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昆
從我出生起
它就在頭頂上
看著一代代人老去
容納天體和肉體
兜售石頭一樣的真理
寫好一首詩
不小心刪除了
像一粒沙被吹進了天空。
我出現一秒鐘的懷疑。
幸好是丟失一首詩的痛苦而不是
詩里的痛苦。仿佛不再重要
一首詩短暫的氣味
因為失誤
如同火花在空氣里突然消失
幸好沒人知道
這是一首怯懦之詩
一首壞詩
它消失之后
又命令我寫出下一首。
我養的貓總想出去
每一次撓門,我都訓斥它
它的世界只有我
和家里的物件,如今它厭倦了
突然愛上了屋外的生活。
今天,我養的貓
被一個叫做好奇的東西砸中了。
它總想為一小塊自由出去
一如我總想為一小塊自由回家
我們變成相互羨慕的一方
現在,為了各自的愿望
我們徹夜不睡
聞對方的氣味,舔自己的腳
黑夜睜著眼睛
我和我的貓,固執地反反復復
出去又折回,一扇虛構的門
讓我們深信不疑
我今天吞掉了一個瘦老頭。
他是自愿的。
他帶著他的名字,投奔我
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知。
這是個體面的老頭
他的腰很直,平靜寫在臉上
衣服很干凈,剛剛刮過胡子
但這不重要,我是爐子
可以焚燒,我是公平
沒有意外,我是開始也是結束
我燒掉的可能是一個混蛋
也可能是一個老實人
但這也不重要
我,秘密的終結者
今天要吞掉這個瘦老頭
初來乍到,似曾相識
但他只帶了他的名字。
紙錢遞過去了
祖宗們都不說話
仿佛對著
一排排時間,我的祖宗們
住在狹窄的墓室里
沒有相貌和表情
平靜完好如初
沉默依然清晰
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悄悄
溜到室外,跟活著相比
死亡更安全
但這里長久的安全
還是治愈了我輕微的厭世
奶奶又瘦了。躺在床上
像具干尸
它的小,增大了房間的空
像沒有人,我們只聽到她
帶有口氣的呼吸聲
已經一年了,她的病
消耗著兒女們的孝心
最初的悲傷越來越薄
她是多余的,也是松懈的。
兒女們懼怕她死
又盼望著她死
奶奶,要么你就起來看看我們
要么你就從死的漏洞里穿過去
我的每首詩它都看過
我的大小哭聲它都聽過
我的毛病它視而不見
我的優點它從不贊揚
它總是比我驕傲
比我有風度
我在它面前發脾氣,打響指,吐口水
把自己的臉涂黑
它也一聲不吭
不會給我玫瑰,也不會扔出磚頭
我的優點它從不贊揚
我的毛病它視而不見
我的大小哭聲它都聽過
我的每首詩它都看過
一首爛詩它也能優雅地咽下去
一只小雞剛出殼。
一群小雞剛出殼。
一只又一只,一群又一群
數不清。
剛出殼的小雞,毛茸茸的。
公的在左,母的在右。
在養雞場,攪拌機繁忙,叫聲
伴著轟鳴,一群分揀后的小公雞
進入了它黑暗的通道——
冒著熱氣,這是一群剛出殼的小雞。
帶著腥味,這有一坨坨松軟的肉泥。
這是現代化的養雞場。
機器冷冰冰。
小雞數不清。
這躺下來的一刻
他選擇了不再歌唱,告別了肉身
成為了一片空——
空的床,空的鞋,空的書桌,空的
沒有邊際
讓人心碎
全部空了以后,紙上一首他的詩
又重新把他找回
無用詩
——致朵漁
那些詩冷靜
完美地堆在那兒
在一個白色書架上,很難
想象,一個詩人豐饒的
二十年,我一個小包
就能全部揣走。那里面
有謙遜而驕傲的勇敢,那些
真實的聲音,驚異而微妙——
這是一些什么詩呢?
我讀它們,甚至就在它們里面
睡覺,吃飯,但我仍說不清
那詩中無聲駛過的思想,到底
在我的生活里產生了什么。我只知道
它們無用,不能替我擦地和
澆花,不能直接
訓誡我,讓我哭,或
讓我笑,我把它們堆在書架上
偶爾翻一翻,它們
毫不爭辯!只是
冷靜而完美地
堆在那兒,左邊是尼采和加繆
右邊是薇依,下面是成群的中國詩人
和他們的詩集。