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股東協議作為一種有別于公司章程、股東會決議的公司自治機制,因其所特有的靈活性、隱秘性等優勢在我國公司治理實踐中得到了廣泛的適用。在內容上,股東協議往往具有合同與組織的雙重屬性,這意味著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必須在合同法與公司法的雙重視角中展開。在形式上,以是否直接關涉公司法中的組織性規則,可以將股東協議二分為以管理性權力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與以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之股東協議,并進而在類型化分析基礎上確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
關鍵詞:有限責任公司;意思自治;股東協議;效力認定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9-0125-06
自現代意義上的公司誕生以來,公司法的發展趨勢就是立法越加尊重股東的意思自治,即法律允許公司按照他們自己的意愿來安排自身事物、在公司制度的生成上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使權力,這賦予了股東在特定的約束下為了自己的利益設計屬于相應公司制度的權利。① 從一定程度上而言,章程自治已經成為現代公司法理論的核心理念。一般而言,公司自治通過章程自治予以表現,主要是體現了股東的自治權。就我國現行立法而言,200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在修改中加入了大量的“章程另有規定”或“全體股東另有約定”的條款,極大地拓展了《公司法》的自治空間。
雖然我國立法上沒有肯定“股東協議”這一概念,但是不論是從文義上還是從體系上而言,《公司法》都為股東協議預留了空間。而且,股東協議在有限責任公司之中的運用,具有公司章程(股東會決議)所不具有的優勢。遺憾的是,盡管股東協議的存在合法且確有必要,而且公司實踐中大有“協議替代治理”之勢,但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規則并無明確規定,同時國內關于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研究成果也較為困乏。這導致簽訂股東協議的當事人對如何締結股東協議、締結的股東協議是否有效和產生何種效力存在困惑,司法裁判者對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也存在觀念上的偏誤,一定程度上對公司的治理產生了負面影響。
一、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雙重屬性及對效力認定的影響
很顯然,如果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與普通的合同一樣,那么只需要借助《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的效力規則就能對其效力加以認定。但是如果其不僅僅具有契約性,則意味著必須在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中考慮公司的組織性特征,所以討論具體效力認定規則必須先對其屬性及影響展開討論。
1.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雙重屬性
對于股東協議具有合同屬性這一點,不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并不存在爭議。比如,《美國標準公司法》的官方評論明確將股東協議視為合同,其第7.31條有關股東表決權協議的分析中,官方評論即認為股東表決權協議的效力應當按照普通合同的方式進行認定,這也是英美法系國家的普遍認識。② 同樣,在大陸法系的合同理論中,“合同”與“協議”往往是并用的,兩者沒有被有意地加以區分。③ 對此,我國現行立法以及司法實務也均予以認可。同時,股東協議也具有組織屬性。我國并未如英美法系國家一般明確地通過立法確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組織屬性,然而,《公司法》仍然隱晦地肯定了股東協議的組織規則價值。一般而言,公司治理中的權力運行與重大事項決策問題都需要通過法定的組織程序進行,但是《公司法》針對有限責任公司創設了些許例外規則。根據第41條第1款規定可知,“全體股東另有約定”或者“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在某些情況下完全可以取代《公司法》中的有關組織規則。對此,有學者認為,有些決定不是在組織框架中作出的,但同樣具有組織功能上的效果,由全體成員通過合同規則形成的合意可以取代組織規則。④ 遺憾的是,股東協議的組織屬性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在對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過程中,更多地是以合同法的視角來認定股東協議的效力,對于因股東協議而引起的糾紛,法院常以“合同糾紛案”為案由對之加以歸類便是體現。⑤
