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廢斯人,90 后,湖北羅田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2018 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山東文學》《長江文藝》《鹿鳴》《都市》等刊物。
我抬頭望著西邊的天空,云翳紅遍,黃昏欲晚,一望無垠的草原張開饕餮巨口緩緩吞下諾大的日盤。一個月以前,一級戰備命令已經下達到軍區,直到師長訓完了話,我才知道自己即將趕赴前線戰場,我和戰友先乘坐火車,再轉搭汽車,一路上大家沉默不語,你望一眼我,我望一眼你,似乎這些熟悉的面孔需要再重新記憶一遍,最后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雙眼,像是睡著了一樣,我猜應該沒有人會睡著,他們會跟我一樣,趁著間隙,思念一番人、物、事。時間如同風一樣在耳邊來回蕩漾,即便是一分一秒,也會將行程變得漫長無邊,一點點侵蝕著我,不得不承認,我莫名有一些緊張了,又想知道前線是什么狀況,又不想知道那么多,這種緊張隨著路途的顛簸,越來越濃烈,我緊握著拳頭。柴油味不斷地從車板的縫隙鉆了出來,許多戰友都吐了。等我實在忍不住,要吐的時候,車子剛好到達終點,眼前呈現的正是這幅黃昏日落之景。我是在南方長大的,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仿佛太陽就落在跟前。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觸摸抬頭。手還沒有伸到一半就被負責接兵的老兵拉了下來。我狐疑地看著他。他一本正經地說著,小心燙手。我聽了之后,點頭說,是啊,太陽應該挺燙的。他噗嗤大笑,拍著我的肩膀說,一看就知道是南方的兵娃子,每年都有幾個,跟你一模一樣的神情。見他笑得熱烈,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一個月天天操練、站崗,和在軍區里的生活沒什么兩樣,只是每天沒有實彈打槍訓練。我站完崗,會繞一條小路回到營地,那兒有一個小山包上,坐在山包上,剛好可以望到半空中的巨大日盤被如何吞下。老兵告訴我日盤的下方就是國境線,對面是蘇聯,豎起密密麻麻的槍桿子,老毛子都躲在草叢里;我搖頭,肯定不會只有槍桿子,至少還有坦克吧,說不定還有戰斗機。老兵分了我一根煙,其實我是不抽煙的,但是這幾次,我也學將煙屁股塞進嘴里,將煙圈一枚枚吐出,心緒逐漸安定下來。良久,我對他說,《人民日報》又發表了社論,看樣子這次戰爭避免不了。他抽煙,吐煙少,像是吃飯一樣將煙氣含在嘴里咀嚼品嘗一番,再囫圇地吞進肚子。他瞟了我一眼說,新兵蛋子,怕了?我不好意思地搖頭。他忽地笑了。我發現他豁了牙,聲音好似從牙洞里傳出來,他說第一次上戰場肯定會慌張,子彈都不長眼,怕,我們都怕,怕也要往前沖。他還有話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等日盤被吞噬到一半的時候,我躺在山坡上,四肢盡量舒展開來,我想以我的身體為度量尺,圈住更多的土地,我忽然感覺草原雖然很大,這個時候也變得很小。一只不知名的鳥掠過血紅的天空,仿佛有許許多多的人像我一樣趴著,他們趴在天空,而我趴在地上。我仔細辨認天空中那群人的容貌,太模糊了,可能是一群陌生人,完全認不出誰是誰,其中有一個人也在仰望著我,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天空的云彩詭譎多變,人面變成了槍支,又變成了奔跑的狐貍,我才發現這一個多月來一直沒有下雨,我也一個多月沒有給阿強寫信,其實我連一封信都沒給他寫過。
