原、表現自我的鄉土情結,這是很多作家的共性。從“涔水鎮”系列開始,艾瑪以悲憫和溫情的面目示人。小說集《浮生記》便多是農民、屠夫、村婦、妓女、寡婦等生活在鄉村的普通人物,作家極力通過這些普通人物的命運來承載傳達她對鄉土世界的理解。小說語言質樸純真,溫柔講述鄉村人物的故事。在溫情的鄉土敘事背后,蘊藏著艾瑪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深刻的悲憫情懷。鄉土情懷、故土情結無疑構成艾瑪早期作品的創作動機和藝術助力,但她的藝術獨創性和深邃的思想鋒芒并未在“涔水鎮”系列作品中得以充分彰顯。
不容忽視,她是一名少有的具備法學博士學位的專業作家,并曾經有過在高校任教的經歷,而且她成為博士在前,成為作家在后,這樣的特殊身份和經歷在當代作家中并不多見。作為一名專業作家,法學領域的長期學習澆筑了艾瑪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同時也構成了她觀察世界的特殊視角,并獲得縝密、嚴謹的理性分析能力。大學的從教經歷和法學背景賦予了艾瑪特殊的批判視角,她在長篇小說《四季錄》中不僅對社會領域里的人性展演進行反思,同時也將反思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法律、道德領域乃至大學的特殊生態。當艾瑪從故土的經驗中走出,從觀察世界到審視自我,從講述故事到反思社會,從溫情脈脈到現實批判,從《浮生記》到《四季錄》,她才真正歷練為一位極具自我風格的優秀小說家。
在文學領域中,鄉土書寫注定成為一個繞不開的話題。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耕文明并沒有退出歷史的舞臺,反而不斷地影響著中國社會,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 當代作家中如莫言、賈平凹、趙德發等都具有較長的鄉村生活經驗,這為他們的創作提供了直接、鮮活的素材。另一方面,所謂“鄉土”除卻鄉村的含義之外,還象征著故鄉,這是所有人都無法擺脫的情懷,也自然被大量文學作品所反映。艾瑪出身湖南農村,家鄉的涔水河構成了她筆下涔水鎮的空間原型。由于客居山東,她只能“用文字逼近故鄉,抵達故鄉,建構起了一個文學的故鄉。” 在虛構的故鄉世界里,艾瑪將自己對故鄉的思念鐫刻其中,那些故鄉的人和事總是牽動著她柔軟的神經,她也愿意用文字來呈現故鄉鄉土的質樸面貌。如她在《路上的涔水鎮》中所說:“盡管我已有很多年沒有回到涔水鎮,我的家人也早就離開了那里,可是它就像那首歌里的那顆流彈一樣,總在我接受一個案子的最初一剎那擊中我。” 而《在金角塆談起故鄉》中,她更是借女教授的話表達了故鄉之于自我的獨特心理意義和精神價值:“對我來說,故鄉,就是我的來路。”艾瑪的精神起點和文學起點正是始終盤桓在她心頭的故鄉“涔水鎮”。故鄉既然回不去,那么只能在小說中寄托思念與掛牽。鄉愁成為艾瑪“涔水鎮”系列小說的主旋律之一,只是這股哀愁并非顯得悲戚,而是淡淡的,分明帶著濃厚的溫情,并且很少直接地抒情,更多的是寫涔水鎮上的一切,將無法斬斷的愁思融入到虛構的文學故鄉之中。于是,籠罩在這層淡淡鄉愁之下的,正是艾瑪苦心營造的溫情脈脈的鄉土世界。
小說《浮生記》中,艾瑪通過新米的成長來講述了一個礦工單親家庭的故事。那個曾經躲在父親背后的充滿戒備的少年新米,父親去世后逐漸堅強起來,在眾人的非議聲中,跟著屠夫學起屠宰牲畜的活計,扛起了一家人的重擔,最終“在一瞬間長大成人”。這是一個樸素得近乎普通的故事,小說從姆媽向屠夫說情開始,處處皆是充滿農家特色的質樸語言,諸如“這鳥人,邪性!”“用火鉗在柴火上燒清水粑粑”等等,營造出真實感十足的鄉村環境。土色土味的語言里,浸潤著濃郁的溫情。姆媽對兒子新米的愛溢于言表,因為丈夫打谷在礦上遇難,她堅決不讓自己的兒子再去冒險,哪怕在礦上每個月有1000多元的“巨額”收入。