雖然股東協議在法律性質上應被認定為一種合同,但是該協議的效力認定并不能完全采納合同效力認定的思路。因為,其一方面忽略了立法對股東協議組織性的肯定,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完全以合同的視角來認定股東協議效力將會發現,這種效力認定視角在諸多情況下會存在很多問題。例如,當兩個股東通過協議約定按照一定價格轉讓股權時,這種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認定原則上完全可以通過合同法的視角展開效力認定。但是,如果股東之間約定,例如,股東甲出資1萬元,取得公司10%的股權,公司成立后,公司再以貸款的形式將該1萬元出借給股東甲,那么該協議的效力認定便不能完全以合同法的視角展開。因為該協議的內容可能因違背了公司資本維持原則而被認定為無效。可見,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雖然要以合同法為基礎,但不能完全以合同的效力認定視角展開,還必須從公司法的視角對其進行必要的審視。
2.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雙重屬性對效力認定的影響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之所以不能完全以合同法的單一視角展開,正是因為股東協議在諸多場合具備了如公司章程、股東會決議一般的自治規范屬性,這意味著股東協議的意義已經不僅具有合同屬性,還具備了相當的組織屬性。股東協議雖然僅僅在股東之間具有約束力,但是由于關涉組織規范,股東協議事實上將對締約股東之外的第三人產生影響,意即具有涉他性。需要明確的是,股東協議具有的合同與組織的雙重屬性僅僅是我們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認識以及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路徑構建的起點。因為,正是由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具有雙重屬性的特征,所以股東協議并非是“純粹的”,合同屬性、組織屬性在股東協議中的比重也并非是一成不變的。為更為形象地描述其特質,可以借用光譜來理解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法律屬性的變化過程:在光譜的兩端分別標注為100%的合同屬性與0%的組織屬性、0%的合同屬性與100%的組織屬性的兩個極點,股東協議的屬性定位會因其內容不同而在兩個端點左右移動。當股東協議僅涉及到兩個股東之間的股權轉讓事宜時,股東協議則會停留在100%的合同屬性一端;當股東協議具有涉他屬性的時候,會逐漸滑向光譜的另一端;當股東協議對公司利潤分配作出約定時,股東協議的屬性可能停留在光譜的中間;當股東協議明確約定公司董事的人選、董事會的決議規則時,股東協議可能會無限地滑向100%組織屬性的一端(股東協議首先是一種合同的體現,股東協議不可能只具有完全的組織屬性)。這就需要在就股東協議展開效力認定之際,必須有意識地從合同屬性或組織屬性分別對其效力予以認定。
二、我國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效力認定規則的建構
由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在內容上具有極大的自由度,導致協議的類型亦是非常多樣,股東協議的組織屬性也因股東協議內容不同而程度不一,因此需要根據具體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內容采取不同的效力認定路徑。
1.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一般規則
股東協議雖然具有組織性規范之特征,惟就其本質而論,股東協議仍為合同行為,因此,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必然要接受合同法效力判斷規則的約束,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首先需要接受合同層面的效力認定。這意味著,《合同法》關于法律行為效力認定的判斷規則,如意思表示真實與否、意思表示內容是否合法、合同是否滿足形式要件以及第52條的效力認定規則同樣適用于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倘若股東協議在一般合同法層面存在效力瑕疵,那么在多數情形中,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則無需再從公司法視角進行二次認定。
第一,合同效力裁判規范的適用。作為一種合同行為,股東協議效力的認定首先需要從《合同法》與《民法總則》中有關法律行為效力裁判規范的角度展開。在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中,必須先認定股東協議是否存在《合同法》第52條、第54條規定的合同無效及可撤銷的法定情形。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都會首先從這一角度入手,對股東協議效力作出基礎性的評判,因此才會有裁判文書中的“股東協議系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因而有效”的表述。
