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冉(宿遷學院 文理學院,江蘇 宿遷 223800)
景觀一詞從地理學術語,逐漸轉變為文化術語、經濟學術語、社會學術語……這個清單還可以列得很長。景觀依托高新科學技術,已然成為構建各行各業、人民生活各個領域的內在“偽真實”和外在“偽象”。文學作品在當下全媒體空間中,越來越依賴于媒體,進行改編、傳播。作品的價值和收益建立在收視率、點擊率、節目視聽眾占有率、受眾分布、受眾接觸媒介兼容率等技術指標上,呈現出收視熱潮、購買熱潮、票房熱潮、某作家現象等人為構建的景觀。人們生活在各個學科、生活領域的景觀當中,當然也包括文學景觀。文學景觀使20世紀30年代媒體初生時期施拉姆提出的“皮下注射論”成為現實。受眾在信息傳播的過程中,更多以接受“注射”為主,缺少靜態深思后的雙向交流。戴維·貝羅的“雙向傳播論”在大多數情況下,尚停留在理論探索或淺層次實踐當中。文學與讀者的關系被分離為景觀關系,正如居伊·德波在專著《景觀社會》中提出:“景觀并非一個圖像集合(ensemble d'images),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社會關系,通過圖像的中介而建立的關系?!?/p>
江蘇文學作者、作品與讀者的關系也逃脫不了景觀的控制。一部作品在投放市場之前,需要通過媒體造就輿論氛圍。投放市場一段時間之后,若能與影視聯姻,便能廣而告之讀者,一躍而為某種收視熱潮或作者現象。為了更好地通過媒體構建景觀,甚至不少作家主動向影視靠攏,追求景觀化的敘事,以求從內在到外在更容易景觀化,或者說使內在、外在都成為景觀。反之,如果哪部作品無法形成景觀,比如被媒體封殺,久而久之,將逐漸淡出受眾的視野。
當江蘇文學時間邁入當代之后,空間進入全媒體之中,景觀化越來越顯著。從作品內在來看,空間敘事在江蘇文學作品中開始司空見慣,并且直接以影視化的形式呈現。從外在來看,文學依賴于媒體進行傳播。傳播媒體層級越高,則權威越大,受眾范圍越廣,越容易構建景觀。從受眾消費來看,購買行為越來越取決于景觀的影響。
當下,向影視靠攏無疑是生產景觀的捷徑。在各領域圖像化的過程中,影像似乎成就了真實的世界。鮑德里亞在繼承發展德波理論的基礎上曾言:“原始社會有面具,資產階級社會有鏡子,而我們有影像?!痹诘虏ǖ臅r代,媒體還處于起步階段,產生的社會影響也遠不如現在程度深、范圍廣。隨著媒介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美國學者凱爾納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之初相繼發表了系列理論著作,將德波的景觀直接生發成為大肆橫行的媒介景觀或奇觀。
在媒體奇觀中,豪華場面、體育比賽、政治事件、經濟生活都在景觀化,甚至奇觀化,當然也包括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文本。江蘇文學文本愈來愈注重空間敘事,人物塑造、主旨傳達、敘事結構等嫻熟運用空間思維和空間造型。以周梅森系列政治小說為例,人物、情節全部依靠對話推進,小說文本中存在大量的對話段落,相當于影視劇本中的對白。比如在《人間正道》中,以吳明雄和錢向輝的一段對話展現“是否深入改革”:
吳明雄說:“在不違背中央和省委有關方針政策的前提下,您讓我放開手腳干。我不要求您和省委表態支持,只要求您和省委在爭議問題沒有事實結論時,也不要急于表態反對?!?/p>
錢向輝點點頭說:“這要求不算高,我看可以接受,至少我個人是可以接受的。”
吳明雄說:“真出了問題,您和省委該怎么查處就怎么查處。我說過不計榮辱毀譽就能做到不計榮辱毀譽?!?/p>