“我的新米,尿尿我也不許他朝著煤礦的方向。”這是一份近乎于庇護的母愛,在這番話背后,還內蘊著一個妻子對煤礦無盡的恨意和對丈夫不幸辭世的悲傷。而小說里的屠夫是個“邪性”的人,只和新米的父親打谷交往密切,可就是這樣一個屠宰牲口的屠戶,卻懷著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哪怕面對著束手等死的家豬,他也希望自己能夠為它減輕幾分痛苦。當一次失手后,暗自自責的屠夫沒有去拿主人家的賞錢,反而喃喃自語道,“即便是豬,也應該有個好死嘛……吃的人也會感覺到。” 與其說這是屠夫的悲憫,倒不如說這是艾瑪本人的不忍之心,在屠夫失手的那個場景描寫中,艾瑪著力刻畫了那頭豬痛苦的掙扎畫面,“豬那被草繩捆束的蹄子就在案板上出一陣急促的鼓點。毛屠夫的臉漸漸變得煞白。”這使讀者仿佛都與敘述者一起,產生同樣悲憫的情感共鳴,小說的共情色彩強烈。而小說最后,在新米出色的完成殺豬任務后,屠夫看著新米,仿佛看到了他死去的父親打谷,頓時潸然淚下。曾經自己的兄弟的兒子終于長大成人,看似粗魯的屠夫內心實際有著超過常人的細膩感情。小說雖然沒有言明,但是并不怎么強壯的新米能在不長的時間里盡得真傳,除了自己的堅韌勤奮外,自然離不開屠夫的悉心指導。于是,艾瑪筆下鄉土世界的溫情,總是一點點的如同抽絲剝繭似的浮現出來。小說實際上講述了一個很悲涼的故事,但是艾瑪在剪裁素材的時候卻并未刻意營造得過分低沉,反而將慘淡的一面一筆帶過,留下了艱難而永不熄滅的希望,正如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的授獎詞中所說:“艾瑪凝眸于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人群,讓我們觸摸到中國鄉村生活粗糲、堅實的肌理,感受了貧瘠、微賤日子里樸拙安詳的詩意。” 這是充滿著豐富生活實感的溫情式的鄉土書寫。
這種哀而不傷的溫情書寫,構成了艾瑪“涔水鎮”系列小說的主要情感基調。艾瑪所選擇的人物多是底層人群,包括《人面桃花》中離奇失蹤的妓女小美、《癡娘》里抱著畸形兒子的王小荷、《一山黃花》里的趙寡婦……這些人的經歷大多悲慘,但是艾瑪盡可能在筆觸里裹挾著飽含知識分子人文情懷的悲憫和大愛。她悲憫、同情著所有人與所有物,將一個個低微、悲涼的故事盡可能以溫情的面目加以展現,而不愿過多渲染死寂般的悲涼。艾瑪借助這些底層的人物,將鄉土中最真切、質樸的人性溫暖提煉出來,并著力刻畫,比如明明生活凄苦卻對乞丐充滿憐憫的王小荷,在雨中不住地哭喊的畫面。正是這樣的特質,使得“涔水鎮”系列小說在哀婉之外,總是彌漫著“仁厚的光澤”。對于艾瑪而言,她從涔水走出,自然對此地充滿感情,她不可能將自己思念的故土描寫得支離破碎,另一方面,作為知識分子的艾瑪,在抒寫鄉土世界的苦難時,總是點到即止,她樂意去投入自己無限的悲憫。可以說,溫情式的抒寫已經成為艾瑪創作的一個鮮明特質,它不僅僅只反映在“涔水鎮”系列小說之中,在之后《四季錄》等其他題材的小說作品中依然表現得非常明顯。究其根源,應是出自艾瑪所承繼的自古以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便深具的悲天憫人、同胞物與的人文關懷。
故土當然是作家們從事創作的寶貴經驗,艾瑪對故土的凝望和眷念,應當是她早期創作的起點和重點。但在她對故土強烈關懷的外衣下,卻依然內蘊著批判現實的萌芽,只是這層批判的鋒芒被強烈的悲憫與溫情所掩蓋,難以察覺到清晰的軌跡罷了。《浮生記》中,艾瑪婉約地暗示了煤礦陰森恐怖的事實,卻沒有將此作為小說矛盾沖突的關鍵;《人面桃花》中,她又著力對妓女小美失蹤后的各種丑陋輿論進行刻畫,但也只點到即止。艾瑪對她的故土心懷感激和憐憫,所以不愿意過分暴露批判的鋒芒,但是從很多小說的跡象來看,艾瑪是有批判和反思的創作沖動的。當艾瑪從故土的舊日經驗中抽身而出,當她開始理性地觀察現實世界時,她以往隱藏的批判的創作沖動終于開始鼓噪起來。她對現實強烈的反思,對法律、道德、人性的批判在《四季錄》中表現得異常鮮明,她終于毫不吝嗇地揮灑起批判的思想鋒芒。