第二,公司法強制性規范的適用。在對股東協議效力展開判斷之際,除了適用合同效力的一般判斷規則之外,還需要認定股東協議是否違反公司法中的強制性規范。根據可否由當事人的意思變更或拒絕適用為標準,法律規范可以分為強制性規范與任意性規范。在我國規范分類的語境中,強制性規范又可分為效力性強制規范與管理性強制規范,違反前者一般導致法律行為無效,違反后者則應受到法律制裁,但法律行為效力原則上不受影響。⑥ 在公司法領域中,可以提煉出在立法意旨上具有共通性的效力性強制規范。
第三,股東協議形式要件的考量。由于我國既有的立法并未明確股東協議的存在,因此現行立法也不可能規定股東協議是否需滿足特定形式要件,以及未滿足法定形式要件的后果。但是,無論是從公司法的相關規定、還是從股東協議性質以及比較法的角度出發,股東協議原則上應當需要具備一定的形式要件。根據我國《公司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登記管理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施行細則》的相關規定,公司章程于設立時必須辦理登記,其內容變更時也需要辦理登記或備案。即便股東協議無須在形式上遵守以上嚴格的規制,但至少股東協議也必須要滿足做成書面等基本形式。
第四,股東締約人數要件的參酌。股東協議是否為全體股東締約對其效力有基礎性的影響,一般而言,全體股東一致簽署的股東協議可以視為公司意志的體現,由于全體股東已經就協議內容達成一致同意,因此公司法中相關的組織規則存在的必要性并不明顯。是故,針對該類股東協議,在今后的效力認定中不宜以股東協議與公司法中的組織規則相抵觸為由而否定其效力。對于非全體股東簽訂的股東協議,無論是從公司本質還是我國公司實踐語境出發,均不能將該協議中的股東意志視為公司意志,進而也不能認為該協議對公司具有約束力。由于股東協議就其屬性而言具有合同屬性與組織屬性的雙重屬性,兩者屬性之比重因其內容而異,如果股東協議具有更多的合同屬性,那么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則與合同效力認定相似,即便該協議非由全體股東簽署,該協議效力依舊在協議當事人之間有效,對公司不具有約束力。
2. 以管理性權力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
所謂管理性權力,即指事關公司管理和控制的權力,主要指股東選任公司管理者,參與公司決議表決等方面的權力。⑦ 以管理性權力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是域內外實踐中最為常見的股東協議類型之一。因為多數股東在投資設立公司之后,并非單純地以股東身份參與公司,而是以股東和管理者的雙重身份參與到公司的所有事務當中。出于保護自己出資利益或者是以管理者的身份獲取報酬等目的,股東常常會在公司設立前后通過協議的方式約定公司管理人選、管理層議事規則等事項。由于這一大類的股東協議往往以變更公司法中相關的組織規則為內容,直接關乎公司人格的獨立性與公司利益,因此該類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必須更多地從組織規則的視角、也即公司法的視角來考察。
第一,以表決權規則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股東表決權的行使在公司治理中居于中心地位,圍繞著股東表決權行使而達成的股東協議自然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類型。如《公司法》第71條第4款與第42條但書所示,盡管立法者給予公司一定的自治空間,但《公司法》明確要求公司通過章程對該問題予以規定。問題在于股東通過協議而非章程變更《公司法》中組織規則的行為是否有效。盡管《公司法》并未明確承認股東協議,但是從公司實踐的實然角度出發,股東協議與公司章程在功能上互為補充,共同構成了我國公司自我治理的行為準則。就域內外經驗而言,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股東協議可以視為對公司章程的修改,對公司具有約束力。這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也得到了普遍的認同。比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就曾認為,如果公司長期遵守股東協議,那么該協議對公司也具有約束力⑧;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則就股東協議的效力直接確立了“只要股東間的協議體現了各股東的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法律、法規以及與公司章程相沖突,即應當與公司章程具備同樣的法律效力”⑨。故而,即便《公司法》并未承認股東協議的法律地位,但無論是從股東真實意思角度出發,抑或是就域內外普遍效力認定共識而言,均應認可股東通過協議變更該類組織規則適用的有效性。需要注意的是,應僅認可由全體股東訂立的股東協議的效力,部分股東之間達成的股東協議尚不能構成對《公司法》中相關組織規則的替代與變更。
