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王家茶館

■陳 雄

一

王家茶館，是我家隔壁的隔壁。

那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家的房子可以用“家徒四壁”四字來形容，而這“壁”還各有特色，有的是土坯墻，有的是泥糊的麻桿墻。

一到春天，田野里紅花草開得如霞似火，油菜金燦燦的黃花鋪天蓋地時，土蜂就成群結(jié)隊地到我家來“做客”了。它們好像一生下來，就是為了在土墻上打洞似的。黃灰色小翅扇動空氣，嗡嗡嗡的響聲集聚起來，仿佛低低的雷鳴，人說話的聲音小了點，就完全被湮沒了。作為報復(fù)，我常把一個小口瓶子對準(zhǔn)墻上的小洞，土蜂往外一飛，就掉到瓶子里，出不來了。

祖母說，我們這個村子，原名紅廟街，一個繁華熱鬧的集市，后來衰敗了，街退化成了村，但保留了街的樣式。兩排房屋相對而建，中間的道路，仍然鋪著厚厚的青石板。

下雨天，我喜歡穿大人的木屐，像踩高蹺一樣，走在青石板上，聽木屐釘在石板上的“橐橐”聲，這聲音使我想起疾馳的馬蹄。

我問祖母，那個時候街上有馬嗎？祖母說：“當(dāng)然有啦!”

“有白馬嗎？”

想象集市上車水馬龍，突然從人群中飛出一匹白馬，馬蹄在石板上踢踏出“噠噠”的脆響，馬上的人詩意而威風(fēng)。

“有!各色的馬都有!”

祖母的眸子不再渾濁，宛若有星光流溢，她憶起了自己少女時光嗎？祖母的臉是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她是南京李氏望族之后，年輕時是位好看的大家閨秀無疑。

為什么會嫁給一窮二白的祖父？老一輩的人說，剛嫁過來時，陳家還算殷實，后來，祖父的兄長中出了個賭棍，將陳家的家底敗了。

年代久遠(yuǎn)，一切都成了謎。

遙想祖父祖母的卑微生計，我心里生出一片憐惜。

滿街都是做生意的，迎風(fēng)招展的幌子挑著“某某綢緞”“某某酒樓”“某某錢莊”的字樣，威武風(fēng)光，只有我家門口，可憐巴巴地伸出一小塊布幔，上書：陳家米行。

說是米行，其實就是舂米的小作坊。傳到祖父這一代，已有些年月了。他和祖母將顧客拿來的稻谷加工成大米，落下谷殼和碎米，加工費則全免。

而隔壁的蔣家是磨面的。

蔣家的當(dāng)家人，我小時候喊他“蔣家爹”，他身形頎長，雖然雙目失明，但聲如洪鐘。最后，他活了九十七歲，差不多是村里最長壽的人。

蔣家爹講1954 年江漢平原發(fā)洪水，他與家人走得匆忙，將一只驢子系在房子中間的杉木柱子上，等大水退去回來之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驢還活著，而那根杉木柱子，被它啃得一點不剩了。

蔣家的隔壁就是王家茶館了。

二

王家茶館的格局完全不同于我家與蔣家，顯出鶴立雞群的味道。

首先是占地面積大，大概有五間門棟的樣子。其次是構(gòu)造獨特，房頂四面勾起向上的檐角，幾只鐵鈴吊掛其上，有風(fēng)拂過，鈴音清脆悅耳，屋脊兩邊各蹲數(shù)只石頭小獸。

房子上下兩層，檁子、柱子、窗子、樓梯、地板全是杉木。大人們說，杉木不生蟲，材質(zhì)密實，只有大戶人家才會通盤使用。

所以，王家茶館沒有那些討厭的土蜂，連一只也沒有。

茶館里有天井，抬頭可見一方青天。下雨時，雨水就從天上落到地下的池子里，池子用整齊的青磚砌成方形，年深日久，青磚上都生出厚厚的青苔。

天井上空時有鳥群飛過，嘰嘰喳喳的麻雀，咕咕叫喚的鴿子，排成“人”字的雁陣。更多的時候，是聽到遙遠(yuǎn)天際傳來的“布谷布谷”的呼喚，那呼喚有時遠(yuǎn)在天邊，有時近在耳前，但我始終沒看到布谷鳥長什么樣。