阿強是我的同鄉,他從小膽小內向,他爹為了磨煉他,把他送進部隊。他跟我同一年入伍,我們都被分到了警衛部隊,雖然我們不在同一個連隊,但是在軍區經常能見到。他個子矮,長得瘦小,剛進部隊的時候,特別喜歡哭鼻子。十公里越野跑,他跑了一半,跑不動,邊跑邊哭。指導員見他跑得晃晃蕩蕩的模樣,讓他原地休息。他犟著非要跑完,最后汗水、眼淚、口水曬干成一層厚厚的汗漬,他把臉一抹,放在嘴里舔了一口,作鹽味,然后躺在了終點線,不停地喘息。連隊里有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鼻涕蟲”,他倒無所謂,別人這么喊他,他也自在地答應。我就不干了,他是家里的獨子,他離家的時候,我答應他爹在外要照應著他,為此我還到他的連隊找人干了一架,他們人多,架是打輸了,我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還被罰去幫他們打掃一個月的豬圈。我去打掃豬圈,阿強也跟著去。他歉意地對我說,鼻涕蟲就鼻涕蟲,只是一個綽號,別人這么叫,他覺得沒什么。我氣得把掃帚往地上一摔,鼻涕蟲又不是好話,你怎么這么樂意聽,能不能爭氣一點。他嚇得不做聲,在一旁奮力地鏟豬屎,頓時到處臭得要死,連那頭老豬婆也受不了,沖過去用鼻子拱他出去。我看著他那樣子,既恨又無可奈何。
那夜,我們在軍部集合,準備出發前往內蒙,看著攢動的人頭,我內心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忐忑,忽然聽見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正是阿強興顛顛地跑過來。他把我拉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幾個雞蛋塞進我的懷里,讓我在路上吃。我推辭說吃不下。他直接把雞蛋塞進我背包里,還從兜里掏了一袋子饅頭塞了進去。雞蛋還是熱的,應該是剛煮好的。他小聲地對我說,他的連隊也要開赴前線,昨天下的命令,大概過兩天就要出發,是去越南作戰,我們兩個都是去前線,你在東邊,我在北邊,我們扯平了。說完了,他臉上洋溢著笑容。“你也去前線”,這句話我問了他三遍。他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特別強調自己是主動申請去前線的。我忽的不知道說什么。集合的哨聲響起了,我想起越南那邊是熱帶氣候,經常下雨。于是我就跟阿強約定,兩人無論誰只要碰到下雨天,就給對方寫信,誰沒做到,誰就是龜兒子。他立馬答應,然后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云朵做的狐貍雀躍地奔跑,追隨即將全部沉沒的日盤,從艷麗的紅色褪化成暗沉的灰色。我斜過眼,只見明暗之間,野草在瘋長,它像是積蓄著一股野蠻的力量,鉆進我的手指縫,鉆進我的褲腿,鉆進我的口中,把我的身軀團團包裹,又從我身體里長了出來,我好像與大地融為了一體。我繃緊的身軀重新放松下來,任野草長吧,把我徹徹底底淹沒。我在想,假如明天是一個雨天,是該給阿強寫一封信了,信中肯定要好好侃侃這輪奇妙的太陽,他沒見過,或許想來見見。
太陽落到離我最近的時候,光芒已經散去,一股暖意傳遞到全身。我睡著了,再睜開眼,發現圖雅坐在我的身邊。我們連隊的官兵分散到附近牧民家中居住,圖雅是我借宿的牧民家的女兒,還在上小學。這小山坡也是圖雅分享給我的秘密基地。圖雅頭上戴著草根編的花環,她手里還拿著一個,我知道那個是她給我編的。圖雅見我醒了說道,他們讓我來找你,但不是你說的那個情況。
我摘下軍帽,戴在圖雅頭上,從她手里接過花環。她說的緊急情況,是集合哨子,我們約定用情況來替代那些與戰爭有關的詞語。我摸著她的頭說,他們知道我在哪兒,你怎么不叫醒我。
圖雅說,你太累了,睡得像我家的羔羊一樣,我阿爸說狼把羔羊叼走了,羔羊還打著呼嚕。
我笑了起來,所以我是狼,還是羔羊。我裝出狼露出獠牙的樣子,追著她跑,她笑得扭曲著身子。我們倆一前一后往蒙古包的方向跑。她比我厲害,我跑累了,她的勁還使不完。她走過來牽著我的手,憂郁地說,我明天可能見不到你了。
那后天見,我說。
后天也見不了,她說。
那大后天見,我說。
圖雅沒有說話,我低下頭,發現她小聲地抽泣。我蹲下來,幫她擦干眼淚,疑慮地望著她。她說,阿爸明天要把她和弟弟送到呼和浩特的姑媽家,可能要住上一段時間,等那個情況過去了,她才會回來。
我安慰她說,呼和浩特挺好的,可以吃到冰糖葫蘆、烤羊肉串,還有好多好吃的。
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我說,等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嗎?
