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瓊姿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65
提要早期潮汕方言古全濁上字讀陽上調,古濁去字讀陽去調。潮汕各地方言陽上、陽去的前變調大面積混同,導致非常用全濁上字和非常用濁去字竄調。由于濁去字遠多于全濁上字,非常用濁去字理應遠多于非常用全濁上字,不考慮其他因素,二者竄調概率相同,所以前者竄調的字數遠多于后者,使得陽上調中非常用字的比例逐漸提高,而陽去調反之,形成濁去字讀陽上和陽去兩種聲調文白對立的趨勢,在強大的文讀系統壓力之下,未竄調的非常用濁去字也逐漸被折合到陽上調,形成了潮汕方言“濁去文讀歸上”的獨特現象。這個音變的前提是陽上、陽去前變調的大面積混同,關鍵因素是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這個結論得到語言事實的佐證。
狹義的潮汕地區指廣東東部汕頭、潮州、揭陽三市及梅州豐順的南部和汕尾陸豐的東部,廣義的潮汕還包括汕尾市及其管轄區域。潮汕方言是閩南方言的一支,內部調類比較一致,大部分方言點是四聲各分陰陽的八調系統,如表1:
表1潮汕方言的四聲八調系統

調類中古來源調類中古來源陰平清平字陽平濁平字陰上清上字、次濁上字陽上全濁上字、極少數次濁上字,部分濁去字陰去清去字、少數濁去字陽去部分濁去字陰入清入字陽入濁入字
次濁上字文讀陰上和少數濁去字文讀陰去,是受官話影響的結果。另外各方言點都有或曾經有部分濁去字讀歸陽上的現象,如汕頭(林倫倫2001)、潮州(Cheng & Wang 1972)、揭陽(筆者母語)、潮陽(Wang & Lien 1993)、澄海(筆者調查)、達濠話(徐馥瓊2007)。“濁去歸上”的現象在早期方言材料中已有體現(Lim 1886),并且很早就引起學界的關注,Cheng & Wang(1972)、Wang & Lien(1993)、林倫倫(2001)、徐馥瓊(2007)等都做過相關研究,本文將以潮州府城(即湘橋)、汕頭市區和揭陽榕城的材料為主要語料,在以上論著的基礎上探討潮汕方言濁去讀歸陽上的原因。次濁上字大部分已經讀了陰上調,讀陽上調的很少,筆者統計了《方言調查字表》中約170個次濁上字,揭陽話讀陽上調的僅有“咬朗老里(1)本文分別用加單下劃線和雙下劃線的方法表示白讀和文讀,用下標“舊”表示舊讀音。注釋中用“~”代替被釋字。~外卵呂乃奶瓦網五癢蟻有雨遠”等十幾個,可以忽略不計,所以下文的討論范圍僅限于全濁上字和濁去字,不包括次濁上字。
2.1.1潮州府城話(2)《漢語方音字匯》沒有說明具體方言點,就材料來看是府城音,即湘橋音,是潮州代表方音。
我們統計了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漢語方音字匯》(2003)中321個古濁去字,(3)有多個音韻地位的,以字目下面列出的中古音為準。其中潮州府城話今讀陽去的有141個,(4)同一個字,如果文白讀同一聲調,算一個字;同時讀陽去和陽上的,算兩個字;既讀陽去(或陽上)又讀其他聲調的,算一個字。讀陽上的有161個,其中陽去、陽上兩讀的有27個。
1)陽去[11]
罵大~小下~山夏畫話射賀餓磨名詞座謝夜字寺飼治誓示視事事二鼻弊避地例利吏忌藝步度渡鍍露怒路住樹~林誤霧御~用稗敗賣代[to11]袋賴載滿~害礙艾~草外妹累勞~累連~類隊穗柜緯位未味魏胃帽鬧號~碼廟掉調~動尿料轎效豆痘漏壽候舊袖舊辦慢飯彈~藥難災~爛腐~汗岸面臉~面~粉殿宮~練煉賤健陷餡現縣驗艷硯段緞傳~記換萬院悶份陣任責~認韌閏問韻運上在~尚讓匠巷樣狀望夢縫~隙贈鄭剩病命定洞共用