《四季錄》的反思與批判明顯而深刻。艾瑪在這部不足20萬字的小說中,盡可能地將筆觸伸及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包括農村小鎮、大學院校、社會民生、法律制度等,由此輻射出的復雜人性和道德倫理也都成為小說著力呈現的內容。不同于凌空蹈舞式的虛構,艾瑪是徹底扎根于社會的,她用樸實的文字,用作為作家、法學學者的眼光去審視社會人生。《四季錄》是一部高質量的批判現實的長篇力作。以袁寶的命案作為引子,拉扯出一串故事線,牽扯出木蓮和羅浩夫婦,袁寶一家、王小金和章云、范小鯉和袁寶等等復雜人物網絡,羅浩、木蓮和周秀美等大量個性迥異的人物,同時又暴露出社會的不同橫斷面來。復雜社會現實通過一起刑事案件,被血淋淋地抽絲剝繭。袁寶一案,暴露出法律制度建設的問題與疏漏;木蓮和羅浩,引出了高校生態的困窘;王小金和章云的遭遇,反映了社會弊端對人的吞噬和異化;至于那些被捐獻者的言辭,則又揭示出人性隱藏至深的真相。
法學博士的特殊身份,使艾瑪能夠熟練駕馭各種法學知識和刑事案件,能夠清晰地了解案件背后復雜的聯系,并將其與社會緊密聯系起來,從而反映出社會的種種問題。誠然,艾瑪的批判矛頭指向了社會的各個層面,但是除卻法律制度這個特殊維度之外,她所著力批判的仍然是人性的丑陋。馬克思所謂的“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在小說中得到透辟呈現。當人置身于某種特定的社會關系之中,人性才得以從抽象的概念中得到具體的詮釋,或善或惡,抑或表現出善惡交織的矛盾狀態。《四季錄》的成功之處,或許在于展現了一個完整的人性世界,通過不同的社會關系將人性的善良、丑陋、私欲、貪戀等加以具體呈現,并用直面現實的手法對人性惡疾進行批判。在眾生相的一一展示中,教授間的爾虞我詐、師生間的“過界”友誼、來自輿論的妄自非議、個人欲念的自我滿足、被捐獻者自私的“慷慨陳詞”等都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書中絕大多數人物,都在具體的社會關系中,表現出人性的異化,或個體的愚昧、自私,只有極少數人物如木蓮能超脫各種復雜關系的捆綁,轉而尋求內心良知的平靜。她選擇離開工作了多年的大學,成了一名不起眼的鋼琴教師。
艾瑪為小說主人公取名“木蓮”,賦予其鮮明的象征意義。木蓮花象征純潔、品德高尚,而承載這層蘊意的木蓮,自然也成為了書中純善人性的恪守者。當木蓮敏銳地察覺到“一九八七年生”時,內心開始顫抖,她害怕自己無情地奪去了一個生命的尊嚴,害怕自己強迫甚至違法地干涉著另外一個生命,她反復尋求著答案,即使在和丈夫羅浩離婚后,這樣的拷問依然持續著,成為她不斷上訪的主要原因。每當她透過自己貧瘠的身軀,感受到那顆小小的腎臟,她總喃喃自語,“我是一個有三個腎的女人。”在接受人性的審判過程中,木蓮沒有選擇欺騙或者自我解釋地說服自己,她厭倦了所有的利益關系,選擇了回歸和擁抱至善至美的人性維度,她寧靜地和同樣接受腎臟移植的周秀美一起享受著人生質樸的意義,同時堅韌地為良知而戰斗著,在外界的非議中不斷地為袁寶上訴而奔走。
