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西（三首）

紀開芹

[從阿勒泰到天山]

一千多里，駝隊、沙漠、天空

無邊無際的冬天……茫茫戈壁灘

我無法像它們，安靜地等待駝鈴經過

承受喧囂后

那份孤寂

冰渣子一樣切割大地

一個人除了牲口

什么都沒了

一個人除了小，什么都沒了

從阿勒泰深山到天山北部開闊地帶

家畜多于人類

風聲多于牧歌

這里是古老的哈薩克民族

用孤獨雕刻生命的地方

一千多里

風雪厚重，草木稀薄

馬群站立，駱駝回首

一座又一座沙梁

一片又一片空曠涌向眼底

冬天來了。寒冷穿過牲口

又穿過牧人

接著穿過大地，向阿勒泰深山卷去

羊群低頭吃草

一路上

風吹骨頭，發出空闊的回聲

[寂 寞]

大到能覆蓋整個草原，戈壁，烏倫古河

大到卷起漫長黑夜，太陽能燈光

大到籠罩貓和老鼠

哈文舊報紙，羊圈牛圈

大到喊一聲，那種空曠立即將耳膜震動

彈回低沉的余音

大到所有人只能摟緊自己

在其中做一只孤單的鳥

大到風來探尋一圈后，百無聊賴地離開

帶不走一絲氣息

大到方圓幾十公里唯一一個人

讓整片沙梁成為縫補的布匹

而他就是穿行其間的針腳

大到一棵梭梭柴用死亡來抗爭

它倒下的身子陷入亙古寂靜

他們掙不脫這種大，在龐大寂寞中

安靜地修補羊圈，繡花，背雪，喝茶

卷莫合煙，趕牛，縫氈子

站在沙梁上向遠處眺望

用自身的小

填滿戈壁灘遼闊的寂寞

每個人，每一種事物都是這片土地上

美好的點綴。寂寞因為有了他們

才大而不空

一個小小的腳印

都會給寂寞添上無窮遐想，生出翅膀

烏倫古河都會泛起浪花

只有我這個外人，在古老游牧民族的生活中

感受到憂傷

只有我，像一個騎士

用我的馬車，拉走堆積千尺深的寂寞

[墓 地]

墓地沉默

梭梭柴彎下身子摟著它

像老人

被風拉扯，牽引

落日下彌漫著憂傷和神秘

風在逡巡，經過用石塊圍成的庭院

——散落荒野的墓群

盤旋了幾圈，探尋哈薩克民族永恒的家

在收留輾轉遷徙的靈魂之后

是否更加安定而滿足

幾個被埋在這里的人

曾經在戈壁灘上

叱咤風云

像鷹制服天空一樣

他們制服沙漠

他們周圍有更多類似之物

比如駱駝、羊群、胡楊枝、梭梭柴

地老鼠。或者

一無所有

只能用寒冷與寒冷抗爭的高塔

風吹墓地時，沒有帶走什么

柴枝緊緊聚攏著，依偎著，提醒著

這里，長眠的人用一生走完牧場

靈魂的形狀

就是柴枝圍成的金字塔形狀

這是冬牧場墓地，生命戛然而止

一生的奔波終結了

他們把星月、風雨都搬運到這里

然后停下來

把方圓幾百里植物的根莖

都聚集在死亡之上，隆重而盛大

在荒野中心畫一個圓，安放容顏、骨肉

氣息和姓氏

安放生命回歸時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