2)陽上[35]
大~小下~山和應~臥借~口械自敝幣斃謎第膩厲勵麗隸荔痢視事忌系~統義異易容~利住御~用捕暮慕墓募助護互悟務慮濾具懼預譽遇寓裕喻邁大~夫耐奈賴艾~草壞背~誦被~迫備佩妹淚累勞~兌墜睡銳瑞潰崩~潰~膿會開~會~不~彗惠慧匯偽衛為因~暴粗~冒貌茂導盜鬧傲妙校學~耀驟授謬就右祐瓣叛漫幔曼蔓飯濫爛腐~殿宮~站暫岸便方~電墊~底健念羨雁諺亂患倦旋~風任責~愿恨遁論議~順潤孕浪藏寶~臟五~仗打~亮量諒恙上在~尚讓匠撞狀望旺孟姓鳳鄧姓盛興~命定令另凈硬弄~壞誦頌訟仲
3)兩讀
大~小下~山視事利忌住御~用賴艾~草妹累勞~鬧飯爛腐~岸殿宮~健任責~上在~尚讓匠狀望命定
2.1.2汕頭(市區)話
據林倫倫(2001),《方言調查字表》所收古濁去字中汕頭話今讀陽去的有147個,讀陽上的有194個。(5)另有29個字讀陰上。
1)陽去[11](部分)
大~細步路樹大~霧誤住~在學校賴誣~,倚~艾~草弊敝破~易~讀利支刀好~邵姓,~逸夫寺類帽戊壽舊岸田~汗~流汁滴飯食~賤殿宮~萬認閏縫一條~浪恬風靜~匠工~狀告~尚和~讓~你望有~,無~
2)陽上[35](大部分)
大~學臥和下藉捕慕暮墓募賂鷺悟互護慮濾助御譽預豫務住居~樹~立具懼遇寓喻裕耐賴抵~艾方興未~械邁幣斃第遞麗隸系佩妹昧潰會壞衛銳惠慧被~迫義易白居~備媚寐利鋒~痢自視嗣侍忌異睡瑞偽淚粹墜冒盜道傲貌鬧校署學~妙邵~武,地名耀茂陋宙授柩右憾濫暫鏨站車~念懷~任妗岸海~汗大~淋漓飯吃~雁羨膳餞~行健腱電奠佃墊殿~軍患宦倦愿恨吝遁鈍論順潤郡浪風~藏西~臟內~亮諒量匠三個臭皮~狀形~尚高~讓轉~望威~旺撞鄧孕行品~競凈盛佞弄鳳仲俸誦頌訟
2.1.3揭陽榕城話
不計生僻字,《方言調查字表》所收古濁去字中揭陽榕城話今讀陽去的有142個,讀陽上的有178個,其中陽去、陽上兩讀的有34個。
1)陽去[22]
大老~,鄉村里面有威望的老人家賀座夏春~謝[tsia22]姓氏謝[sia22]多~射步度渡鍍箸樹代年~袋載滿~害稗敗寨敝弊斃倒~誓[ua22]咒~,發誓誓[si22]逝焙隊畫話吠避~開豉鼻地示字寫~寺飼治事忌[ki22]~平安,當地一種風俗/[khi22]做~,在忌日祭祀穗一~墜柜號~數效召號~轎掉調音~豆候壽舊陷餡[ham22]~料餡[?22]餃~餡[ham22]~料汗辦賤羨健康~殿宮~佃~農現叛~亂段緞椴換傳水滸~飯食~縣陣份狀尚和~上天~讓相~巷贈病鄭定洞餓磨石~罵路行~露~水誤霧芋賴倚~,嫁禍礙艾~草賣例藝妹姐~累勞~外荔~果,荔枝利支刀過~吏累連~類位未味魏緯胃帽廟尿料漏~水餾~飯廖柚濫~用驗艷焰念數~,想念難患~爛糜~岸田~慢面臉~面~條練鏈硯院萬愿還~認悶問望盼~命好~夢
2)陽上[25]
大老~,兄弟姐妹排行最長者下~降藉~故捕互護助住樹具懼大~夫械敝幣斃槍~第系~統系連~佩潰~膿會開~會~不~壞惠慧被~迫避~開備自侍視字表字忌~諱睡瑞穗~城,廣州別稱墜暴盜導校學~校上~召號~邵就[tsu25]就[tsiu25]宙驟授柩憾暫站車~妗但綻莧便方~羨膳健~康腱電殿~軍奠墊叛背~患倦飯吃~恨鈍順郡藏西~臟內~匠狀尚和~上[tsi?25]~面上[sia25]~帝讓轉~撞鄧行品~競凈盛興~鳳仲臥暮慕墓募路拉撒~,圣經中人名賂鷺悟慮濾御~用御防~譽預豫務遇寓喻裕耐奈賴無~艾方興未~邁厲勵謎麗隸妹學生~,女學生昧累~死了衛銳荔~枝義易容~媚寐膩利鋒~痢~疾二第~異毅偽淚謂匯冒傲貌鬧熱~妙耀茂陋又右佑謬濫泛~殮念想~賃任責~爛燦~雁岸海~諺漫幔亂蔓旋~風愿還~論議~浪亮諒量數~望名~孟硬命~令另弄
3)兩讀
大老~樹敝斃荔利忌避字穗墜召號~召羨狀尚健殿叛飯上讓路賴艾妹累濫念爛岸愿望命