可惜,在《四季錄》中,如木蓮一樣的人物太少。絕大多數人選擇了回避人性的拷問,或者在內心為自己尋求到合理的解釋,茍且自得。魯迅曾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小說里,當年負責為袁寶送行的警察,雖然在袁寶的懇求下,或許是出于善意承認了袁寶無罪論的申訴,但是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死刑犯們臨刑前普遍的行為而已。面對羅浩的詢問,這名警察茫然了一陣,只用“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我說不好”便胡亂地搪塞了過去。而即使是小說中同樣有一顆善心的基督教徒周秀美,也認為利用死囚器官不過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個也曾倍感生命不易的女子,在度過漫長的移植磨合期后,和木蓮一樣始終堅韌地活著,卻從未認識到死刑犯們同樣有著人權和尊嚴,或者說她早已經認識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她躲入宗教的庇護,用贈送他人《圣經》來盡一個基督徒的義務,試圖尋求內心的安寧。在木蓮的受捐獻者訪談記錄中,已經因病有些偏執,曾經沉陷痛苦的周秀美只是熱切地盼望和歇斯底里地喊求著自己人生的圓滿——她想要愛情和子女。她似乎不曾損害過別人,至少沒有有意識地去妨礙別人的生命,她只是一個卑微的利己者,仿佛概括了人性不堪中的很多共性內容。
經濟學視域下每一個人都是“理性人”,都是利己的,也許人類是一種自私的動物,不過人的“利己”不應該推導出絕對的利己主義,因為人既然組成社會,就必然是要讓渡部分權利,這是為了實現更大的整體的利益。當自私的貪婪日益放大,當私心的欲望日益膨脹,逐步演變為個人的欲望,無論個體的身份如何光鮮,人性在此時都變得格外脆弱。艾瑪著力批判的正是這種欲望放大后人性扭曲的真相。《四季錄》對木蓮所在學院黨委書記的描繪正是一針見血,“長期喝酒應酬的生活在他的臉上打下了烙印,發黑的鼻子,腫脹的眼袋,渾濁的眼球,令木蓮不忍細瞧。”這個活脫脫一個被權力腐蝕的典型人物,甚至一本正經地勸說木蓮按照他的授意去投選院長候選人。木蓮對此感到非常悲哀,或者說作者艾瑪對此感到真切的悲哀。書中還用三言兩語勾勒出了一個因為貪腐鋃鐺入獄的王師兄,曾經的“西法四杰”之一,最后落得在獄中吞筷自殺,無非也是私欲作祟。而無比愛著木蓮的羅浩,也因為木蓮無法進行正常夫妻生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和自己的女學生保持不清不楚的關系。
但是,艾瑪始終相信著人性的善,所以她的批判鋒芒不似刀鋒,反而和繡花針一般,雖然也疼痛,卻難以深入骨髓。這從木蓮一家便可以得見,即使羅浩已經化名為“羅大為”,甚至丟棄了教職,但是他依然愛著自己的孩子,也時刻關心著木蓮,他并不是徹底拋棄家庭的壞人。人性根底大概并不是壞的。于是,小說天然設置了一個懸念:究竟是什么讓人性扭曲?答案最終指向了現實社會,一如小說中一針見血地寫道,“名目繁多的各種帽子正在毀掉好老師”,極難根除的社會病灶正侵蝕、改寫著現代人的人性基礎。
艾瑪筆下的人物大多蒙上了一層孤獨的色彩。這種孤獨往往是由某種缺失所造成的,如艾瑪自己所言:“就我自己來說,無論是寫小鎮,還是寫知識分子,我力圖表達的都一樣,都是我們生活中的缺失,理想制度的缺失,正義、公平的缺失……這些缺失在損害著我們的生活。” 因此,艾瑪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因為自身的缺失表現出孤獨,抑或者因為社會的缺失,而呈現出一種曲高和寡的孤獨狀態。