我說,肯定在的,我在這兒等你回家。
真的?
真的!我確定地點頭。圖雅這才露出笑容,說太好了。她忽然記起一件事,趕緊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遞給我,說是老兵讓她帶給我的,我一看信封,竟是阿強寄來的,心情立馬就激動了起來。我咬開信封,快速瀏覽完信,得知越南那邊的戰爭已經打起來了,戰場上打得挺激烈的,還好阿強一切平安,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圖雅好似感受到了我的心情,她問我是好事嗎?我說,目前來看是很多糟糕的事當中唯一的一件好事。她也高興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哼著歌兒。圖雅說,她今天新學了幾個漢字,她一個個字念給我聽。之前她寫的漢字像雞爪耙地,一個字總是要占幾個格子。我手把手教她一筆一畫地寫,她逐漸地掌握了要領。字雖然還有些歪扭,至少字號小了不少,能安進練習冊上的格子里,看起來也愈發的工整。我讓她每日練習寫一百個漢字,她一直在堅持,不管寫到多晚,她都會完成任務。瞧著她乖巧懂事,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我和圖雅將太陽的余暉一步一步踩進大地里,天色暗沉,羊圈伸出一只只羊頭,迎接著我們歸來,羊圈的另一邊就是牧民的蒙古包。圖雅拉著我的手說她去呼和浩特,把字練好了之后,可不可以也給我寫信。我說,當然可以,而且一定給她回信。她笑著應諾,說話要算數哦!就在這時,背后消失的太陽,發生了一聲巨響。
自從進入這片山林,雨就沒停過,而且下雨前沒有半絲征兆,它完全隨心所欲,想什么時候下,雨就落下來了。這里天氣悶熱潮濕,衣服是一會兒濕,一會兒干,鞋子則一直是濕的。我一滑溜摔在地上,因為腳打滑用不上力,半天爬不起來。胖子一只手就把我從泥巴里提了起來,故意問我是不是發現敵人了。我沒理他,繼續前行。他往我手里偷偷塞了一個雞蛋,老成地說,鼻涕蟲,要哭趕緊哭,等會兒你可哭不出來。我來連隊的第一天,他給我取了一個“鼻涕蟲”的綽號,為這事,我同鄉還打了他一頓。我捏碎雞蛋,用小拇指小心地剝掉蛋殼,一口塞進嘴里。不吃白不吃。胖子最愛吃雞蛋,這剝雞蛋的方法還是他教給我的,他剝一個熟雞蛋只需三秒,更讓我佩服的是他總可以搞到雞蛋,衣服兜里塞得都是,無論是野戰訓練,還是宿營休息,他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一個雞蛋,他那一身的肥肉特定是吃雞蛋吃的。
過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山丘,氣氛驟然變得壓抑又緊張,雨也下得更急了,一股夾雜著彈藥的血腥味迎面撲來,我第一反應是進入了戰場。大家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轉過彎,只見山丘背面的樹底下架起一大排帳篷,透過縫隙可以看到里面裝滿了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醫護人員緊繃著神經,在病床前來回忙碌,即便我們圍攏過去,他們都沒有抬頭瞅我們一眼。我悄悄挪步到后頭,想瞅一眼傷員的傷情。胖子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把拉過我說,鼻涕蟲,別看了,小心嚇得哭鼻子。我甩掉他的手,沒有去看,不是怕被嚇到,而是會覺得難受。那一刻我感覺不到下雨,感覺不到濕,感覺不到干,似乎人的知覺也隨著轟隆的炮火聲而消失。
當天,我們夜宿在離帳篷不遠處,時不時能聽到一聲慘烈的叫喊聲,胖子說那是麻醉藥失效了,他們肯定會再打一針麻醉。過了一會兒,叫喊聲消失了,夜又陷入死寂。我想到了遠在中蘇邊境的同鄉,不知道他那邊的情況如何,如果真打起來的話,面對蘇聯的坦克,他當然是不怕的,但是肯定會吃虧。我從背包里掏出紙和筆,說好的每逢雨天就要寫信,我才不想當龜兒子。