據我們考察的語料看,當代潮汕方言古濁去字今讀陽上的多于今讀陽去的,而且兩個聲調存在比較明顯的文白對立,以揭陽榕城話為例:


這種文白對立不是絕對的,有個別例外,例如“誓[si22]發~/誓[ua22]咒~、餡[ha22]~料/餡[?22]餃~”從韻母和詞匯環境看是文白異讀,聲調卻一樣;“累勞~/累~死了”都是書面用字,聲調卻不同;口語中會說“斃槍~”,不會說“斃倒~”,但是前者讀陽上,后者讀陽去。
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先秦漢語并無去聲,魏晉時期有部分上聲字和入聲字變為去聲字,林倫倫(2001)認為汕頭話“濁去歸上”現象“似乎可以”為該觀點提供佐證,汕頭話清聲母去聲字有四分之一以上讀上聲的事實“也為古去聲字與上聲字關系之密切提供了佐證”。如果汕頭話古去聲字今讀上聲反映了早期漢語上聲和去聲密切關系的話,古去聲字不分清濁都應有讀上聲調(包括陰上和陽上)的情況。考察汕頭話和其他潮汕方言,雖然有一定數量的清去字讀入上聲,但都是非常用字,而濁去字讀入陰上的不多,潮州話(Cheng & Wang 1972:182)和揭陽榕城話分別只有9個和20個,且基本都是非常用字。所以汕頭話“濁去歸上暠現象并不能佐證古漢語上、去聲的密切關系或古漢語上入聲轉為去聲的演變。古漢語上、去聲的關系與潮汕方言“濁去歸上”的現象沒有直接關系。對于潮汕方言的聲調系統而言,次濁上字文讀陰上調是后起的,濁去字文讀陽上顯然也不是存古現象,而是后起的音變結果。承認潮汕方言四聲曾經各按清濁分陰陽、濁去字不分文白都讀陽去,是討論濁去字文讀陽上的前提。
Cheng & Wang(1972)統計了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漢語方音字匯》(1962)的潮州話字音,發現中古濁聲母去聲字在潮州話中讀陽去和陽上的字數幾乎一樣,且這種聲調演變特點與聲母、韻母無關聯,是無語音條件的內部演變。但Ting(1979)指出事實上濁去字文讀陽上、白讀陽去,(6)Ting Pangxin(丁邦新).1979.A note on tone change in the ch’ao-chou dialect,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50.2:257-271.轉引自楊秀芳(1982:2)。這種現象其實是文白混雜的結果。本文第一部分的語料佐證了Ting(1979)潮州話濁去字文讀陽上、白讀陽去的觀點,但是這種現象不是簡單的文白混雜結果,詳見3.2的論證。
Wang & Lien(1993)研究了張盛裕(1979,1980)所載潮陽話的相關材料,認為潮州方言(就是本文所謂的“潮汕方言”)聲調的演變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語言接觸形成文讀聲調系統與白讀聲調系統的疊置,造成濁去字文讀陽上、白讀陽去,第二階段文白兩個層次在持久的互動中界限漸漸模糊掉,陽上調和陽去調雙向擴散,具體說,是由于陽上和陽去的連續變調合流并取代單字調導致陽上和陽去兩個調的逐漸合流。據此推論,未來陽上和陽去會合并為一個調,和廈門話一樣濁上歸去。我們不認同連讀變調取代本調導致潮陽話(或者潮州方言)陽上和陽去合流的觀點。潮陽話陽上和陽去前變調一致([33]),后變調都等同于陽去單字調([11]),假設連讀變調取代單字調,這兩個調類的本調都有可能被變調取代,但事實上只有陽去被取代,這是疑問一。潮州湘橋、汕頭市區、揭陽榕城和汕尾市區四個代表點方音的陽上、陽去二調的前后連讀變調與陽去單字調相同或者接近(見表2),而與陽上單字調相差甚遠。綜合全潮汕的情況,假設連讀調可能取代單字調,也只能造成陽上讀入陽去。而潮汕方言真實的情況與之相反,是陽去讀入陽上,這是疑問二。況且,潮汕各點方言絕大部分聲調都有連讀變調,如果有連讀變調取代本調的可能,那么其他的調類都會有類似的現象出現,但是平聲、上聲和入聲,都沒有相似的普遍現象,這是疑問三。綜合上述三個疑問,我們認為Wang & Lien(1993)的解釋不妥。