個體的某種缺失,或者說殘缺,在艾瑪的小說中非常常見。《四季錄》中羅浩的父親羅家棟,退休之后和村里的很多留守婦女保持著曖昧的關系,即使身體不佳,他卻仍然以“人生苦短,得意盡歡,死而后已”為借口。羅家棟自然是孤獨的,他缺少了一個伴侶,感到了肉體的空虛和寂寞,看似樂得逍遙,實際上他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一清二楚。因為死亡對他來說是注定的,看似快活的背后,怎么也掩蓋不了他獨居鄉下的形單影只。與他類似的,正是他的兒子羅浩。因為木蓮的身體原因,羅浩一直處于性壓抑的孤獨狀態,并最終和自己的學生范小鯉廝混在了一起。而王小金幼時遭遇狗咬,下體異于常人,一直處于自卑和高度敏感之中,加上他始終顛沛流離,從未找到一個真正的家,他的肉體和精神處于雙重的缺失狀態,一直獨自一人、孤苦無依,這也是他多次犯下大案的重要原因。《人面桃花》中那個孤獨消失的妓女小美,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在熱議過一陣之后,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個曾經出現在小鎮上的女孩兒,就好像她從未出現過一樣。《遇見》中的幺姐,第一個孩子被人擄走,丈夫為了尋找孩子,也一去不回。失去了大兒子和丈夫,孤單的她和次子寶兒相依為命,卻仍然遭到各種冷眼,在得知真相后,她受不了打擊而選擇了自殺。《在金角海談起故鄉》中M女士和女教授并肩坐在異國他鄉,都感受到強烈的孤獨,這是因為離開家鄉后,兩人缺少了心靈庇護的港灣,即使身份光鮮,心上卻殘缺了一塊。
而那些因為社會缺失而獨善其身者,在堅持自我良知的過程中,更呈現出別樣的寂寞與孤獨。《四季錄》中的木蓮是一個真正的孤獨者,她的一切作為難以被外界所理解,辭去大學的工作,放棄教授的身份光環,儼然和這個實用主義的社會格格不入。她仿佛獨自行走于人世的菩薩,試圖用自己的行為,去捍衛那些被遺忘的正義。微斯人,吾誰與歸?木蓮的上訴之旅還沒有結束,她注定一個人孤獨地艱難前行。《浮生記》中的新米,少時喪父,他跟隨屠夫的決定遭到了幾乎所有親朋的反對。礦上雖然險惡,但是富貴險中求,多少人為了生計而妥協,連他的摯友新蕎也勸說他,他決然地選擇了另一條路。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堅守自我的選擇,注定了新米的孤獨,他必須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他不愿意再重蹈覆轍,也不愿意屈服于看似注定的命運,于是他成為了一個孤獨的反抗者,用微弱的力量和永不熄滅的韌勁抵抗著命運的枷鎖。《癡娘》中的王小荷,天生腦袋不太靈光,整日抱著一個等死的大頭兒子,終日面對著冷言和戲謔的調侃,卻怎么也不舍得放棄。雖然兒子是傻的,殘缺的,但血濃于水,做母親的她怎么可能放棄自己的骨肉。她孤獨地守護著自己的兒子,實際上也守護著超越一切的愛的原則,在她看來,這是她不可推卸的使命!
在這些孤獨的人物身上,艾瑪或直接或間接地描繪指出了他們的人生缺失狀態。艾瑪筆下的大多數人物都是孤獨的,甚至是不完整的、殘缺的,以至于由這些人物構成的故事總是激蕩著揮之不去的哀愁。但是艾瑪并不僅僅是為了寫出這份缺失意義上的孤獨,她真正期望的仍然是圓滿整全。她寫出缺失,正是希望呼吁這些缺失的回歸,讓人性得以完整,讓人得到完整的幸福,而不是孤獨地活著。艾瑪寫王小金、羅浩、羅家棟,是為了將這些殘缺的生命呈現出來,引導我們去追求生命更高層次的意義;而新米、王小荷、木蓮,則作為圓滿的個體,成為艾瑪所樹立的人物典范。新米象征著農村農民身上堅韌不拔的希望,他不愿意陷入父輩的悲劇,決心用勇氣走出一條新路來;木蓮則是知識分子良心的代表,她選擇堅持她認定的正義;王小荷則代表著天地間最質樸天然的感情,那是俗世之中極為寶貴的最原始的道德。這些或許才是艾瑪想要詮釋的價值。無論是個體缺失而孤獨還是社會缺失而孤獨,這兩類人雖然站在了對立面上,卻不約而同地陷入進孤獨的狀態之中。這是因為,艾瑪清楚地洞察出了現代社會的癥結,被社會的缺失吞噬、壓制和被迫認命的人太多,而能夠保持清醒、擁有獨立價值判斷、維護道德與良知的個體數量卻太少,這種失衡的狀態加劇了這層缺失感,以至于絕大多數人都陷入到了不為自己所察覺的孤獨之中。