胖子見我拿出了紙,湊了過來,找我討要。撕紙畫是他的拿手絕活,也不曉得他從哪里學的,撕個馬,撕個鳥什么的有模有樣。我拒絕了他,仗不知道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要跟同鄉寫多少封信,紙總歸是精貴的,隨便撕掉了挺可惜的,就舍不得給他。胖子有些不爽,罵我不僅是鼻涕蟲,還是小氣鬼。他沖到外頭摘了幾片樹葉回來,一邊撕樹葉,一邊小聲地哼著歌,他唱歌從不記歌詞,都是臨時瞎編的,曲調也唱走了樣,誰都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光自己在那兒圖一樂。
我的信還沒寫兩句,胖子已經用樹葉撕出一只狐貍。他拿著狐貍在我眼前晃,問我是不是特別像小白。我拿在手里仔細打量,真的有些像小白。小白是一只白狐貍。我剛到連隊的時候,總怕任務完不成,眼睛一眨,淚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其實我真的不是想哭,我認為這是一種眼疾,于是找到了衛生員求診。她說可能是沙眼,給我開了幾瓶眼藥,卻始終沒見好。他們說我是鼻涕蟲,愛哭鼻子,我也懶得去反駁。在部隊當兵總會有個綽號的,比起哈狗子、貓腥子,我這還算好的。那天,連隊大院不知從哪兒鉆進來一只白狐貍,長得俊美不說,還特別機靈,在房梁上竄來跳去,大家追追跑跑也沒有將其抓住,反而它坐在高處,發出尖銳的聲音,像是玩弄嘲笑我們,我們也拿它沒辦法。第二天,下了早操,胖子神秘兮兮地端出了一個紙盒子,掀開一條縫一看,那只白狐貍失去了昨日的雄姿,畏縮在角落里,可憐巴巴地探著外頭。我們問胖子怎么抓住它的。胖子揚起頭說,這是秘密。我們愈發好奇,他堅決閉口不答。我問怎么處理它。胖子不容置疑地說,廢話,這么好的東西,難得碰上一次,肯定是吃了,好補補身體。他一再強調,狐貍是他抓的,他要得到一整塊胸前肉。
吃狐貍!我一聽就嚇到了,在我老家,狐貍是有九條命的仙物,如果遇到死狐貍,還得磕三個頭,再好生掩埋。他居然要把狐貍拿來燉了。也難怪胖子是廣州人,什么都敢吃。有人提出異議,說狐貍肉有騷味。胖子顯得很有經驗,顯然不是第一次吃,他告訴大家怎樣剔除腺體,才沒有騷味。大家熱烈地討論著如何吃狐貍。紙盒子里的狐貍似乎察覺到了,開始不安地撓著紙箱。狐貍是有靈性的,發現了我正看著它,那一瞬間,它流露出不可思議的信任,一改之前的焦慮,反而端正地坐著,非常恬靜地盯著我,不卑不亢,好似預料到我一定會出手。
是的,我救了那只狐貍。既沒靠說理,說理是說不通的;也沒靠體力,反正打架我是打不過他們,我就厚著臉皮哭,扯著嗓子哭。他們回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這一次,“鼻涕蟲”的名號為我贏得了一個特權——我得到了白狐貍,但是我高興不起來,這件事變成了一個笑料在連隊里傳了許久。他們還給那只狐貍取名為小白。
我把樹葉撕的狐貍還給胖子。他沒接。他說,你拿著吧,你的小白送給你。他湊到我的耳邊,耳語道,我們私下都說,當時狐貍是不是變成了一位美女,誘惑了你,所以才救它。我瞥了他一眼,見他一臉認真樣子,忽的笑了出來,說道,可惜它不去誘惑你呀,只不過這種笑話能不能別講,不好笑。胖子哼了一聲,說他非要講。他說,總歸你是好的,你救了狐貍一命,它會來報恩,替你挨槍子。不一會兒,胖子又用樹葉撕了一只狐貍,握在手里,看得出了神,嘴里喃喃自語,狐貍有九條命,人要有九條命就好了。
天下起了雨,晚上的雨比白天涼多了,帳篷有限,大家有意識地擠到了一起,身體互相依偎,暖和些許。胖子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個雞蛋,自顧地吃了起來,挺香的。我吞了一口涎水,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一座陌生的森林在我眼前旋轉,我像是一只迷路的狐貍,不停地奔跑,樹的枝丫打在身上,那不是一種疼的感覺,而是一種想要尋找什么,卻怎么也尋找不到,終究我也不知道要尋找什么。
雨越下越大,我睜開眼,挪了挪腳。信只寫了一個開頭,紙都打濕了,墨跡也浸開了,我有些心疼。等雨停的時候,指導員驟然出現,所有睡的、沒睡的猛然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他。他繃著老臉嚴肅地說,命令已經下達了,執行吧!