表2潮汕四市代表方言點的陽上、陽去調值和前后變調情況(7)表2和表3材料說明:A.潮州湘橋、汕頭市區、揭陽榕城、汕尾市區,分別是潮汕四市的代表方言點。除了谷饒、金浦和達濠陰去、陽上合并,為四聲七調;神泉陰去、陽平和陽去合并,為四聲六調,其余方言點均是四聲八調。B.材料中各點的連讀變調,除了潮陽(張),其余均單指二字組變調。C.潮汕方言中前變調為強制性,絕大多數前字會變調,而后變調為非強制性,有的變,有的不變。D.除注明出處的3個點,其余材料來自廣東省社科規劃項目“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

方言點陽上陽去陽上前變調陽去前變調陽上后變調陽去后變調潮州湘橋2521312122121汕頭市區253131313131揭陽榕城252221213131汕尾市區252133332222
徐馥瓊(2007)留意到大多數八調方言點中陽上和陽去的前后變調相同,認為因為“濁去歸上”以及陽上、陽去變調相同,使不常單用的陽去字讀音混淆。雖然徐馥瓊(2007)沒有就此提供詳細的材料或者論述“濁上文讀歸去”的成因,但是認為變調相同導致非常用陽去字讀音混淆的觀點很有啟發性。
如前所述,古濁去字潮汕方言今讀陽上和陽去明顯屬于文白對立。一般而言,南方方言文讀層來自共同語,但是文讀“濁去歸上”與共同語“濁上歸去”的演變方向相反,所以這個文讀層并非是共同語直接的疊加。“韶五型”客家方言也有“濁去歸上”的現象,其原因是古全濁上的文讀層與濁去合并之后再和清上合并為上聲調(莊初升2008),潮汕方言的“濁去歸上”當與“韶五型”客家方言無關。可見潮汕方言“濁去歸上”不是主要由接觸引發的音變,其演變動力首先來自方言本身。
3.2.1陽上、陽去兩個聲調前變調大面積混同
潮汕方言的聲調普遍有前變調,但是不同聲調的前變調一般是不同的,唯獨陽上、陽去兩個聲調前變調大面積混同,見下頁表3。
表3潮汕22個方言點的陽上、陽去的調值和前變調

編號方言點陽上陽去陽上前變調陽去前變調1潮州湘橋2521312122潮州(北) 〔8〕352121123潮州潮安文祠242121124潮州潮安鳳凰242221215潮州饒平黃岡253132326汕頭市區253131317汕頭潮陽(張)〔9〕3131133338汕頭潮陽棉城523331319汕頭潮陽谷饒5131212110汕頭潮陽海門4145443311汕頭潮陽金浦5121323212汕頭潮陽西臚21431222213汕頭達濠52332313114汕頭澄海澄城335212121215汕頭澄海澄城(林)〔10〕3511211116汕頭南澳后宅224332212117揭陽榕城2522212118揭陽惠來神泉2141333319揭陽普寧洪陽2522313120揭陽普寧里湖21522212121揭陽普寧流沙22442333322汕尾市區25213333〔8〕〔9〕〔10〕根據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1995:41),材料記錄的陽去前變調是12,“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的湘橋(即府城)材料則為212,這有可能是記音方式不同導致的。