在中國當代小說作家群中,如艾瑪一般兼具豐厚感性和深刻理性的作家確乎不多見。作家側重感性者偏多,因為文學本身飽含著人類的各種情感情緒,由此曲折表達作者的價值傾向。而艾瑪除了在小說中浸透深情,又將深度的理性與豐富的感性相融合,呈現出感性和理性交織的特征,這是艾瑪小說作品與眾不同的氣質特征。
巴赫金有言:“為了描繪具有特色的思想世界,只有這一世界自己的語言,才是真能如實再現他的語言。” 如前所述,艾瑪在“涔水鎮”系列小說中,就已經顯示了她精湛的語言藝術,質樸、溫情的語言風格早已成為她作品的一個藝術標志。《四季錄》中艾瑪仍然延續了她過去的語言風格,講述故事娓娓道來,波瀾不驚,同時又有著女性的溫柔質地。她將所講述的一切悲歡離合、大波大瀾全部置于溫情的語言世界里,即使進行批判,也總帶著悲憫一切的情感傾向。雖然在《四季錄》中,艾瑪的批判已經鋒芒畢露,但她依然在如此厚重冷峻的現實揭露中,裹挾著一層溫情的華衣,因為她始終對世界充滿著悲憫。因為悲憫著一切,所以她覺得任何人的行為都是有原因的,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罪孽滔天的王小金犯下了好幾條命案,袁寶甚至因他被誤判至無辜喪命,透過小說中插敘的大量王小金的過往經歷無疑隱含著敘述者以及作家的態度。王小金幼年下體遭狗咬留下殘疾、不到一歲喪母、后遭繼母虐待、唯一親近的奶奶也在他12歲那年辭世、無家可歸后遭到理發店老板性虐……就是這個十惡不赦的王小金,當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卻也忽然發出人性最后的一點光輝——他是一個父親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想死,他想作為一名父親去見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坦白了當年鹿城的那起奸殺案,以期求得寬大處理。在艾瑪溫情而充滿悲憫的講述中,一個歹徒的形象豐滿了起來,他悲慘的遭遇沖淡了讀者對他的恨意,或者說這是艾瑪的刻意為之讓讀者也產生了悲天憫人的共情、共鳴。因為悲憫,艾瑪為小說中絕大多數人的行為都找到了非常切合的理由,比如章云、羅浩、周秀美,以至于讀者很難去恨這部作品中的任何一個人,艾瑪早已經將她的悲天憫人融入到了文本的各個角落之中。
除卻這強烈的悲憫情感外,艾瑪嚴謹的邏輯思辨能力又在《四季錄》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前文已有介紹,艾瑪是一名具備法學博士學歷的知識分子,在中國的小說作家中,和艾瑪有著同樣身份的作家堪稱鳳毛麟角。扎實的法學基礎除了為艾瑪帶來豐富的案例作為創作素材之外,作為一門高度嚴謹、邏輯縝密、講究事實的學科,它培養了艾瑪嚴謹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讓她能夠在10多萬字的《四季錄》中構建出一個既滿足藝術真實,又具備高度現實性的文學世界。《四季錄》中嚴謹的線索關聯,除了艾瑪作為作家的敘事天賦外,和她長期的法學浸淫同樣密不可分。艾瑪看似按照線性時間關系來排列的文本,卻大膽地、頻繁地將原本的時間軸打亂,書中王小金、袁寶、范小鯉、木蓮、羅老漢、羅浩等人的經歷看似隨意,卻巧妙地穿插其中,既彌補了上一個時間軸中敘事留下的空白,又為下一個時間節點的故事提供了線索,以至環環相扣,使得每一個看似分散的人物竟然合理、緊密地聯系到了一起,并且通過不斷插入的故事逐步豐滿起來,最終形成了一串完整的故事鏈,呈現出高度緊密的邏輯聯系,絲毫找不到任何邏輯上的漏洞。另外,法學的長期學習,既構建了艾瑪的價值觀念,同時也為艾瑪提供了一個審視世界的窗口,艾瑪也借羅浩的話進行了闡述:“史學的根本是事實判斷,法學的根本是價值判斷。” 實際上,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是法學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法律要求尊重和依據事實,同時保證價值的公允和合理。因此艾瑪在以藝術表現真實的過程中,總是充滿著她對價值尺度的懷疑和批判,比如木蓮對被捐獻合理性的懷疑、范小鯉對先污染后治理的揶揄,這實際上都是她個人價值觀念的反映,她對現實的批判同樣也來自于她對現實世界的價值懷疑。