第二,以管理人員選任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在公司治理實踐中,股東協議時常還會涉及公司主要管理者,如法定代表人、董事長、總經理等人員的選任內容,這在發起人協議與公司增資吸納新股東的協議中尤為常見。雖然法院通常都會認可該類協議的效力,但是嚴格而言,這種行為與我國《公司法》的有關公司管理人員選任的相關規定存在沖突。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的選任,《公司法》第44條規定:“董事會設董事長一人,可以設副董事長。董事長、副董事長的產生辦法由公司章程規定。”而《公司法》第109條第1款又規定,股份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與副董事長需要通過董事會選舉產生。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經理的選任,《公司法》第46條有關董事會職權的規則規定:董事會“決定聘任或者解聘公司經理及其事項。”股份有限公司與之相同。因此,如何面對這種與《公司法》規定相悖的股東協議值得研究。在“南通市恒祥置業與響水置業和友創公司濫用股東權利案”中,公司發起人便通過協議約定:“公司法定代表人由友創公司指派人員擔任,公司總經理由南通恒祥公司指派人員擔任。”對此,一審法院以“雙方作為公司大小股東分別享有法定代表人和總經理人選的提名權,這一約定并未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認定其有效。二審法院同樣認可了其效力。⑩ 除了上舉案例之外,我國實踐中出現的該類股東協議條款的效力均得到了法院的認可。
第三,以公司承包經營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公司承包經營協議本意是公司與承包人簽署的由承包人承擔公司的經營管理工作和經營風險,其他股東依約定收取相對固定的投資收益的商事合同。{11} 但在實踐中存在一種“極端”的例子,即部分股東主動放棄對公司管理的權利,將公司交由某個或某些股東管理,并就公司“承包”期間的債務關系作出事先約定。無論是在何種形式的公司中,股東的利益偏好各不相同,有的股東偏愛股權中的經濟利益,而有的股東則更重視對公司的控制權。{12} 正是由于股東偏好的不同催生了公司承包協議的發生。例如,在“王某某訴華某某、陳某某、張某某等承包經營合同糾紛案”中,涉案公司股東簽訂《承包協議書》,協議約定股東一致同意將公司經營權承包給華某等四名股東,在華某等股東承包期間盈虧全部由其享有和承擔,與王某無關,王某每年享有協議確定的承包金。該《承包協議書》效力得到了包括最高人民法院在內的各級法院的認可。{13} 就司法實務的情況來看,目前我國對于股東承包協議效力的認識存在較大的分歧。本文認為,隨著公司治理合伙化理論的發展,公司承包經營協議的效力也不能一概而論。
3. 以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
財產性權利是指作為投資者的股東的權利,常常和財產權利相結合,包括獲得股利分紅等權利。{14} 以股權中財產性權利為內容的股東協議的種類非常豐富,而且該類協議在域外法的效力認定中往往更易得到認可。
第一,以限制股權轉讓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由于實踐中關涉股權轉讓問題更多地是圍繞著以優先購買權等限制股權轉讓行為引起的糾紛,本文也主要針對以限制股權轉讓為內容的股東協議展開討論。由于股權轉讓事關股東之間的合作基礎與公司內部的權力結構,因此股東往往會在公司設立之際便通過公司章程明確股權轉讓的限制條款,而這也是為《公司法》所允許的。{15} 雖然股東可以通過章程對股權轉讓加以規定,但實踐中股東依然還是會選擇通過達成協議的方式對股權轉讓加以特別約定。
出于維護公司人合性、防止不受歡迎的人加入公司的實踐需求,我國《公司法》第71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的相關條款明確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行為的具體程序。簡單說,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只有在滿足半數以上股東同意對外轉讓以及其他股東不行使優先購買權時方才能對外轉讓股權。但在實踐中,仍有大量股東通過協議提高股東同意標準進而限制股權對外轉讓。在“李某某等與周某某等新增資本認購糾紛上訴案”中,涉案公司所有股東就股權轉讓事宜達成協議,協議約定:“股東轉讓或轉賣必須由全部股東對內部的股金和對外部的股金簽字認可后,才能實施。”這一約定顯然將《公司法》第71條第2款規定的“半數以上股東同意”原則變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原則,對股權轉讓提出了更為嚴格的限制。從股東優先購買之立法目的而言,其功能即在于限制股權的對外轉讓自由度。根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的規定,立法者顯然也允許公司就股權轉讓問題作出特別規定。{16} 因此,股東以協議方式對優先購買權規則進行變更之行為是符合立法宗旨的。另外,限制股權轉讓并非僅有優先購買權規則這一種法定途徑。
第二,以增資認股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公司在成長經營過程中多會經歷增加注冊資本、擴大經營規模的階段,為明確股東在增資擴股中的法律地位,協調股東在增資擴股后公司中的權利關系,股東通常會通過訂立股東協議的方式對增資擴股中的股權份額認購、股東之間的關系以及違約責任等問題事先予以約定。為此,股東通常會在增加注冊資本的啟動階段簽訂股東協議以明確各自權利義務關系。增資認股協議的首要內容自然是對各自股東增加注冊資本的認購資本數額與出資義務進行明確。根據《公司法》第34條之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增加注冊資本時,股東有權優先按照實繳的出資比例認繳出資,但是全體股東約定不按照出資比例優先認繳出資的除外。由此可見,對于公司增加注冊資本一事,我國立法者給予有限責任公司以較大的自治空間:在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增資的缺省性規則的同時,肯定全體股東可以通過約定而非章程的形式采用其他方式分配增資比例,這為股東通過增加注冊資本維持或者調整控制權結構提供了靈活的路徑。