大家有序地行動了起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該死的雨,下下下下……到底有沒有個停。他說了很多個“下”。
那日,我實在忍不住,又獨自前往小山坡去看草原的日落。還沒走近,遠遠就看到幾只公羊占領了我的位子,它們也出神地望著日盤,仿佛也被這瑰麗的景象吸引,我想它們應該是單純的虔誠。羊是圖雅家的,放羊的是圖雅的阿爸,以前是圖雅放羊。老兵說,他家的羊總往這里跑,攔也攔不住,大概是這邊的草要肥一些。我笑著說,這塊地方是圖雅的秘密基地,羊特定是想圖雅。老兵聽到圖雅的名字,嘆了一口氣說,他也想圖雅。
對于圖雅的事,我始終是愧疚的。我牽著圖雅回家,誰都沒想到一只野兔絆到了邊境線上的地雷,并將其引爆了,激起的石塊砸到了圖雅的頭部,她臥倒在地,血流不止,嘴里還叫了一聲我。我嚇得丟了魂,飛快地跑回營地,不管三七二十一,開來軍車將其送到了醫院。戰友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一邊逐級報告,吹響警戒號,一邊全副武裝,開了幾臺軍車跟在后面……
后來,連隊的戰友笑話我,說我差點挑起了戰爭。緊張的氛圍,也因為這個笑話而松馳了下來。而我沒有打報告、擅作主張,連隊給我一個記大過的處分,調換到了后勤的崗位。這個處分我心服口服。我有幾次走在路上,無端無故地看到圖雅瞪著大眼睛,她問我某個漢字怎么寫,當我正告訴她答案的時候,她捂住了耳朵,這幻境真實得讓我無法自容。自那之后,我就沒有來過小山坡了。老兵說,圖雅現在的情況慢慢轉好,他也放心了。我慚愧地說,這都是我的錯。老兵搖頭,說圖雅是明事理的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還年輕,真的很年輕。
年輕!在我這個年齡,我能琢磨到許多事,唯一想不到的就是年輕。我走上小山坡,想要奪回我的最佳瞭望位,于是悄悄靠近那幾只公羊,趁其不備,小心地推揉它們。公羊似乎對我的心思了然于胸,蹄子像釘子一樣扎在土里,任我動手,它巋然不動,我搞走了一只公羊,又有另一個公羊來頂替。等我搞煩了,它們反過了輪流將我往坡下趕。我完全放棄了那個位置,走過去挨著老兵坐,回過頭,那幾只公羊一個模子,撇著唇,發出吱吱的笑。
老兵見我垂頭喪氣,笑著說,別看它是羊,萬物有靈!老兵掐斷一根草,用手指挼碎,經驗地說,今年少雨水,草原可能會有旱情。他指著遠處的山峰,有一處高高壘起的敖包上,幡經裊裊。老兵說那里住著神靈,保佑著草原風調雨順,牧草肥美。近來牧民也發現了旱情,整日虔誠地抄寫經書,清早給神靈送過去,然后焚香膜拜。他們是告訴神靈草原發生了什么,其實神靈早就知曉草原的情況。我也學老兵掐斷一根草,將草含在了嘴里。我又想起了阿強,來草原這么久,一場雨都沒有下,按照我和阿強的約定,只有遇上下雨,我才能給他寫信。我一封信都沒給他寫過,我想他定會擔心我,但是既然是約定的事情,肯定得按著約定來做。我認定了命令與諾言就是軍人的天職。所以天晴的時候,我總在腦子想著給他寫信的內容,就等著一個下雨天,揮筆寫就。
而我已經有些時候沒有收到阿強的信,他那邊一直沒有下雨嗎?或者是……不,一定是沒有下雨。隨著等待的時間無限期地拉長,我變得格外敏感,每日清晨蹲在墻角,等待通訊兵將報紙送到營地,第一時間去翻閱,查看越南戰場的報道,幾乎每一篇都是好消息,可以說捷報連連,我們軍隊不僅收回了失地,還打到了越南的領土上,這是一件高興的事,可是我笑不起,我沒有找到絲毫有關阿強的消息,雖然我知道報紙上是不可能有他的名字,他只是一個士兵。