與巨大的悲憫緊密相連的是艾瑪所追求的真理性判斷,這是一種真理意義上的價值,與情感價值的判斷不同。情感的判斷因人而異,并不存在絕對的錯誤;但在某一特定時段內,真理有著根本性的是非之分。《四季錄》中,艾瑪總是通過小說中的人物來闡發她的是非判斷或者價值懷疑。那些因為自身缺失或社會缺失而孤獨的人,正是艾瑪所追求之真理的集中而曲折的反映,她渴望的是公允和公正,是平等的尊嚴,以及道德的堅守、社會的包容,但這正是現實社會中所缺失的部分。這已不再僅僅是法學背景所賦予艾瑪的價值觀念,更是她作為作家、作為知識分子向著社會的吶喊和疾呼。《四季錄》這部并不算鴻篇的作品,艾瑪在悲憫的情感表達中,融入了清醒透辟的理性關照,使感性和理性充分地交織在了一起,并不斷地促發讀者對社會價值和真理的思考,這是《四季錄》能夠在文壇脫穎而出的關鍵。
需要指出的是,艾瑪特有的溫情悲憫與她強烈的現實批判意識并不矛盾。二者在她身上原本就是一體的,是其不同身份在小說作品中的不同具化。艾瑪作為女性作家和知識分子,同時又將充滿成長記憶的故土作為小說創作的起點,那么便自然攜帶了強烈的溫情,同時又帶有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關懷,從而表現出悲憫特征,而這份溫情和悲憫也因此一直貫穿于她的創作過程之中。另一方面,作為一名法學學者,艾瑪必然對現實有著高度的理性認知,而作家身份同樣要求她對世界這個最大的客體保持一定的敏感。法學追求客觀、價值和真理,這使得艾瑪對現存的世界秉持著強烈的反思傾向。溫情悲憫和反思批判都是艾瑪的自我表達,只是某些時候強烈的溫情略微掩蓋了艾瑪批判的力度。
綜合來看,從“涔水鎮”系列小說到《四季錄》,從鄉土世界到現實世界,從凝望故土到反思現實,艾瑪在創作上的發展是有目共睹的。她逐步擺脫了過去相對狹小的創作格局,將新的人生經驗和新的社會觀察融入創作之中,于是構成溫情悲憫和暴露批判的兩極。短篇小說集《浮生記》中,除了“涔水鎮”系列以外,同期她也創作了大量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作品,比如《在金角塆談起故鄉》《相書生》等,但這些作品在藝術上遜色于以《浮生記》為代表的“涔水鎮”系列小說,不過她的個體意識通過這些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得到初步折射,最終在《四季錄》里鮮明地彰顯出來。艾瑪兼具作家、大學教師、法學學者等多重身份,當她完成這些身份的高度合一,她的獨特性才真正地確立,所以她才不會成為鄉土書寫大軍中的一記水花,而是以自己獨特的藝術姿態和精神姿態,傲立于文壇。
對艾瑪這樣已經離開鄉土生活在城市的知識分子作家來說,如果繼續走鄉土書寫的創作路徑或許有些保守了,雖然可以駕輕就熟,但由于缺乏當下的鮮活素材,其鄉土書寫往往屬于過去,而并非現在。若想繼續延續這條路徑,必須吸取更多當下的經驗,積累更豐富的感性材料。鄉土的世界顯然無法完全包裹、承載艾瑪的創作思緒,實際上,特殊的多重身份使她已經超越了過去的鄉土視閾,開始將目光置于當下的社會。未來的創作,艾瑪還是應當尋找和堅持自己的特殊性,積極嘗試更加圓融地實現多重身份的真正合一,創作出集法學視野、理性關照、人文關懷和現實批判于一體的更多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