無聊之際，我和小伙伴來這里看天、“猜鳥謎”，天空湛藍(lán)如洗，白云如絲如縷，接下來，會飛過什么鳥？是燕子，是斑鳩，還是野八哥……是一只還是一群？

憑什么王家的房子跟我家的房子差別這么大？

蔣家爹好講古。他說，王家祖上是開茶館的，富甲一方，但是呢，富不過三代，傳到王家爹這一代，就已經(jīng)敗了。

王家爹中等個子，臉黑，精瘦。冬天一大早就到路上拾牛糞，一件露出棉絮的舊襖，攔腰系根草繩，一點也不像公子哥。

據(jù)說他在某次運動中挨過批斗，還上交了整整一壇子銀元。

幸運的是茶館沒有充公，被他繼承下來。

王家茶館當(dāng)年的盛景，總是浮現(xiàn)在我年少的遐想里。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在茶館屋脊那幾只小獸上時，集市里人頭攢動，商販的各種吆喝聲慢慢叫醒了老街，而我年輕力壯的祖父，穿著一件破了幾個洞的汗衫，踩下百來斤的碓身，開始舂一天里的第一批米。

這時候的茶館里就開始熱鬧起來。不待日上三竿，三教九流的閑人匯聚于此，喝起了早茶。茶香、煙氣、橘子皮味在空中彌散，說話聲、嗑瓜子聲、啜茶的聲音混在一起。一位老者身邊圍了一圈人，老者故作深沉地說道：“你說怪不怪，他家這個祖墳是塊風(fēng)水寶地，何以見得？那棺材底下，竟然汪著一團(tuán)泉水，泉水里游著兩條筷子長的紅鯉魚!”

茶客們正在嘖嘖稱奇，茶館一角飛出驚堂木落案的聲響，霎時將所有的喧囂壓下來。一位長袍老者“刷”地?fù)]開折扇，道：“書接上回，話說薛仁貴被封為‘平遼王’，前來薛府道賀送禮的文武大臣自是絡(luò)繹不絕，有人卻送來一壇清水……”搭著條毛巾的伙計像魚一樣游弋在茶客中間，這時候也停下活計，支起了耳朵，而茶館的王老板捏著黑色煙槍，滿足地看著這一切，悠悠吐出一口煙……

三

我和小伙伴們每天都要跑到王家茶館玩。

王家爹有兩個孫子，一個叫大軍，一個叫小軍。大軍上到小學(xué)四年級就輟學(xué)了，小軍讀了三個一年級，每年都留級，簡單的三加二，都要扳著手指頭算半天。

我是穿著開襠褲和大軍、小軍一起長大的。王家茶館，則成了我童年的樂園。

茶館還在，只是不再賣茶，當(dāng)然也沒了茶客。在它的一樓，有一架石磨，村人要磨小麥、大米或黃豆，做饅頭、米粑或者豆皮，都可以來使用。

我和祖母有時到王家來磨米粉。

來的時候撒嬌，常要她背，她就唱：“背背砣，換酒喝，酒冷噠，換茶喝。茶冷噠，我不喝，還是要我的背背砣。”她裹了小腳，背上還多了我這個“背背砣”——一個幾十斤的肉團(tuán)，總是走得很慢。

五六歲的伢，最合適的工作，當(dāng)然是“喂磨眼”了。小小的手抓一把米，等磨眼轉(zhuǎn)到跟前來時，眼疾手快，一把米撒進(jìn)磨眼，細(xì)白的粉子由石磨掉到下面的簸箕上，像下了一圈小雪。

喂磨眼的工作很枯燥，后來，我非要學(xué)推磨。在祖母手里十分溫順的石磨，這時候變成了一頭小犟驢。我小小的身板根本駕不住它，它的慣性帶著我腳步踉蹌。祖母笑地露出一口缺牙，說：“伢兒，你別推了，我教你唱歌吧!”