本文將其處理為潮州口音的一種,用小括號加“北”字以示區別,代表方音材料采用“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湘橋的材料。 根據張盛裕(1979,1980),簡稱“潮陽(張)”。根據林倫倫(1994),材料記錄的是澄海澄城鎮方音,與“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的材料不盡相同,本文處理為另一種不同的口音,簡稱“澄海(林)”。
〔8〕根據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1995:41),材料記錄的陽去前變調是12,“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的湘橋(即府城)材料則為212,這有可能是記音方式不同導致的。本文將其處理為潮州口音的一種,用小括號加“北”字以示區別,代表方音材料采用“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湘橋的材料。
〔9〕根據張盛裕(1979,1980),簡稱“潮陽(張)”。
〔10〕根據林倫倫(1994),材料記錄的是澄海澄城鎮方音,與“潮汕方言聲調語料庫”的材料不盡相同,本文處理為另一種不同的口音,簡稱“澄海(林)”。
從表3所比較的22個點的材料來看,陽上、陽去二調的前變調相似度很高,16個點相同;3個點比較接近,它們是海門44/33、澄城(林)21/11和澄城 21/212。只有湘橋31/212、潮州(北)21/12、文祠21/12三點相差較大。
可見潮汕方言陽上、陽去的前變調大面積處于混同的狀態,通常不能單獨成詞的非常用字折算回本調的時候容易竄調。例如汕頭市區,陽上、陽去前變調31,非常用字作為前字讀31的時候,發音人并不能肯定它的本調是陽上還是陽去,造成大量非常用濁去字讀入陽上調,這是“濁去歸上”的前提。潮汕方言的聲調雖然普遍有前變調,但是其他聲調的前變調之間一般相差較大,所以沒有出現由于前變調大面積混同而竄調的情況。
3.2.2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
前變調混同能引發非常用陽去字竄調,同樣能夠引發非常用全濁上字竄調而讀入陽去調,但實際上,全濁上字讀陽去的寥寥無幾:Cheng & Wang(1972)統計的潮州話材料中只有8個字;揭陽話也只有8個字,其中4個是陽上、陽去二讀皆可。這說明有其他因素左右了竄調的方向,我們認為這個因素就是濁去和全濁上的字數差。以《方言調查字表》為參考,濁去字有400個左右,全濁上160個字左右,前者遠多于后者,是后者的2.5倍。設全濁上和濁去的字數分別是z上、z去,非常用字比例分別為a上、a去,非常用字數為f上、f去,常用字數為c上、c去,已竄調的非常用字為y上、y去,未竄調的非常用字為x上、x去,陽上調和陽去調中非常用字和常用字的比例為l上、l去,不考慮其他因素的影響,非常用全濁上和非常用濁去字竄調率相等,設為b,則
函數1 f上=z上a上函數2 f去=z去a去
函數3 c上=z上-f上函數4 c去=z去-f去
函數5 y上=f上b 函數6 y去=f去b
函數7 x上=f上-y上函數8 x去=f去-y去
函數9 l上=(x上+y去)/c上函數10 l去=(x去+y上)/c去
=[b(f去-f上)+f上]/c上=[-b(f去-f上)+f去]/c去
當b=0時,
l上=f上/c上
l去=f去/c去
