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爭(zhēng)”還是“有爭(zhēng)”？
——《老子》異文考證

龔浩 華南師范大學(xué) 廣東廣州 510006

今本《老子》第八章有如下內(nèi)容：

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dòng)善時(shí)。

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

這段話的意思是：最善的人好像水一樣，水善于滋潤(rùn)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zhēng)，停留在眾人都不喜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最善的人，居處最善于選擇地方，心胸善于保持沉靜而深不可測(cè)，待人善于真誠(chéng)、友愛和無私，說話善于格守信用，為政善于精簡(jiǎn)處理，能把國(guó)家治理好，處事能夠善于發(fā)揮所長(zhǎng)，行動(dòng)善于把握時(shí)機(jī)。最善的人所作所為正因?yàn)橛胁粻?zhēng)的美德，所以沒有過失，也就沒有怨咎。

本文要論述的重點(diǎn)是“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的后三字。產(chǎn)生爭(zhēng)議的原因是帛書《老子》的出現(xiàn)。1973年，長(zhǎng)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五十多部失傳了兩千多年的帛書，其中在兩張制作在不同年代、形制不同的帛上分別抄有《德》和《道》這兩篇文章。學(xué)者們根據(jù)這兩部帛書成書年代的先后，將它們分別稱為帛書《老子》甲本和帛書《老子》乙本，統(tǒng)稱為帛書《老子》。其中，帛書第八章與傳世本出現(xiàn)巨大的差異（《郭店楚簡(jiǎn)》中的《老子》缺此篇，北大漢簡(jiǎn)《老子》真?zhèn)未嬉桑什讳洠瑢?duì)比如下：

甲本：上善治（似）水。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居眾之所惡，故幾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潚（淵），予善信，正（政）善治，事善能，蹱（動(dòng)）善時(shí)。夫唯不靜，故無尤。

乙本：上善如水。水善利萬物而有爭(zhēng)，居眾之所亞（惡），故幾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潚（淵），予善天，正（政）善治，事善能，動(dòng)善時(shí)。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

王弼本：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dòng)善時(shí)。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

如上，本文的所要探討的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們看到，在馬王堆帛書乙本中，第八章首句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有爭(zhēng)”，而在馬王堆帛書甲本和通行本《老子》（王弼本《老子》）中，此句分別作“上善治水，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和“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關(guān)于“有爭(zhēng)” “有靜”與“不爭(zhēng)”間的差異，一種說法認(rèn)為，帛書甲本中的“有靜”與乙本中的“有爭(zhēng)”均為誤寫，否則，文意與下文“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不合；另一種說法認(rèn)為，帛書甲本中的“水善利萬物而有靜”當(dāng)是《老子》原文，乙本中的“爭(zhēng)”字為“靜”字的同音假借字，因而乙本亦作“水善利萬物而有靜”，通行本中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或?yàn)楹笕怂摹?/p>

第一種說法認(rèn)為“水善利萬物而有爭(zhēng)”和“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均為誤寫，傳世本“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為正確。的確，從字面意思上來看，通行本中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與《老子》的整體思想更相吻合。但這種說法不得不面對(duì)幾個(gè)問題。首先，王堆帛書《老子》中雖多有脫字漏字及訛誤的情況，但兩本帛書《老子》出現(xiàn)同一處錯(cuò)誤，這種現(xiàn)象太少見，而且就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看，兩本《老子》并非同一來源，也不是同一時(shí)期抄寫。另外，從2009年初入藏北京大學(xué)的真?zhèn)紊写鏍?zhēng)議的西漢竹書《老子》看，此處也寫作“有爭(zhēng)”。其次，就字面意思而言，“有爭(zhēng)”和“不爭(zhēng)”完全相反，這么低級(jí)的錯(cuò)誤難以想象會(huì)同時(shí)出現(xiàn)在三個(gè)出土古本中。所以，認(rèn)為“水善利萬物而有爭(zhēng)”和“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均為誤寫，這種說法并不可靠。

第二種說法，帛書甲本中的“水善利萬物而有靜”當(dāng)是《老子》原文，乙本中的“爭(zhēng)”字為“靜”字的同音假借字。此觀點(diǎn)見于高明的《帛書老子校注》，“帛書用字不嚴(yán)，‘爭(zhēng)’字與‘靜’互假，甲本‘有靜’可讀作‘有爭(zhēng)’，乙本‘有爭(zhēng)’可同樣讀作‘有靜’。‘有’字有求取之義。”由于甲本《老子》要早于乙本，且《說文》：“靜，審也，從青，爭(zhēng)聲。”此種說法是有道理的。

但是若第一個(gè)“爭(zhēng)”字為“靜”字之假借，那么同理后文“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的“爭(zhēng)”字也得看成“靜”，因?yàn)榧热坏谝蛔謴牧思妆镜摹办o”字，而甲本后文也寫的是靜，這樣“夫唯不靜，故無尤”的意義就與上文“有靜”的邏輯不通了。所以后文的“夫唯不爭(zhēng)，故無尤”還是得從傳世本。本文認(rèn)為這里不存在前后文照應(yīng)的問題，本質(zhì)上兩處的“靜”和“爭(zhēng)”說的不是同一個(gè)東西。“水善利萬物而有靜”處的“有”并不是像高明所說的“求取”，而是通“又”，此種用法在古籍中常見。“水善利萬物而又靜”的意思就是“水常潤(rùn)澤萬物而又虛靜”，這與傳世本“水善于滋潤(rùn)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zhēng)”的意義相去甚遠(yuǎn)，但是這樣解釋就說得通了。

綜上所述，“水善利萬物而不爭(zhēng)”是傳世本的訛誤，筆者在參考出土文獻(xiàn)并作深入分析后，認(rèn)為原本《老子》的中此句面貌，應(yīng)是“水善利萬物而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