周梅森以這段對話鮮明地塑造出了吳明雄這一銳意改革、敢于擔當的英雄形象,也推動了后續情節的進展。對比同名電視劇,此部分對白以一組正反打中近景鏡頭表現出來。與這個部分一樣,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對話都可以直接轉換成為正反打系列鏡頭。這樣的小說文本類似于影視劇本。
除了對話,通過反復突轉,小說也著意構建驚心動魄的場面奇觀和獎懲分明的政治景觀。比如《人民的名義》中,表面清正廉潔的趙德漢,卻在家中建筑著蔚為大觀的“現金墻”。而多位銀行工作人員專業點鈔手法、點鈔速度同樣讓人嘆為觀止。破案爭分奪秒、點鈔爭分奪秒、反腐會議爭分奪秒,小說中頻繁地運用平行蒙太奇實現場景的高頻率轉接。從主體要素(對話)、人物塑造到結構間架,周梅森的小說是向影視靠攏的成功實踐。
文學歷經手抄傳播、印刷傳播、電子傳播,直至影像傳播、網絡傳播,總需要借助一種或多種媒介,只有傳播到受眾,才可能產生文學價值。當下全媒體環境中,文學常常以圖文并茂的,甚至圖、文、聲并茂的景觀呈現,將文字、圖像、聲音三種符號系統巧妙地融合起來。融合的體現形式主要為配音文學、配樂文學、配圖文學、改編自文學的電影、電視劇,以及文學游戲、文學綜藝等。配音、配樂、配圖是媒體文學演繹的傳統方式,如電視散文、電視詩歌、中小學課本的配套課文音頻或視頻等。這些傳統方式構建力度不足,涉獵面較窄,影響力較小。
當文學與欣賞拉開距離,而與消費、娛樂緊密結合,成為以視覺為主導的大眾藝術時,受眾才真正地被調動起來,愿意主動接受這種精神景觀生成機制,愿意主動為這種精神景觀買單。從傳播形式上看,各種移動終端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iPad、手機、電話手表等可以隨時隨地接收信息,文字、圖像、視頻、聲音等各種信息可以瞬時傳播、即時接收。傳播的內容和形式都為景觀的盛行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部分江蘇作家主動擔任編劇或導演,將自己的小說改編為影視劇,如朱蘇進、周梅森等,尤其是周梅森,主動尋求小說的影視改編,與央視聯手打造了近十年來國內電視劇史的最高實時收視紀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成就了周梅森品牌。
另外,也有部分的江蘇文學作家刻意拉開與影視之間的距離,如蘇童、畢飛宇、葉兆言等,尤其是蘇童,前期一直踐行先鋒派創作。但是,在后續的創作中,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景觀生產機制的影響,回歸傳統的敘事模式,著力講故事。蘇童從《妻妾成群》開始,便著力于講故事,講好故事。這就為影視改編提供了可能。小說被改編為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獲得全國范圍的傳播和贊賞。此部分江蘇作家作品的改編以蘇州福納公司為主導,其出品的系列影視劇《紅粉》《新亂世佳人》《離婚指南》《風月· 惡之花》等,成就了南方作家派電影。目前,蘇童的小說《紙》《騎兵》正在被福納公司改編為電影《紙騎兵》。
小說之外,詩歌、散文、書信等其他文學體裁也相繼以景觀的形式在各大電視臺、網絡平臺上傳播,走上了文學綜藝化的傳播大道,廣受大眾的歡迎,掀起了多輪收視熱潮。如近兩年來,為大眾津津樂道的《朗讀者》《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將傳世佳作與朗讀者的個人經歷、情感體驗交融,真正做到了中國主流文化傳播的質感和溫度感。由此看來,人類的文學體驗已由媒體文化和消費社會共同生產的奇觀改造。改造甚至滋生了新的文學樣式,比如微博文學、網絡小說、文學游戲等,“將奇觀文化融入商業行為之中,徹底改變了影視、音樂、戲劇等文化領域的面貌,也創造出了網絡空間、多媒體、虛擬現實等嶄新的文化形式”。