而我就像著了魔一樣。
以前在軍區,阿強每次找我,我首先帶他去食堂吃飯,讓師傅多給他打些肉。師傅每次都很給面子。肉打了滿滿一碗。他嘟囔了一句,他們連隊也養了豬,然后沒多說,大口吃肉。其實我知道,他不太愛吃肉。他也知道,他來,我肯定會招呼他,除了肉,我也拿不出別的東西招呼。他無論如何都要領我的心意,唯有吃肉。他找我無非是想家了,找我說說家鄉話,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聊東扯西的。
吃完飯,我們會爬屋頂。師部禮堂雖然看起來高不可攀,但是我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斜坡,可以輕易地翻上禮堂的頂部。我們就趁著四下沒人的時候,爬上屋頂。從屋頂上可以看見很遠的一座山,其實那山不高,我們老家在山區,高峰陡峭,那在我們老家只能稱呼為丘。阿強家的自留林地可是三座連起來的大山,走幾日都走不出去,說出來,當地人要嚇一跳。阿強告訴我,那座山是家鄉的方向。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從修繕宿舍的工人那里看了羅盤,正是那個方向。自那時起,我開始對那座山有一種不同以往的好感。不管做什么事情,時不時會抬起頭望一眼。
有一次,我們吃了肉,躺在屋頂上。我說那座山像一把吉他,其實我想學吉他,唱港臺流行歌。阿強說,這個比喻很新奇,可以寫進詩歌里。我不以為然地說,這都可以寫詩呀。阿強說,詩又不是數學題,非要把你難倒,詩是給你解題的。我問,解什么題。他說,生存的難題。我趕緊搖頭,不懂不懂,別說了。阿強于是問我退伍以后想干什么。我沒有想過退伍以后的事,聽說部隊里的司機在外面很搶手,我想向領導說說,去學個開車,或者學個其他的什么技術活。有技術的話,出去就不怕找工作了。
我反問他退伍之后想干什么。他一下子來了精氣神,他說他想去當個小學老師。他高考只差兩分就可以讀大學,他本想復讀,他爹非讓他來當兵。等退伍了,他邊教書,邊看看能不能再考個大學。要是真考上大學,那就祖墳冒青煙;要是考不上,也沒關系,教書嘛總有個把學生能考個大學,算是實現他的愿望。
我點頭說,你真是適合去當先生。他說,當兵也有當兵的好處,最起碼,他爹現在不煩他了。他想了一想,突然打了雞血似的大聲強調,他能跑二十公里了。
我躺在草原上,望著那一輪殘日,不知道哪一天,無數枚子彈會從殘日里射過來。到底哪一天會開戰呢!可能就是明天吧。子彈統統會落在草原上,他清楚自己絕對會像那幾只公羊倔強地守在這里,同樣這些綿柔的野草,也會包裹著彈殼,再次野蠻生長。
老兵問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跟他說,我掛念我的一個戰友。
哦,老兵說,怪不得草原的草都轉向了。他豎起食指,輕敲耳朵,你聽,這碎碎聲響,草原在傳遞著你的掛念。我抬起頭,只見草原上風吹著擺動的野草,就著不規則的軌跡向遠處延伸。
雖然戰爭很漫長,等待戰爭結束的時間更讓人難熬。我們遭到了敵人的突襲,損失慘重,大部分戰友都犧牲了,幸存的幾名戰友受傷嚴重,敵人隨時都可能沖上來。我和胖子架著沖鋒槍各守一邊,扼守著陣地。這一切我都在腦海里想過千百遍,等真正來臨的時候,又顯得那么猝不及防。
炮彈不斷在我身邊轟響,我猜我耳膜已經裂了,聽到的聲音時有時無。胖子對我吼叫著,看他口型,好像在說,鼻涕蟲。