我拍手叫“好呀，好呀”，她就慢慢唱道：三歲的伢，會推磨。推的粉子白不過，做的粑粑甜不過。爹爹吃了十三個，留兩個，給婆婆，婆婆吃了心的磨不過，半夜起來摸茶喝，門閂撞了后腦殼。

在茶館，我和伙伴們永遠(yuǎn)玩不厭的還是躲貓貓。

王家房子太大，簡直像個迷宮。加上每間房子都不上鎖，從一間房竄到另一間房，可以自由躲藏。當(dāng)小伙伴摸索到跟前來時，我的小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干脆把緊張轉(zhuǎn)換成一聲大吼，嚇對方一大跳，對方也大吼一聲壓驚：“抓住了!抓住了!”

上下兩層的房子差不多有十五六間，房子里有的堆著農(nóng)具，有的堆著谷草，有的堆著棉花。我們在木地板上、樓梯上奔跑追逐，興奮的喊叫聲，伴著咚咚咚震耳的腳步聲，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噪音。

蔣家爹喜歡吃豆皮，有一回他摸到茶樓里來磨黃豆，聽到我們在茶樓里亂跑，就說像是在“跑兵荒”。他說，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東洋鬼子（日本人）端著刺刀進(jìn)了紅廟街，王家茶館里的人，也沒誰像我們這樣驚慌地跑過。

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大軍、小軍的父親和伯伯從未發(fā)過火，比如嫌我們吵了他們，或者弄亂了他們的家。

小軍剛滿周歲時，小軍的母親尋了短見。她不過是和公公王老爹拌了一下嘴，一時想不開，就喝1059（一種農(nóng)藥）。

而小軍的伯伯偉德，好像不怎么喜歡種地，也不做其他營生。我經(jīng)常在冬天看到他搬一只板凳，坐在茶館門口曬太陽。

所以，我小時候在那里瘋玩，一直覺得那里好像缺少點什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yīng)該就是一種溫馨柔軟的女人氣息。

母親則給我下了一道禁令，到王家茶館怎么玩都可以，但有一條，絕對不能玩火。

母親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子，到處堆著稻草、棉花，發(fā)了火可不是好玩的。

但我和伙伴們還是犯了禁，趁大人們不在，在天井旁點一盞煤油燈，烤起了知了。

大軍用筷子夾住知了，剛放到火苗上，知了的翅膀就燒著了，隨后，“呯”的一聲，知了的肚子就鼓脹起來，流出來似油非油的東西。不一會，空中就彌漫起一種奇異的香味。

馬國的父親是中醫(yī)，他搬出父親的權(quán)威，說知了是一味中藥，吃了大補。

他端詳、品鑒了一番手掌上烤熟的知了，十分斯文地一一肢解，肉多的地方慢慢丟進(jìn)嘴里，嘴巴“吧嗒”幾下，夸張地叫道：“真好吃，真香啊!”

小軍急了，他手里的知了還未全熟，就迫不及待丟入口中，因為太燙，他歪牙咧嘴，面目猙獰。

我們問他：“好吃不？”

他冒出一句：“如果加點鹽，會更好!”

為了不顯膽小，我裝模作樣地吃了一只，說實話，一點都不好吃，只記住了一股焦糊味。

四

我們特別癡迷一種博彩游戲。把硬幣往墻上的青磚一撞，看誰撞得遠(yuǎn)，誰就有資格撿起硬幣，往那些撞的近的硬幣投過去，張開拇指與中指一量，如果達(dá)到一拃，就可以將別人的硬幣收入囊中。

那次，我將一枚伍分硬幣對準(zhǔn)茶館院墻上一塊成色極好的青磚，鉚足勁撞去。“崩”，硬幣像一粒子彈朝后迅疾飛去。

我追著硬幣奔跑。硬幣被撞飛約莫十米開外，落到地上時，我失聲驚呼，不遠(yuǎn)處就是一個露天糞坑。硬幣蹦跶兩下，進(jìn)了糞坑。

伙伴們一個勁地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我則急赤白臉，焦灼而無奈，但我瞥了一下糞坑，便喜出望外。糞坑竟然是干的!硬幣正躺在糞坑一角，熠熠閃光。

那時候，五分錢可以買一斤鹽，買十顆糖，買一本連環(huán)畫。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跳下糞坑時，猛然發(fā)現(xiàn)糞坑當(dāng)中有兩條綠色小蛇!它們好似那枚硬幣的守護(hù)者，正昂著頭向我吐著信子。