z上、z去、a上、a去基本不變,所以f上、f去、c上、c去也不變,b=0時l上和l去保持穩定,即沒有發生竄調的時候,陽上調和陽去調兩個調類中的非常用字和常用字的比例l上和l去保持不變。但是實際上,由于前變調大面積混同,b>0,l上、l去會隨b值波動,也就說當竄調開始的時候,l上、l去就開始變化了,我們要考察的是l上、l去的變化趨勢。
b是正數,所以(f去-f上)是正數還是負數關系到函數9和函數10是增函數還是減函數。以《方言調查字表》為參照,z去=2.5z上,所以
若f去-f上=0,則a上=2.5a去
若f去-f上<0,則a上>2.5a去
若f去-f上>0,則a上<2.5a去
顯然,全濁上的非常用字比例不可能等于或者高于濁去的非常用字比例的2.5倍,所以f去-f上>0,函數9是個增函數,l上隨b值上升而上升,f上-f去<0,函數10是個減函數, l去隨b值上升而下降,大致如圖1、圖2所示:

圖1 函數9的圖像 圖2 函數10的圖像
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連讀變調的混同程度只增不減,所以b值將越來越大,l上不斷上升,l去不斷下降,也就是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陽上調中非常用字的比例會越來越高,直到一個臨界點,(8)理論上說,陽上、陽去前變調混同引發的非常用全濁上字和非常用濁去字竄調的最大概率是0.5。而陽去調反之。陽上調成了專收非常用字的調類——一個文讀調,這給當地人一種印象——白讀陽去的字,文讀就讀陽上,這慢慢形成了濁去字兩種聲調的文白對立。潮汕方言有強大的文讀系統,一旦濁去字讀陽上和讀陽去的文白對立形成,未竄調的非常用濁去字就可以大量折合到陽上調了。非常用全濁上字按照自然音變的規律,也可能竄調到陽去調中,但是由于陽上和陽去的文白對立形成,所以竄調到陽去的非常用全濁上字也會跟著非常用濁去字被折算回去陽上調,而常用全濁上字本身不發生竄調,所以全濁上不分文白,都留在陽上調中。(9)未受官話影響的次濁上字因為相同的原因也讀陽上調。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是潮汕方言“濁去歸上”的關鍵因素。
綜上,陽上、陽去的前變調混同引起濁去字折回本調時竄調,由于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導致濁去字文讀陽上和白讀陽去的分化,這種文白對立形成之后,大量未竄調的非常用濁去字被折合到陽上調,最終形成了潮汕方言“濁去歸上”的獨特現象。
如果本文的觀點正確,潮汕方言陽去字竄調到陽上的數量是越來越多的。我們統計了1886年出版的潮州話教材《汕頭話讀本》(10)《汕頭話讀本》(A HANDBOOK OF THE SWATOW VERNACULAR),編者林雄成(Lim Hiongseng), 是一本“專為英人學習潮語,潮人學習英語”而編寫的教材,1886年在新加坡出版。讀本選用的是潮州府城話。原文漢字是繁體字,本文用簡體字轉寫;原文有不少異體字、訓讀字、別字,本文用圓括號附在簡體字后面,必要時也把原文例詞和注釋附上。中107個可讀陽去調的字,對照《漢語方音字匯》(第二版重排本,2003),其中聲調一致的字有76個,包括只讀陽去的“味地飼(養)二(弍/次/兩)字示伏雞~卵霧舊謝感~誓外廟尿轎未話帽磨名詞袋座餓敗載(儎)量詞害賣位豆(荳)痘候料步度渡路柚病罵様鼻面(麫)~包院辦(辨)柜縣慢(緩)練現萬面臉認閏份(分)運夢洞~~光,光光共巷用問傳古~緞(縀)夏樹大~號射縫(鈸)例也(亦)剩(存)”,陽去和陽上兩讀的“利命上大”以及陽去和陰去兩讀的“代掉(丟)”。聲調不一致的字有31個,共有9種情況,見表4:
表4《汕頭話讀本》和《漢語方音字匯》聲調不一致的例字

《汕頭話讀本》所載聲調《漢語方音字匯》 所載聲調字數例字陽去/陽上陽上1念(唸)陽去陽去/陽上12住居住累(勞)賴殿定飯健妹事視望鬧陽去陽上5愿撞蕩墜時鐘~護陽去/陰去陰去2肆素(道)陽去陰去2扮柄陽去/陰平陰平1思陽去陽去/陰去3露換漏陽去陽去/陰上4娶己韌(潤)汗陽去陽去/陽平1彈(打)
前3種情況的字數有18個,占聲調不一致的字數的58%,占全部統計字數的17%。我們不排除《汕頭話讀本》和《漢語方音字匯》有一些字音記錄不全的可能,不過還是能夠看出陽去字竄調到陽上的趨勢,這個統計結果驗證了我們前文的觀點。
音變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自然音變,另一種是接觸引發的音變。沒有語音條件的、由于和外部語言接觸而導致的音變屬于后者。文白異讀沒有語音條件,一般認為文白異讀屬于接觸引發的音變,文讀音來自強勢方言。聲調的文讀系統形成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對強勢方言調值的模擬,一種是對強勢方言調類的折合,潮汕方言“濁去文讀歸上”形成方式與上述兩種方式都有所不同。潮汕方言濁去字分化的動力首先來自方言內部。陽上和陽去兩個聲調的前變調大面積混同導致了非常用的全濁上字和濁去字竄調,不考慮其他因素,二者竄調概率相同。由于濁去字明顯多于全濁上字,非常用濁去字也明顯多于非常用全濁上字,所以前者竄調的字數遠多于后者,導致陽上調中非常用字的比例逐漸提高,而陽去調反之,形成濁去字讀陽上和陽去兩種聲調的文白對立。在這個音變過程中,陽上和陽去的前變調大面積混同是前提條件,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是關鍵因素,這兩個因素都屬于語言本身的因素,與語言接觸無關,該演變首先是自然音變。一般界定自然音變的標準是有語音條件,例如聲母條件、韻母條件、聲調條件等,是可以從音理上進行解釋的演變(潘悟云2010;王福堂2010)。潮汕方言“濁去文讀陽上”形成過程中有一個很關鍵的因素:濁去字明顯比全濁上字多。濁去和全濁上字數的懸殊使得它們竄調后陽上調與陽去調中非常用字比例有不同的變化方向,最終形成了文、白讀的分化。看來,考察自然音變也需要重視中古調類字數等非音理的因素。
潮汕方言有強大的文讀系統,在該系統的壓力之下,未竄調的非常用濁去字也被折合到陽上調,最終形成濁去字今讀陽上多于陽去且讀陽上和讀陽去文白對立的聲調格局。潮汕話文讀系統是語言接觸的產物。準確地說,潮汕方言“濁去文讀陽上”是語言內部矛盾首先引發的而后由文讀系統加速的一個音變,它是潮汕方言內部矛盾和語言接觸共同形成的結果。
Wang & Lien(1993)統計了不同聲母、韻母的陽上調和陽去調字,推斷出文讀層勢力強于白讀層的結論。徐宇航(2012:165-171)對次濁聲母上聲字的統計和我們前文對早期潮州話陽去字的統計,都顯示了文讀層越來越強的趨勢。文讀層的勢力不斷膨脹,最終會導致白讀層的濁去字也讀歸陽上調,陽上、陽去合并,調值為原陽上的調值,合并后的調類應該命名為陽去,即變成“濁上歸去”的類型。事實上,部分方言點如南澳云澳、海豐公平、陸豐東海等全濁上都已經歸了陽去(徐馥瓊2007)。我們預測,潮汕地區有陽上、陽去二調的方言點未來都可能形成“濁上歸陽去”的聲調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