是啊,我是叫鼻涕蟲,我大聲地喊,你們都說我愛哭,所以喊我鼻涕蟲。胖子又說,黑板什么的。他一說我就懂。我因為字寫得好,讀過高中,有些文采,連隊把每周出黑板報的任務交給了我。黑板報有一個固定板塊,就是表揚榜。胖子一直想上。見他那么積極,我心軟,也想讓他上一次,但是表揚總要有事跡吧。我給他出招,讓他大清早學雷鋒做好事,去掃豬圈,結果他一不小心把豬婆放出來了,大家滿院子抓豬婆。他又自己想個法子,他跟我說,炊事班不是忙嘛,他打算幫炊事班挖蘿卜,最后卻把地里種的油麥菜秧全都扯了,還說今年的蘿卜長得太不好了,連根須都沒長出來。就這樣,他一次表揚榜都沒上,他盼著呢。我對著胖子喊,下一期,給你出一黑板的表揚榜。胖子聽懂了,哈哈笑了,刷的站了起來,拿著機槍狠狠地掃了幾圈,然后倒在了地上。我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胖子擺了擺手,似乎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吼著,鼻涕蟲,不要哭呦,你是英雄了。
我是英雄了。我會安靜地躺在陵園,名字被篆刻在紀念碑上,有人向我敬禮,有人向我獻花,有人為我唱贊歌。可是我最想做的,還是當一名教師,教他們知識,有空的時候,還能向他們講述今天的故事。我要把他們統統都送到大學里去,因為我沒讀過大學,他們是要替我讀大學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知覺都麻木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我甚至感覺不到落在我身上的是雨水,還是子彈。終于,我聽到了支援部隊的火力跟了上來。我松開了機槍,側過身,環顧四周,發現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好像沒哭,我以為我要哭的。
我仰面躺在陣地上,在雨中,我忽然發現一團白色的東西在快速移動,我第一反應是一只狐貍,那只叫小白的白狐貍嗎。不可能!我一定是出現了幻覺。我想到了胖子用樹葉撕的狐貍,便從衣服口袋里掏了出來。胖子的手藝真好,這只狐貍撕得真像。白狐貍有可能真有九條命,即便如此,每一條命它肯定都會格外珍惜吧,它是舍不得借給你的。我撕掉了白狐貍的頭,又撕掉了它的四只腳,樹葉變成了橢圓形。這個橢圓形是“雞蛋”。這個時候雞蛋比狐貍重要多了。我慢慢地爬到了胖子的身邊,每一下都覺得渾身疼痛,定是有什么東西打進了我的身體,阻斷著我的行進。我扳開了胖子的嘴,將“雞蛋”塞進了他的嘴里。你不是愛吃雞蛋嗎。再吃最后一個!
做完這些事,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
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想起了我還要給同鄉寫信,我們約定好了一下雨就要給對方寫信的,不然就是龜兒子。他上戰場了嗎?他還好嗎?
突然,我身邊的樹葉沙沙作響,我回過頭,一股青草的味道迎面襲來。好香呀,這風定是從草原上刮來的,是不是同鄉捎話來了,他有什么話對我說,快講給我聽……
樹葉依舊沙沙地響。
我抬起頭,只見天空變成了一片血紅色,紅得詭異,雨似有似無,將天空拉得低沉、親近,有一朵云在躍動,吸引著我的目光。我仔細望去,那朵云居然是綠色的,像是有一個人影躺在里面。我恍然大悟,那是有個人躺在草原上面,那個人我再熟悉不過,是我同鄉!于是我對他笑著揮了揮手,最后念了一句,我沒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