媒介空前發展,傳播技術日新月異,文學景觀無處不在、此起彼伏。每天的每個時段都有景觀不間斷地共時轟炸,也許某位作家發布新書,也許某部改編電影或電視劇正式開機、殺青或上映,也許某位作家的研討會正在召開。無論是文學名家,還是名作都成為被媒體景觀制造和掌控的對象,被造就成為日常生活中諸神或神話符號。于是,受眾一會兒被某一景觀吸引,一會兒又被另一景觀轉移了注意力。
廣告、公關、促銷等各種商業行為早已浸潤文學領域,迫不及待地想給所有文學打上大眾文化的標簽。對待迅猛的文學傳播旋風,學者們褒貶霄壤?!吧眢w延伸”理論的創立者麥克盧漢長期醉心于“地球村”的便捷性、自由性。而德波則尖刻地批評道:“作為景觀的首位維護者,麥克盧漢似乎一度被認為是本世紀最當之無愧的傻瓜。”他時刻擔憂著景觀社會的大眾跌入這些優雅迷人的被裝飾過的景觀當中,無能為力、無處可逃,甚至迷失自我。
面對紛繁多樣的文學景觀,人們常常迷失于表象當中,把表象等同于真理。以小說改編為例,將蘇童、畢飛宇、趙本夫、葉兆言、范小青、黃蓓佳等作家的作品與改編后的影視作品相比較,文字文本和影視文本在人物塑造、情節架構、主旨意蘊等方面都存在較大的差異,有的甚至大相徑庭。從小說到電視劇,《紅粉》的主人公秋儀從留存歷史惰性的妓女搖身變成了通曉民族大義的真、善、美化身,從文學家的個人歷史想象的專屬載體變成了大眾文化主流價值的傳聲器。受眾在當下多樣化的景觀當中,更樂意接受快速便捷的快餐文化,以視覺為第一認知途徑,常常把影視劇當作小說原本,錯誤地理解原著的思想,或者根本不去思考作家、作品。
一旦占有信息、娛樂、打發時間等淺層次的欲望得到了景觀的滿足,大部分受眾便停止思考,長此以往,必定遠離深層思索,喪失了獲取真理的可能,連個人的喜好都在景觀的控制下消亡。德波曾明確指出:“在生活中,如果人們完全順從于景觀的統治,逐步遠離一切可能的切身體驗,并由此越來越難以找到個人的喜好,那么,這種生存狀態無可避免地就會造成對個性的抹殺?!边@種生存狀態停留于無差別地占有大量的表象信息,無差別地在娛樂中揮霍情感和時間,既把表象當成真理,又把滿足等同于生存。
江蘇文學空間的景觀化是一種非物質的貧乏,是原著中的人文批判主義精神與大眾解讀“分離”之后的異化。傳播媒介的作用被無限放大,以主流思想解讀之后的傳播內容和無孔不入的傳播形式,全方位地創造受眾的欲望,統一受眾的思想。如何實現“去景觀化”的突圍?德波主導的情境主義革命主要的策略為漂移、異軌和構境。究其實質為兩種途徑,一是,打破景觀的敘事流,強迫受眾思考自身存在及景觀本體。如德波拍攝的系列景觀電影,以與理論著作同名的《景觀社會》為代表,運用大量的聲畫斷裂、消音、影像拼接等方式,刻意打破電影景觀,造就停頓,引導受眾深入思索。二是,探索人們生存的真實欲望和狀態,重新建構精彩的生活瞬間。
對于江蘇文學而言,去景觀化同樣依靠兩條途徑:以全民閱讀打破日常生活中的景觀敘事流,探尋個人的思想,建立個人喜好;以深度影視改編引導大眾思維,讓大眾的思想向縱深發展,搭建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橋梁。前者通過潛心閱讀,個體對日常產生有意識的對抗,在景觀之內探求景觀之外的意義。后者通過媒介景觀本身的去日?;龑藗兺高^娛樂的表象,進行價值或意義層面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