明確股東各自認購新增注冊資本額度僅僅是該類協議內容的一個方面,由于公司增資時常會出現新股東加入等情形,因此,為督促各方履行就增資達成的協議安排,股東協議通常會對違約責任進行明確約定。一般而言,該類責任通常為《公司法》第28條規定的違約賠償責任,但實踐中不能排除股東就此問題另作約定,一旦該類條款涉及到《公司法》中的組織性規則,那么該類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則應趨向于嚴格。在“吳某甲、陳某某、吳某乙與羅某某股東出資糾紛”案中,當事人約定:“任一方未按約定期限和金額出(增)資的,即構成違約,超過規定的最后出(增)資期限三個月仍未足額出(增)資的,視同違約方放棄其在公司的一切權利,自動退出公司”。{17} 可見,以上協議內容事實上已經關涉到了《公司法》有關股東資格認定與公司法定資本制度等組織性規則,這意味著,即便是以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之股東協議也必須從公司法視角對其效力予以認定。
第三,以公司利潤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規則。由于股東各自利益偏好不同,因此股東在股利分配的態度上也因人而異。相較于公司的大股東而言,小股東更傾向于及時從公司中取得回報,因而其對股利分配具有更強的利益偏好。然而,由于股利分配與否由大股東決定,小股東常常無能為力,為更好地保護自身利益,小股東存在著事先約定股利分配方案的強烈動機。而且部分大股東也樂于與小股東簽訂該類協議,因為事先將股利分配明確可以打消小股東與潛在投資者的疑慮,從而吸引小股東參與公司投資。因此,無論這種需求是單方的還是雙方的,都會出現股東就公司利潤分配達成的股東協議。該類協議通常會對公司利潤分配的條件、分配方式作出明確的約定,從而避免后續經營中可能出現的爭執。在實踐中,關涉股利分配的股東協議常常與公司承包結合在一起。例如,股東通過協議約定:“蔡某某從2010年1月1日至2014年12月31日對公司進行全面承包,承包費每年250萬元,由蔡某某每年春節前支付給汪某某、齊某某,同時汪某某與齊某某承擔外接業務,并按照3%提成。”{18} 我國司法實務界對于該類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普遍持肯定態度,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略對該類股東協議效力認定的關注。這是因為,從目前來看,我國對該類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完全是建立在股東協議本身基礎上展開的,很少會從《公司法》的視角認定公司利潤分配、尤其是公司承包經營協議中有關股東責任與利潤分配規則條款的效力。{19}
對于公司利潤分配協議,我國《公司法》第37條、第99條明確規定利潤分配方案應當由股東會(大會)審議批準,因此,無論是從股東利益還是組織性規則之規定出發,以公司利潤分配為內容的股東協議必須由全體股東作出方才對公司與全體股東有拘束力。在認定該類協議時應首先判斷該類協議是否由全體股東簽署,如否,則直接否定其效力;如是,則進一步認定股東協議內容是否違反《公司法》的強制性規定以及是否存在其他導致一般法律行為效力瑕疵的情形并最終確定其效力。
三、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路徑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必須從其內容、締約股東數量、公司類型等多個維度加以認定。股東協議的內容對其效力認定視角的選擇具有重要影響。一般而言,如果股東協議關涉公司法中的管理性權力分配,即具有涉他性,如股東會表決規則,則該協議的效力認定應更多地從公司法層面展開;倘若股東協議更多地以股東之間的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即無關涉他性,如約定股利分配比重,則該類股東協議具有的合同屬性更為鮮明,其效力認定更多地倚重合同的一般效力判斷規則。從股東協議效力認定具有多維度因素的客觀現實出發,為更好地厘清并理順股東協議效力認定之思路,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應在股東協議類型化的基礎上展開。
第一,盡管股東協議應當從類型化的視角把握其效力,但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仍存在一般性的規則。首先,股東協議應當依據合同法效力判斷規則認定其效力。同時,《公司法》中的效力性規范也是股東協議效力判斷的一項重要因素。其次,要看股東協議是否為全體股東簽署。只有公司全體股東均為股東協議的締約主體時,股東協議方才能構成對組織性規則的替代。這并非意味著非由全體股東簽訂的股東協議皆無效力,只是該類協議不具有替代《公司法》組織性規則的效力。惟若該類協議不具有涉他性質,僅關涉個別股東間之利益,如部分股東就其股利分配達成的協議,該協議仍舊有效,只是對公司與其他股東不具有約束力。再次,需要考量股東協議形式要件。無論是從《公司法》的相關規定、還是從股東協議性質判斷,股東協議原則上應當具備書面形式要件。
