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縫中找發現

李軍

〔摘 要〕祁劇《火種》所蘊含的信息量是豐富的，劇作家沒有義務在劇中一一解釋，觀眾沒有吃透歷史，絲毫不影響他們對劇情的理解，但對于表演者來說，沒有準確理解，沒有吃透歷史，就無從刻畫人物。出演《火種》對我來說，真切地體會到了文化素養對演員的重要性。

〔關鍵詞〕祁劇；火種；歐陽時運；戲曲表演

祁劇《火種》是一部極其獨特的戲。在現行的新創戲曲劇目中，不知是基于編劇的人物架構能力，還是有意為更多的演員提供表演機會，總之，十余個人物已成常態，加上無名無姓的龍套數十個，舞臺上煞是蔚為大觀。而《火種》，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有4個，這是比較少見的。另一個獨特點，在于顛覆了我們的認識，譬如我所扮演的歐陽時運，他是中國共產黨在湖南農村最早發展的黨員之一，這樣一個革命者，不僅沒有我們在別的作品中必定能見到的驚天動地的革命事跡，而且他帶領村民深冬下水圍出的湖田還被地主搶走，面對引路人王詩曼的被捕、就義，他也沒有做出驚人之舉，可謂是低入塵埃。如何認識這個戲？如何認識這個人物？術業有專攻，劇作家這樣寫，肯定有他的道理，但對于我們表演者來說，弄清這個道理是要下一番功夫的。書到用時方恨少，為了精準塑造這個角色，我對照劇本翻閱了大量史料才豁然開朗，原來書縫里還有文章。

一、發現歷史

初讀劇本時，我與很多觀眾、包括戲劇評論者一樣，差點鬧出笑話，認為劇本不符合歷史背景。1923年6月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確定建立國共合作革命統一戰線策略，到1924年1月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后，國共兩黨正式進入第一次合作期。按照我們慣常的認識，劇中歐陽笛漁帶王詩曼回鄉建黨，應該是一片祥和，大可不必讓王詩曼利用身份的陌生去冒充上海灘富家大小姐，向佃農宣講革命也不必以識字班為掩護，他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的說明來意，因為是國共合作，夏步云之流不敢無視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做出的決議，去破壞共產黨的基層組織建設，更不可能公開殺害共產黨員王詩曼。

帶著疑問，細讀這段歷史才發現，當時雖然是民國政府，但自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后，這個民國政府是北洋政府，1916年袁世凱死后，北洋系軍閥、西南軍閥、西北軍閥割據。從護國運動、護法運動需要借助西南軍閥可以看出，當時的國民黨力量比較薄弱。1924年6月16日，也就是金家堤支部成立的第二天，才有黃埔軍校，國民黨才逐漸發展自己的常規武裝。因此，歐陽笛漁、王詩曼在金家堤發展革命力量，國民黨是不能為他們撐腰、提供保障的，需要完全依靠自身的智慧去與軍閥的爪牙、土豪劣紳斗智斗勇。

此外，1924年的湖南，由軍閥趙恒惕把持。趙恒惕雖是同盟會員出身，參加過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并名義上擁護廣州軍政府，但軍閥割據的時代，他早將湖南視為自己的地盤。他一方面反對北洋政府而宣布湖南獨立，另一方面又不與南方的革命陣容為伍。因為地緣關系，湖南與廣州的革命大本營較近，而畏懼革命勢力，不得不口頭擁護，當后來北伐軍需要入湘作戰時，他可以直接撕破臉反對。由此可以想見，當時的湖南政治氛圍是令人窒息的，軍閥趙恒惕絕不容許共產黨來做基層組織建設。

明白這些史實，我們就不難理解，《火種》劇中王詩曼需要利用身份的陌生，冒充上海灘豪門大戶的千金與夏步云智斗，需要利用農民識字班做掩護，向佃農宣講革命、播撒火種，也不難理解夏步云在國共合作時期可以因為一本《共產黨宣言》而逮捕王詩曼，并公開殺害她，更能理解王詩曼被殺害后，新生的革命者因為當地革命力量的薄弱而敢怒不敢言，忍辱含悲。

這些史實雖然超出了歷史教科書的范圍，但還可以借助相關書籍去了解。而劇中還有一些歷史背景，是書本所不能直接提供的，需要我們從字縫里去發現。譬如，夏步云擺酒設宴為王詩曼送行不成后，認定她“八成是姓共”，而不懷疑她是同屬革命黨的國民黨，這需從國共兩黨的不同性質去理解，只有共產黨與地主作對、“替窮鬼說話”；再如，為什么劇中只字不提國共合作，王詩曼被捕、就義，已成一定氣候的國民黨未見以合作者的身份出現、營救？這同樣需要從字縫里去發現，國民黨是資產階級政黨，在蘭溪鎮、在金家堤，她是不可能有基層組織的，如果劇作家為迎合國共合作這個背景去設置，反倒違背歷史。