又是馬國，很在行地說，這是兩條“青蛇標(biāo)”，又叫“竹葉青”，平常在地面跑得飛快，人是很難追到的，看它三角形的腦袋，就知道有毒。這種蛇可以用來泡酒，他當(dāng)中醫(yī)的父親曾說。

我半信半疑，馬國繼續(xù)嚇唬我：“要是不信，你就跳到糞坑里試試，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很不解：“這兩條蛇也怪了，為什么會一起掉糞坑呢!”

另一個伙伴叫迎慶，說：“有什么奇怪的，它們肯定在談戀愛，正在親熱，不曉得前面有個陷阱，就一下子掉進(jìn)去，爬不出來了嘛!”

他的話引來大家一陣哄笑。

大軍分析道：“不急，不急，蛇吃老鼠，這糞坑里沒有老鼠，過不了幾天，它們就會餓死，到時，你再來撈不遲!”

小軍湊到我跟前說：“干脆我?guī)湍惆阉鼈冊宜浪懔?”

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塊石頭，往兩條蛇身上砸去，不偏不倚，兩個蛇頭被石頭砸了個稀爛。

我下到糞坑，拾起伍分硬幣。望了一眼還在冒著熱氣的蛇身，心里突然生出一念。我找小軍要了根樹枝，將兩條死蛇從坑里挑上來，徑直向家中走去。

馬國以為我心懷愧疚要“超度”它們，迎慶則認(rèn)為我想吃蛇肉，提醒我煮蛇肉時，千萬別讓鍋里落了屋梁上的灰。

我不答話，找出母親補衣服用的剪刀，給兩條小蛇做了解剖實驗，小心地挑出兩枚綠瑩瑩的蛇膽，放在盛了清水的碗里。

因為，我記得語文老師說過，說吃了蛇膽的人視力特別好，一生都不會近視。

但看著那兩枚橢圓形綠色蛇膽，我猶豫起來。

伙伴們都翹首以待。

我一咬牙，一仰脖子，兩枚蛇膽，滑溜溜涼嗖嗖順著喉嚨下了肚。

伙伴們都鼓掌叫好起來。

馬國的祖父是紅廟老街出名的拳師，馬國從小跟著祖父習(xí)武，會個三招兩式，而且特別喜歡看些武俠書。他表情神秘地說：“這兩條蛇，一公一母，肯定是夫妻，它們的膽，進(jìn)了你的肚子，怕是要兩兩結(jié)合，煉化成精，到時，你說不定可以獲得什么神力!”

我頓時覺察剛才還平靜的小腹驀地升騰起一股熱意，好像那兩只蛇膽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反應(yīng)，自己有可能獲得來自兩條小蛇的神秘異能了。

然而，迎慶的一席話，又使我害怕起來。

他說：“我爸也吞過蛇膽，不過呢，他用白酒泡了三天，才敢吞下，因為蛇膽上都帶寄生蟲，要用白酒消毒后才能吞!”

一剎那，我又感到那蛇膽上的寄生蟲，在我肚子里飛快地成長，一下子就復(fù)原成那兩條綠色的小蛇，在我體內(nèi)交相纏繞。我突然感覺肚子一陣絞痛。

大軍驚呼道：“你的臉像紙一樣白!我去喊你姆媽回來!”

母親正在田里割谷，丟下農(nóng)活，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問明緣由，先是斥罵我一頓，說我造下孽債，讓小軍殺了生，并且將蛇拿回屋，因為“蛇”與“折財”的“折”同音，不吉利。

“去，去，去!都是你們這些鬼打架鬧的!”她大手一揮，像驅(qū)趕麻雀一樣，把小伙伴們都攆走了。

“你聽他們瞎說，其實，你肚子根本不疼，心理作用!”她當(dāng)過幾年小學(xué)老師，“心理作用”這個詞我是第一次聽說。

她把手按到我的肚子上，語氣溫柔起來：“疼不疼？”

我搖搖頭。

“這就對了，其實，你根本沒疼過!”