第二,從股東協議類型化的層面而言,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協議效力的認定可以從如下維度展開:一是以管理性權力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應更多地從公司法視角認定其效力。該類股東協議通常具有涉他屬性,直接會對《公司法》中的組織性規則、表決權規則、管理人選任規則等予以修改適用,這表現出股東對公司治理規則的個性化需求。應當結合相關組織性規則的立法意旨、公司治理的實踐需求以及股東協議是否違反公共政策等角度考量,這需要從公司實踐的角度出發判斷股東協議是否與公司法的應然層面相契合。在此過程中,往往需要從現行《公司法》的立法政策取向以及《公司法》進化方向把握股東協議的效力。從當代全球公司法競爭以及比較法層面而言,只要該類股東協議由全體股東簽署,且不存在欺詐、損害第三人利益以及違反公共政策的情形,宜認定該類協議之效力。二是以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之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同時關涉公司法與合同法的效力認定視角。與以管理性權力分配為內容之股東協議不同,以財產性權利處分為內容之股東協議由于多關涉股東自益權且與公司法中的組織性規則關聯度較小,該類股東協議具有更強的合同屬性,因此其效力認定自然也具有較強的合同效力認定色彩,對于該類股東協議的效力認定,應更多地從契約自由等合同效力認定思路把握。
注釋:
① 參見蔡立東:《公司自治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
② See Melvin A. Eisenberg, Corporations and Other Business Organizations: Cases and Materials, Foundation Press, 2009, p.787.
③ 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④ 許德風:《組織規則的本質與界限—以成員合同與商事組織的關系為重點》,《法學研究》2011年第3期。
⑤ 參見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皖民四終字第00046號民事判決書;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魯商終字第184號民事判決書;甘肅省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甘01民終822號民事判決書;福建省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閩02民終958號民事判決書。
⑥ 參見王軼:《民法典的規范類型及其配置關系》,《清華法學》2014年第6期。
⑦ See James D. Cox, Thomas Lee Hazen, Cox & Hazen on Corporations: Including Unincoroporated Forms of Doing Business, Aspen Publisher, 2003, pp.718-719.
⑧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1)蘇商終字第0023號民事判決書。
⑨ 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3)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851號民事判決書。
⑩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1)蘇商終字第0023號民事判決書。
{11} 參見劉俊海:《新公司法框架下的公司承包經營問題研究》,《當代法學》2008年第3期。
{12} 參見汪青松、趙萬一:《股份公司內部權力配置的結構性變革——以股東“同質化”假定到“異質化”現實的演進為視角》,《現代法學》2011年第3期。
{13} 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民商終字第0200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申字第1434號裁定書。
{14} 參見鄧峰:《普通公司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362頁。
{15} 《公司法》第71條第4款規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
{16} 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粵高法民四終字第15號民事判決書。
{17} James D. Cox, Thomas L. Hazen, Treatise on the Law of Corporations § 14:3 Thomson West, Updated in 2017.
{18} 參見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蕪中民二初字第00463號民事判決書。
{19}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申字第1434號民事裁定書。
作者簡介:劉海東,吉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00。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