一花一世界。《火種》所蘊含的信息量是豐富的，劇作家沒有義務在劇中一一解釋，觀眾沒有吃透歷史，絲毫不影響他們對劇情的理解，但對于我們表演者來說，沒有準確理解，沒有吃透歷史，就無從刻畫人物。出演《火種》對我來說，真切地體會到了文化素養對演員的重要性。

二、發現人物

作為表演者，了解劇情發生的歷史背景，是為了更好地扮演人物。當然，要準確地刻畫人物，關鍵還是認識人物、理解人物。

我在《火種》中扮演的歐陽時運，是個有據可查的真實人物，相關史料記載，他還是繼歐陽笛漁之后金家堤支部的負責人。對于這樣的革命者，按慣常思維，我們首先想到的關鍵詞，是智勇雙全、高亢激越、視死如歸之類。但是，這樣的關鍵詞在《火種》劇本中找不到對應的橋段。這對演員塑造人物來說，無疑是有著相當難度的。如何解決？我首先想到的是翻閱相關史料。然而，其所在金家堤支部作為湖南農村第一個黨支部，都數十年藏在深閨人未知，還是近年來黨史研究工作者發現片言只語的記載才得以正名，更何況一個小小的支部負責人歐陽時運的相關記載。

一個史料不詳但真實存在的早期農村革命者，劇作家為什么要一改我們對革命者的慣常理解，將之設置得如此陌生？仔細揣摩劇本我們能發現，歐陽時運在金家堤佃農中，無疑是最具進步性的，面對夏步云聯合地主漲租，他能想到團結對抗、圍湖造田自救，可見他不同于逆來順受的普通佃農，有一定的智慧，他能團結、組織起金家堤佃農，足見其具有較強領導力。這與中國共產黨發展進步青年的理念以及歷史事實，是完美契合的；也與相關史料記載歐陽時運繼歐陽笛漁之后成為金家堤支部負責人，在情理上是暗合的，只有這樣的革命青年才能承擔起如此重任。

革命火種到來之前，歐陽時運是進步青年，但同時，他是混跡于佃農之間靠種租田度日的作田漢，與外面的世界是有隔閡的，自然有他思想的局限性，能力的局限性。夏步云與兩劣紳以舊地契圈走他們深冬下水新造的湖田時，他帶頭掄起鋤頭反抗；當夏步云的團丁架槍要挾時，他只能妥協，心有不甘而敢怒不敢言。佃農失望散盡后，他跪在湖堤上仰天長呼：“窮人的活路在哪里呀？”活脫脫一個失意的抗爭者形象，彷徨、苦悶。在當時的農村，沒有共產黨理念的指引，受盡欺負的窮苦人，反抗時沒有策略，面對強權強勢要么低頭，要么落草。因此，這樣的歐陽時運形象，反倒更符合歷史。

歐陽時運思想的局限性還體現在王詩曼冒充上海灘豪門大戶千金招工、需要他敲鑼吆喝時的膽怯。作為一個混跡于佃農間以租田度日的老實農民，盡管有一定智慧，但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可稱得上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看到王詩曼闊小姐派頭的打扮后，這才心里有了底，這是典型的農民性格。

一個進步的青年農民，接觸共產黨后，必然會有思想上的成熟。于是，我們能看到歐陽時運動作的逐步變化。夏步云夜訪識字班，憨厚的老佃農未意識到危險，還沉醉在對未來的憧憬，要繼續聽“蘇維埃”，歐陽時運能迅速做出反應，“你埃什么埃，你是挨餓挨怕了吧！”夏步云發現王詩曼以識字班為掩護宣講革命，指使團丁搜查時，面對持槍的團丁，歐陽時運已沒了此前的畏懼，而是率眾阻攔，繼而直接掄起板凳對抗。夏步云搜出《共產黨宣言》，要帶走王詩曼時，歐陽時運知道來硬的不行而來軟的，與夏步云講道理。王詩曼被捕后，歐陽時運帶領佃農前來聯名具保，個個手持農具，是有備而來，為了激起大家的斗志，歐陽時運已經知道運用策略，唱佃農的心聲，也是他們最關注的現實利益——“佃農苦啊佃農苦，世世代代受欺負，佃農死活無人顧，共產黨來了減地租”。金家堤支部秘密成立，歐陽時運已經是非常成熟的革命者，知道了運用暗號聯絡，知道預備方案供歐陽笛漁避險。

結 語

從書縫中找發現，通過相關史料的學習，包括對片言只語的合理分析，我吃透了《火種》的相關歷史背景，對人物有了準確的理解，表演時自然張弛有度，成功塑造進步青年農民歐陽時運一步步走向革命道路的獨特形象。我的努力也得觀眾和專家老師的肯定，在第六屆湖南藝術節上，我飾演歐陽時運一角獲得了“田漢表演獎”。

（責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