五

大軍、小軍成人之后，在村人眼里，王家茶館就顯得落伍了。

因為它周邊原先那些低矮的土坯房，早就拔地而起，換成了一間間方正的樓房。

水泥、玻璃、不銹鋼窗戶，這些新材料，標(biāo)志著另一個時代的來臨。但這些樓房，骨子里夾著一種小氣和土氣，它們千篇一律，連磁磚的色彩也幾乎一模一樣。

大軍這時說了一門親事，女方的要求，嫁過來可以，得住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房。

大軍的父親載德拿出所有積蓄，包括變賣了王家爹偷偷留下的十幾枚銀洋，推倒了老茶館。那時，我在外地讀書。可以想見，那些巨大的杉木柱子相繼被推倒在地，發(fā)出“嘭嘭”的沉悶響聲，濺起灰塵的濃霧，我的童年時代也堙沒其中，無跡可尋了。

村人說，在拆二樓的房間夾板時，出了一個駭人的狀況。一條黃黑相間的大蛇，突然竄出，足有一米多長。有人隨手抄了一把鐵鍬，想將大蛇截為兩段。

載德急忙阻止，說這是一條“家蛇”，他不止一次看它逮過老鼠呢!

于是，那條大蛇得以從容地游走。

有迷信的村人，說這蛇以后還會回來，說不定會化成一條龍，王家后人要出大人物啦!

那些好聞的芬芳的杉木都去了哪？

載德倒是沒浪費，他請了木匠，用拆下來的上好杉木，為大軍打了床和衣柜，以備結(jié)婚之用。

長大后，我在鎮(zhèn)上一所學(xué)校當(dāng)了孩子王，糊口而已，但看大軍的眼神，有些躲閃的意思。或許他把我當(dāng)作公家人了，覺得我們已不在一個層次，就主動疏遠(yuǎn)了我。

大軍的弟弟小軍對我沒隔膜。

每次逢年過節(jié)，小軍都會到我家串門。我遞一支煙給他，他就坐下不走了，跟我說這說那。

但是小軍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前年，在市里的醫(yī)院遇到過他一次，他剛從醫(yī)院取了腿上的鋼板，走路還不利索。他騎摩托來城里做建筑小工，半路上被一輛卡車撞了，肋骨斷了三根，小腿粉碎性骨折。

已是初冬，寒風(fēng)中的小軍仍然穿著一件迷彩服顏色的舊單衣，顴骨高聳，面容憔悴，而他老婆，上著一件白色舊羽絨，下套一條面料起球的黑裙子，不著邊際地問我這問我那。后來，她突然拿出一部手機(jī)，要加我微信。

不久，母親清理我不穿的舊衣，翻出幾件半新的毛衣和西裝，問我：“這些衣服，你不會穿了吧，我拿回去，給小軍穿怎樣？”

我找出一件還能穿的黑昵子大衣，遞給她：“把這件大衣也帶給小軍吧!”

她倒是舍不得了：“這件衣服，你當(dāng)時買的時候，不是花了幾千嗎？留著自己穿吧。”

我輕描淡寫地說：“過時了，不想再穿。”

春節(jié)，我再回家，就又看見了小軍，站在昔日的王家茶館舊址前，與那些衣錦還鄉(xiāng)的村人打著招呼。

有人開了寶馬回來，有人騎著摩托回來，有人衣錦還鄉(xiāng)，有人錦衣夜行。

小軍做過幾年洗車工，別的沒學(xué)會，對車的牌子倒是熟記于心。我從一輛車?yán)锍鰜恚仁呛舫鑫业拿郑茉谛械貑枺骸澳氵@輛大眾，大概是十二萬多一點吧!”

我點點頭，遞一根“黃鶴樓”給他。他接住煙，問：“這是四十元一包的吧，聽說還有一百元一包的？”我沒答話，正準(zhǔn)備給他點火時，發(fā)現(xiàn)他正穿著我那件黑昵子大衣。

說實話，這件昵子大衣穿在他身上，比我合身。他也肯定知道這件衣服是我的，但是他眼光純凈之極，沒有絲毫尷尬或者自卑的成分。倒是我莫名覺得有些羞愧，只看了一眼這件大衣，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將目光飛移到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